肖邦的心理诊所开设在这栋大楼的最高层。站在三十楼的落地玻璃窗前,看地面来往如蚁的人群,有时可以忘掉孤单,有时却愈加孤单。
灿灿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沿街转了几个圈,才找到“汇海大厦”的入口。
她是打了电话预约的,约的时候随口留下个英文名。
当她袅袅婷婷走进来时,肖邦面露惊喜之色:“是你!”
“我先声明,我不是来占便宜的,你一定要照价收费。”
他只是微笑,对于她的到来,于惊喜之外又仿佛意料之内。
灿灿是直接从酒店下班而至,制服短裙外面罩了件厚重的棉服,两条纤细的腿直直地踩在高跟鞋里。好在室内的暖气充足,她把外套搭在单人沙发上,露出工作穿的藏青西服配着白衬衣,还盘着干净的发髻,却并不老气,因为有种别样的认真而愈显得稚嫩。
不等肖邦招呼,灿灿就自动落座了。
“是按分钟计费,还是按秒算钱?”她笑问。
“这么急着划清界限?”肖邦手中的派克笔用笔帽罩起来,轻轻搁在桌上。
“我是真的遇到一点儿麻烦。”姜灿灿低头盯着地面。
“喝咖啡还是茶?”他站起身。
灿灿想了想道:“白开水吧。”
肖邦走到门口对着外间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姑娘道:“小方,一杯白水。”
门又轻轻合拢。肖邦走回来时,顺手提起灿灿的外套,将它挂在落地衣架上。
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空调暖风口在头顶“嗡嗡嗡”地吐着粗气。肖邦的办公空间很大,却没放几件家具,一张原木书桌后,整面墙都做成了书橱,熙熙攘攘的书直通到天花板,有个简易的梯凳放在底下。书桌上没有多余的陈列,电脑电话和几个本子,一张美式双人沙发放置在另一堵墙边,和书桌之间空出一大片白桦木地板的留白。
肖邦今天穿着的正是那日在飞机上被弄脏的白色西装,当然已经被洗干净了。灿灿看着这件西装,不由得备感亲切,舍去更多的寒暄,一口气将“紫色头发”事件前前后后讲了出来,包括飞机上情绪失控的原因,以及杨西的解释。
话起了头,就收不住尾。她告诉肖邦,自从认识他,她没交往过其他人,拒绝了不下十位追求者,还用全部积蓄帮助他创业,为了和他结婚,她跟父母借了钱买房子。父亲生意破产,原本她是有机会通过婚姻帮助家里东山再起的,然而为了嫁给他,她只能当个不孝女了。
肖邦从头到尾只是坐在那里听她说话,脸上的表情并没有随着话题的推进而有所变化。
最后,她手里的白开水已经变成凉开水,捧在手心没了温度。
“我还能相信他吗?”
灿灿再次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肖邦将她手里的杯子拿起,去外间亲自帮她换了一杯热的进来。
她嘴唇触着杯沿轻轻喝了一口,发现水温正好,热而不烫,便仰起脸来灌下半杯,白瓷茶杯上留下一轮粉红的下弦月。
“你一定很爱他。爱是所有痛苦的公分母。”轮到他说话了,“只是有时候,我们爱一个人,爱来爱去,最后爱的是自己的付出。我们以为自己有多爱他,爱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可是说到底,只是得失心在作怪。”
他的语速放缓,仿佛是为了让她可以有更多时间来消化这些。
灿灿怔了怔。她的愤怒到了他这里,只是一次心理失重。可是细想,又不免觉得他是对的。
事实上,只有承认他是对的,她才会好过一些。
她低头苦笑起来。
“你失望吗?”他忽然问。
“什么?”她抬头不解地看他。
“到我这里来的人,起先都会觉得失望。他们来的时候,都恨不得我能给他们开出一张方子,立刻抓了药吞下去。”
她想到她来的路上似乎也怀有这种念头,不禁莞尔。
“心病需要心药医,我也很希望这世上真有‘心药’这样东西。”肖邦轻叹一声。
这时唤作小方的助理忽然敲门而入,告急道:“肖医生,苏小姐没有预约突然来了,在门外吵着一定要马上就诊。”
“苏晓静?”
肖邦站起身,翻看了办公桌上的台历,“她不是昨天刚来过吗?”
“她说她快发疯了。”小方戚着眉一手挡在嘴角压低声音道,“而且看上去真的快发疯了。”
“你没告诉她我这会儿在看诊?”
“都说快疯了么,哪里还听得进去。”
小方话音未落,房间里突然冲进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她穿着袭地的白色貂皮大衣,一双银皮短靴把地板踩得噔噔作响。她的五官没有化妆,皮肤却涂得白而发亮,像上了一层清水漆,几丝青筋根根分明地攀附在额头和眼角。
这女人尽管穿着严实厚重,却将外面世界的丝丝凉意卷入了室内。她一进来就挨着灿灿往那双人沙发上坐下。
如同舞台上的一出文戏突然闯入个黑脸关公,灿灿错愕地朝肖邦看。
“我这里还有其他客人,你介意吗?”肖邦问得和颜悦色。
灿灿注意到他用“客人”代替了“病人”。
“无所谓无所谓。”她忽然把头歪在靠背上道,“只要她不介意就行了。”
双人沙发其实并不是为双人设计的,当真满满当当坐下两个人,便显得拥挤不堪,硬生生把两个原本纤瘦的女人挤成了彪形大汉。
有浓郁的肥皂水似的香味袭来,不用说,是那著名的“香奈儿5号”。灿灿悄悄别过了头去。她素来觉得,洋人体味太重,这严实的香气才能压得住,中国女人用香奈儿5号,便有一种热辣辣、晕乎乎的头重脚轻之感。
苏晓静不等灿灿做出反应,就顾自坐直了身体,开始自己的话题。
“我跟你说,肖医生,我马上要去买一瓶硫酸!这畜生昨天又和一个女的去开房了,就在这附近的一家莫泰旅馆。我托人查到的。这回是他公司新招的业务员。真是忍无可忍了,我一定要买瓶硫酸泼到她脸上去!”
肖邦向她耸肩笑了笑,又关照小方去倒杯茶进来,苏晓静却连连摆手道:“我什么都不要喝。”
“什么都不要,给你来杯硫酸要不要?拿着去泼人,然后穿上最新款的囚衣,把自己关进女子监狱度过一生。”肖邦笑道。
苏晓静停顿一下,两手环抱把自己贴在沙发靠背上,一双凤眼斜着看过来:“那你说我怎么办?我就巴巴地让那些贱人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你怎么知道她们快乐?”
肖邦反问她。
“这还用说?”苏晓静翻个白眼,“不然她们图个什么?”
“说对了,她们一定有所图。”肖邦道,“但是万一图不到呢,图不到还能快乐到哪里去?”
苏晓静想了想,停在那里听肖邦说。
“讲句不中听的话吧,你家那位,还真是现在社会上常说的‘渣男’。注意,渣男和出轨是两回事。”肖邦道,“什么叫渣男,就是哪个女人遇到他都会倒霉。你以为那些女人会开心吗?其实她们才是有冤无处诉吧。”
“这话怎么说?”苏晓静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仍是挑着眉。她惯常挑着眉,好像随身携带着一些不如意。
“你刚刚讲他在哪里开房?莫泰旅馆,房价不会超过180块吧?可见你先生是多么抠门和算计的一个男人。他不差钱,倘若真的怜香惜玉,怎会舍得委屈人家去那么廉价的酒店。五星级酒店‘四季星辰’和他们公司就隔了两条马路,若去那里岂不更方便,可是他不,因为他才舍不得花这个钱。”
苏晓静听着肖邦的话,吐出一口长气,额上聚拢的青筋渐渐舒展开来。
“你上次也说发现他搂着一个女人在‘麦当劳’吃汉堡,他也就是这点气量了,连‘麦当劳’都好意思请。”
“那还想怎样?难道请她们吃鱼翅燕窝吗?”苏晓静提着嗓门叫。这会儿她突然想为自己的丈夫开脱几句。
“所以,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情人。刚刚结识的年轻女孩可能会被他这个小老板的身份迷惑,但是时间一长,就会发现他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混到最后一场空,那些和他好的女人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最后,肖邦十指交合在胸口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道:“你看你自己过得多好,信用卡随便刷,孩子有保姆带,要什么有什么。至于外面的女人,早晚人财两空,你真该可怜她们才对。”
“可怜个屁,那是她们自作自受!”
苏晓静破涕为笑。她因为肖邦描述的关于那些女人“人财两空”的惨状而幸灾乐祸起来。现在,她完全被一种至高无比的优越感所控制了。
最后,苏晓静离开这里时,明显揣着一股占了上风的喜悦。
“精神胜利法学得真好!”
灿灿旁观整个过程,简直要为他击掌。
“我也只是道出真相而已。”肖邦抽出那支派克笔,在台历上记着什么。
此时,他背后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正好呈现一直线。冬季天黑得早。
灿灿站在落地窗后面,从这里看出去,霓虹亮过了天际的星,夜幕给街道带来了更为炫目的光景。
闪烁的车灯成了这城市里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黑影里虚弱地探寻。隔音玻璃效果很好,她听不到一点杂声,然而那暗涌的伸长了的触手却若隐若现。
“真相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如果无法得知,就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种可能。”
灿灿缓缓地对着玻璃窗上映出的另一个自己说。
“不错,就凭这句话,你已经不需要心理医生了。”
肖邦笑道。
灿灿听了这话,立刻转过身子道:“你收徒弟吗?我以后拜你为师怎样?”
“像你这么聪明的徒弟,我可不敢收,就怕你以后乱拳打死老师傅。”
肖邦笑着推开门看了看,小方的座位空了。这是肖邦定的规矩,时间到了可自行下班,决不额外加班。
灿灿也看到了外间空了的办公桌,忽道:“我诊费还没付。”
肖邦不语,走到衣架旁取下她那件棉外套,笑道:“我饿了,你非要付钱的话,就请我吃饭吧。这楼下新开一家西餐厅,我还没尝过。”
他又将外套披在灿灿肩上,做出预备出门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把握灿灿不会拒绝。
灿灿本是约了云卉七点钟在瑜伽馆碰头,然而她仅有一秒的迟疑便答应了他。
她做出本来就无事可干的样子,避开肖邦的视线,悄悄给云卉发去爽约的信息。
与此同时,云卉正往瑜伽馆赶去,交通拥堵的高峰,半路又下起了雨,大大小小的车辆都紧紧挨着慢下步子。
灿灿发来短信说计划取消,云卉一时没了方向,索性一脚刹车停在路边。雨点“吧嗒吧嗒”打到汽车挡风玻璃上,一朵朵的水花迎面绽放开来,瞬间化作绵延的细流潺潺淌下。隔着这层玻璃,整座城市亮晶晶明晃晃,跟着水的流向一起摇摇摆摆,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电台里正直播点歌节目,有个情绪亢奋的女人在说,我要把这首歌送给我的老公,祝他生日快乐,还要祝他心想事成,还要祝他身体健康……她的声音吊在嗓子眼,语速飞快,不时发出尖利的笑声,嘻嘻嚯嚯哈哈,明明是一个人在讲话,听上去却像七个人。云卉伸手把电台关掉,耳根总算是清静了。
雨帘更稠密,她打开雨刷,商场和广告牌又重新站直了,一切回归真实。
然而于这真实中,她又猛然寻见了一点不真实。一件米色呢子大衣藏在顶黑色大洋伞下,正缓缓走在她近旁的人行道上。
云卉手忙脚乱地去摇另一边的车窗,风夹着雨点淅沥沥扑进来,她顾不得这些,只管伸长了脖子去瞧。车子驶到那人前面,回头打量,不是他。
云卉有说不出的失望,又伴着一丝侥幸。雨滴打湿了座椅,打湿了手背,皮肤上点点微凉的水渍,车内的暖气很快将它们烘干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车子没方向地转悠,哪条路空就往哪条路上开,不知不觉驶到了家门口。云卉的娘家。
云卉进门看到她父亲正在客堂里,架着一张梯子攀上天花板换灯泡。云卉婚后极少回家,父亲站在梯子上,极热情地问她晚餐想吃什么?云卉不想他劳累,撒娇说要吃自家的馄饨。父亲马上打电话到店里,吩咐小伙计打包送来。云卉家住的是巷子里的老宅,馄饨店和家就隔了一条弄堂,来来去去极方便。
父母亲对云卉婚礼上出现的插曲当然有所耳闻,但是再怎么说,仪式办过,酒席摆过,一切成定局。更重要的是女儿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想着这桩婚事总还是能往好里过。
回到出阁前的闺房,云卉仰面倒在单人床上,脚尖将细绒布拖鞋高高挑起,耍杂技似的在空中晃了晃,最后“噗噗”地落下地去。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玻璃灯,惶惑地感到,夏彦这个人也许从来都没出现过,所有的记忆,不过是一个冗长的梦。
这么想着,她不寒而栗,“腾”的一下子跳起身,跑到书桌前翻抽屉。
报纸还在。
2009年10月17号的,对素州市来说,只是个普通的星期六。一版版翻下来,可以看到那天素州首次大型汽车展的广告。还有个标题数据,农民的纯收入达到6500元,粮食总产稳定在140亿,还有一家柴油厂搬离了居民区,还有素州城镇就业人数新增了6万人……一切就像心灵鸡汤里写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云卉的目光停留在送报人的记号和夏彦的留言上。
这份报纸是真的。那个人也是真的。
冷雨敲着窗,室内的暖风烘得玻璃蒙上蒸气。云卉的食指就着雾气在玻璃上勾出两道向下的弯,一道向上的弯,窗上就出现一张简单的笑脸。然而雾水太重,水流向下滑去,笑脸很快变成淌泪的哭脸。
云卉索性一巴掌盖在上面,水气在手心蔓延,一丝丝一丝丝地凉到心里去。
“你放不下那个人?”
空气中有个声音在问她。她一怔,回头看,竟是云锦端着个热腾腾的碗走了进来。
“你放下了吗?”云卉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破禁忌反问姐姐。话说出来,她又害怕了。她怕姐姐会生气。这些年来,全家都怕姐姐生气,姐姐是那么容易生气,沉默不语的令人窒息的生气。
“放下了,就放这里。”姐姐把馄饨放到写字台上。她没有生气,非但没生气,还流露出罕见的幽默。
这完全出乎云卉的意料,她眼眶一热,掉下泪来。
“亏你还是安家的孩子,怎么不知道馄饨这样东西是不能打包的?”云锦一手扶在妹妹的肩上,缓缓道,“一打包就会泡烂了,所以我只能给你煎一煎再拿来。”
姐姐将盖子打开,果然是一只只焦黄的油煎馄饨。她对着云卉微笑,薄薄的嘴角向上勾出深浅不一的几道皱纹。
其实,在馄饨店里的云锦也还是经常微笑,那懒散的微笑每天像上班似的爬到她脸上就位,所有来店里的顾客都觉得这儿的女主人美丽又疏离。只是这美丽和这微笑,终将随着岁月一起老去。难道姐姐会守着这小店了此一生?云卉脑子里跳出暮年的云锦坐在账台后面,清冷地一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