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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狭路相逢

这个周末,云卉和许镜受邀同灿灿夫妇共进午餐,庆祝杨姜二人结婚五周年。云卉知道这是杨西的主意,灿灿在酒店住了三天之后便被他接了回去。但是以灿灿的脾气,接回去之后少不得还要闹上几遭,杨西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让人帮着圆个场。

午餐定在市中心一座大厦顶楼的自助式旋转餐厅。餐桌下面是一个缓缓转动的底盘,用餐的时候,可以将周围景观一一俯瞰。

城市四处都有挖路的缺口,落地观景窗口看下去,如同一件崭新的华服上满是补丁。这残缺的市景,看了只会使人无端地焦虑起来。

因为没有持续的话题适合四人分享,大家只好不停地来回搬运食物,像美食家似的点评哪道点心做得失败,又推荐哪道菜值得一尝。

灿灿扫了淡粉的胭脂,尖尖的下巴陷在鹅黄色的高领毛衣里,一张嘴坚持微笑着,看来是给足了杨西面子,也给足了云卉和许镜的面子。

好在许镜是惯于应酬的。他照例说了些场面上的祝福话,又举起酒杯对杨西道:“五年的二人世界也过够了吧,什么时候打算添丁?”

“没这个条件啊,你看我们还住在两居室里,添个孩子可不挤成一锅粥。”杨西做出惭愧之色,虽然出于谦虚客套,却也道出实情。

许镜半杯下肚,声音高出两度,伸出手拍着杨西的肩说,他手里有一套价廉物美的好房子,三居室,虽说是十年前的装修,然而精致考究,且一直无人居住,最是难得。

“我昨天刚和房东签了独家委托书,这房东是我大学同学的表兄,在美国十年了,完全不知道这边的行情,说实话,这个价格是素州五年前的房价。”许镜推心置腹地压低了声音,“你们若是不要,我就准备自己筹钱买下来,转手就能挣六位数,轻轻松松!”

“在范蠡路中段吗?那里有个化工厂不是?”杨西问。

“化工厂下半年就要搬,”许镜往骨碟里吐出半截虾壳继续道,“你没看吗,新闻都播了的。”

“新闻两年前就播了,到现在都没搬。”云卉插话。

“这回是真的要搬,”许镜两只手指在餐桌上敲了敲,顺便透露天机似的暗示了一下自己和某位决策官员的交情,“这哥们上星期和我喝酒时可是拍着胸脯说的哦。”

杨西来了兴致,正要进一步了解详情,却被灿灿一口剪断,“别人跟你客气你就当福气啦?这房子是人家做生意用的,你也好意思要,再说,我们现在住得好好的,换什么房子。”

“换了房就生娃当爹啊,”许镜哈哈笑着,再次端起酒杯和杨西碰了碰。

“这都得听老婆的。”杨西呷了一口酒,讨好地看向灿灿。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说得轻松,生孩子生孩子,这件事最后牺牲的还不全是女人。”灿灿用刀叉漫不经心地分解着一块牛排。

她喜欢说“你们男人”如何如何,听上去好像经历了许多男人,积累了大把情场经验似的,其实知根知底的人都晓得,她不过正儿八经地谈了杨西一个对象。最多是在杨西还没来素州落户时,有个本地学弟曾经用玫瑰花对她狂轰滥炸了一阵,那会儿确实也动了心。灿灿是独生女,她父亲在她的儿时供给充裕,待到她大学期间却遭遇破产,一家人全靠吃老本维持。而这位穷追猛打的学弟家境优渥,长相不俗,硬件软件都在杨西之上。然而只不过来往了十天半月的光景,灿灿就痛哭流涕地对云卉说,不行不行,还是放不下杨西。她最终下定决心,以后的日子就留着二人一起打拼了。

“那是那是,其实仔细想想,‘丁克’家庭也很有意思。”

许镜鉴貌辨色地附和一句。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够苦了,何必再添个生命来承受这苦?”

这悲天悯人的话出自灿灿之口,云卉差点儿没把嘴里的一口茶喷出来。

同路去挑选食物,灿灿在云卉耳边道:“其实是没劲,不想生。”

“生了就有劲了。”云卉揶揄她。

“你怎么不去生?”灿灿反问,把一块香煎小黄鱼放到餐盆里。

“我?”云卉凑到灿灿耳边悄声道,“不瞒你说,结婚前我还打算趁年轻要个孩子,可是结婚后,反而半点热情也提不起来了。”

“咦?这是为哪般?”灿灿诧异地问,“是你还是他没有热情?”

“都没有了。”云卉轻叹一声,“有时我甚至想,也许他娶错了老婆。”

“你怎么不说是你嫁错了人?”

“我么?”云卉耸肩笑了笑,“我随便嫁给谁都差不多。”

“你是指,这个世界上除了夏彦,你嫁谁都一样吧?”

云卉不答,斜着眼看了看灿灿。其实她早就说过,自己从来未能免俗。痴情浪漫的苦情戏已经不再适合她,既然走在一条寻常路上,总要顺理成章地过下去。

灿灿突然神秘兮兮地瞄了她一眼,道:“有个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通常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是预备告诉人的。

云卉果然催问是什么。

灿灿转过头看一眼不远处她们狼藉的餐桌上那两位高谈阔论着的丈夫,小声道:“夏彦,他打我电话了。”

云卉听到“夏彦”的名字,浑身通了电似的一激灵,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餐盘。

灿灿迅速补充道,“这个混蛋,居然是有事来托我办,我还以为他要找你呢。”

“他还没死?他出现了你居然不告诉我?”云卉不能自控地提高了音量,惹得旁边一个正在往碟子里夹三文鱼的中年男子吃了一惊,他原先大概是打算将那盘中的三文鱼一网打尽的,经不住背后突如其来的狮子吼,这下居然有些心虚似的收回了手中的不锈钢夹子,悄悄绕到另一头去了。

“你是新婚呢,经不起节外生枝。”灿灿向许镜的座位方向飞了个眼风。

“他还在素州吗?”

半晌,云卉颤声问。一时间只觉得脚下的鞋跟凭空高了几公分,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起来。

“还记得前几天有个老太太来我们酒店应聘洗衣房工作吗?”灿灿道,“你猜她是谁?她是夏彦他妈!”

云卉有点神志不清地“噢”了一声。

“他居然想走关系,叫我们不要录用他妈妈。”灿灿观察着云卉的反应,疼惜地说道,“我原不想在你面前提这个人,可还是忍不住。”

“那么,录用了吗?”云卉问。

“我才不想管他呢,如果她面试通过,正常录取。也不知道夏彦是怎么回事,兜兜转转又到素州来,这回还带个老妈。”说话间,灿灿小心爱护地拢了一下云卉肩上散乱的头发,体贴地补充道,“我只问他一句话,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他就回我三个字,‘对不起’,我跟他说,呸,谁要听这个。”

云卉往白瓷碗里舀汤,一勺接着一勺,铺到碗口几乎要溢出来,“小心!”灿灿赶紧拿个碟子去接。

云卉的思维渐渐苏醒,道:“那天我还疑心自己看错了,原来真是他。”

“你想干什么?”灿灿替她端着汤碗,一颗心也一起端起来,那如履薄冰的样子反倒让云卉开了笑脸,“瞧你紧张的,我能干什么呢,难不成真的去打他一巴掌?”

灿灿怅然道:“只是打一巴掌倒好了。”

云卉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声低语:“放心,我不会。”

“我有什么不放心,应该不放心的人在那里!”灿灿的下巴往许镜的方向抬了抬,恰逢许镜远远地向她们举杯而笑,隔着几张桌子,仍然可以感受到一种成功者刻意而为的低调谦虚扑面而来。

云卉走到远一些的饮料机那里,倚在窗前假装在等咖啡。窗外的空中悬浮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气球广告,原是系在地面立柱上的,被风吹断了线,现在越升越高,云卉随着这些气球仰起脸来,然而气球渐渐变成无数个气球,重叠在一起模糊不清了。是她的眼泪溢出来,流到嘴角,挂在下颔,一滴一滴,全是热的。

有时候流泪和流汗一样叫人痛快。待到理智重新降临,云卉又变回一个谈笑风生的新婚女子。不同的是,这回她多喝了几杯。然而除了灿灿之外,没人觉出异样。

用餐结束,在许镜的建议下,大家去步行街走一走,近来许镜的肚腩确有登峰造极的趋势。

四人走在素州那条名曰“望前”的街道上。这里虽然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依然是素州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云卉因为酒精的作用,被冷风一吹便有些红头涨脸的,一直扶着许镜的胳膊前行。许镜只当她今日分外亲昵,不由得沾沾自喜,脚步也迈得轻快。

一年四季,这条街上永远有川流不息的人。当然,这些人群中,永远不乏风姿绰约的女人和气宇轩昂的男子。

眼下,杨西的眼球就被一个两米之外,匆匆前行的背影所吸引住。那是个迷人的背影。零度的天气,敢于穿着短到膝盖处的裙子,本身已经够显眼了,加上她一头紫色长波浪迎风招展,且步态婀娜,连云卉和灿灿都顿觉眼前一亮。

不过,她们很快捕获到了她们的丈夫们的视线也被该女郎的背影所左右着。灿灿道,看,男人们就是这点贱!云卉莞尔,并不计较,灿灿却有了几分不快。她脑子里迅速闪过几天前枕头下的长发,也是这样长长的波浪卷,也是这样耀眼的葡萄紫。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她发狠地咬一下唇,忽然拉着杨西快速朝前走几步。

杨西诧异灿灿为何主动与他牵手,还在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受宠若惊之际,他们已经缩短了与那个倩影的距离。

于某个瞬间,灿灿快速地伸出手,在那个女人的屁股上使劲地掐了一把。

前面的女人“啊”地叫了起来,她一回头,发现站在后面的杨西。在杨西还没有反应之际,“啪!”的一下,他的脸上就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变态!色狼!”女人还不解恨,正待扬手再打时,杨西避开了。

而旁观这一幕的安云卉和许镜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上前解围时,已经有很多路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杨西身上。他百口莫辩,只得狼狈地转身跑开。

云卉夫妇二人好话说尽总算劝得那摩登女郎冷静下来,一场风波仅止于此。

“灿灿你疯了吧?”云卉酒意全消,上前扯住灿灿的衣袖。

灿灿却抡了一下臂膀挣脱了,直追到杨西身边。她伸出手痛心地摸了摸他泛红的脸道:“下手真狠呐!不过说实话,从正面看长得真是姿色一般。”

杨西当然能想到这是灿灿一手导演出来的,然而事实是他甚至连那个很“一般”的姿色都没有看清楚。

半晌,他生硬地把灿灿的手从脸上拿开,冷冷道:“你太过分了。”

灿灿一时下不来台却仍然嘴硬地还击:“不成熟的男人才会看陌生女人的姿色,成熟男人却只看自己老婆的脸色。”

杨西头也不回直往人群中走。他顾不得许镜在身后喘着气追赶,顾不得灿灿那似有若无的叫喊,他只是想走动起来,走得没有目的,没有指望,唯一的想法就是汇入人群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像他们一样无人注意。这街道上从来不缺人,哪里拥挤,他就往哪里钻。在各种汗湿的酸腐气味里,在各种混杂不明的方言里,他的步伐越走越快。他想,他的五周年婚庆结束了,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耳光里结束了。

“灿灿,我们全酒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谁不知道你姜总是美貌与智慧并存?可是,谁又知道你私下竟是这么蠢这么蠢这么蠢的蠢角色?”云卉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批评灿灿。

“你知道什么?我现在每天睡在别人睡过的床上,你来试试好不好?”灿灿眼含热泪,灼灼地瞪着云卉,“那是我辛苦经营的家,不是酒店的房间谁都可以来睡的!”

“那你是要换床还是换老公?”云卉问道。

许镜旁观二人都激动起来,赶紧上前打圆场,先把云卉拉到一边低声恳求:“祖宗,你就别火上添油了,人家五年的夫妻,说什么换不换的话。”

没想到灿灿听闻此言竟然当街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五年的青春就当喂狗好了!”

云卉被她骇人的笑声震住了,半晌脱口道:“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灿灿突然止住笑,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多谢提醒,这就去。”

她说完丢下他们扭头就走。云卉因为真的动了气,也不上前拦阻,许镜更是不方便大庭广众之下和个女人拉拉扯扯,夫妻二人只得茫茫地立在原地。结婚纪念日的庆典,最后演变成男女主角双双负气而走,留下赴宴的配角面面相觑。

“你无法想象,在工作的时候,各种突发状况她都应付自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来没见她乱过阵脚。可是一到了和杨西有关的事,她就迅速变成弱智。我简直怀疑,酒店那个灿灿是不是另一个人,或者根本是她的孪生姐妹。”

云卉愤愤地说着,仍是一手勾着许镜的臂弯,缓缓地向街心公园走。

许镜只是笑笑,不予置评。云卉突然停下步子“诶唷”了一声,她新穿的细跟皮鞋磨得脚底生疼,起先还能忍着,这会儿大概磨破了皮肤,举步维艰。

“我看看,”许镜蹲下身子,很绅士地要帮她脱下鞋子查看,云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坚持要走到公园长凳那里。

许镜索性作势要背起她,云卉更是连连摆手,许镜笑着起身道,“唉,好久没有去健身馆,怕是连老婆都背不动了。”

“早看出来了。”云卉也笑。眼前却浮现出很久之前有一个晚上,夏彦背着她从馄饨店走到家里的情形。当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整条弄堂都被他们承包了。那次是为什么呢,想起来了,是两人打赌看夏彦能走多远。

“看,前面就是商场,干脆去买一双鞋。”

许镜的话将云卉唤回现实中。

云卉稍有迟疑,觉得不值得为此破费,可又抵不过那生生地疼痛,终于还是接受了许镜的建议。

进门一楼便是若干品牌鞋柜,所有的款式都仅出样一只,或左或右,孤单地站在白色的烤瓷方格里,晶亮的射灯光线下各自闪着一脉温情。

云卉瘫坐在试鞋的皮革长椅上,任由营业员来来回回一只只取来试穿。她终于选定一款平底浅口单鞋,软软的反绒皮不用担心磨脚,因为尺码不全,正打对折。许镜看了看那价格,殷勤鼓励道:“不买双好点的吗?”

“这就是好鞋子,原价也贵的,要不怎么卖断码了呢,你这码也是最后一双,卖完算数。”旁边的营业员不服气地解释,又埋怨说,“难怪男装男鞋柜台营业额做得高,男人买东西只看价格,往贵里买,成了洋葱头也不知道。”

云卉笑着把小票塞进许镜手里:“去吧,洋葱头先生!”

“小姐,帮我开票,我要这双,7码。”

有个软糯的女人声音,冷不防半路杀出来。云卉有些吃惊,在专柜的镜子里看到了她,是个纤瘦的女子,一袭棕色的长大衣,及肩的卷发也是棕色的,小小的削骨脸上有双似笑非笑的凤眼,眉间一粒居中的黑痣分外惹眼。她的妆容是复古的,在这座城市已经鲜少看到,然而她的美却带着隐约的肃杀之气,云卉恍惚觉得这女人像是从旧年的挂历上走下来的。这女人也在打量云卉,二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云卉道:“好像只有一双了。”

“是吗?”她挑了挑眉头,转脸向营业员道,“7码只一双?”

“就一双了,这鞋本来就是因为断码才打折的。要不你再看看其他款式?”营业员建议她。

“再帮我找找吧。”她固执地说。

“不用找,我清楚着呢,这个码不会有第二双了。”营业员负手而立,笑容里藏起一丝不快,她对这一方天地了如指掌,绝不容许有人置疑她的业务水平。

棕衣女人忽然伸出两只涂着黑色蔻丹的手指,把那只出样单鞋拈在手里,举在眼前晃了又晃,最后长长叹出一口气道:“那就算了吧,本来我想买了送给我外婆的。”

她“咚!”的一声把鞋子放回到云卉面前,嘴角勾起薄薄的笑意,那是专属于胜利者的嘲讽的笑意。

她袅娜地走开,云卉被暗亏了一下,却并不生气,单是觉得莫名其妙。

营业员朝她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安慰云卉道:“什么送给外婆,我看她自己卸了妆都可以做外婆了。”

许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的收银台,这会儿拿着付款单疾步而来,商场的暖气打得足,他走得又快,细密的汗珠聚拢在他的鼻尖。见云卉坐着不语,他立刻紧张起来,询问发生何事。

“刚才那个女人呗,有神经病的,说这鞋子买了给她外婆穿合适。”营业员一边帮着装起新鞋,一边打抱不平。

“不用装起来,我这就穿走。”云卉阻止她,又关照把旧鞋放好。

“这鞋不旧,也是新的呢,”营业员将那云卉双磨脚的细跟鞋收进新的鞋盒,装入购物拎袋装起来,“这种款式的牛皮鞋,最起码要穿两个礼拜才能舒坦,就是苦了一双脚。”

云卉接过拎袋向她道谢。

许镜在她耳边打趣道:“都说夫妻有磨合期,穿鞋也同样。”

他这个比喻并不新鲜,然而云卉还是给予了捧场的一笑。

这边,李彩虹站在缓缓降落的手扶电梯上,看着许镜和安云卉牵手走出商场,她将两道细眉紧紧拧成一股,眉心那颗黑痣触目惊心地挤出了皮肤,也像只眼睛般地瞪视着周遭。

从他们走进来的一刹那,她就看到了。相信许镜也早就看到了她。她本不想上前纠缠,但是许镜朝她那憎恶的一瞥,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神经,看他那神情,好像她是暗中跟踪而来的窥视者。

她不禁落下泪来。方才言语上占了小小的上风,这会儿早已双倍奉还。电梯在下行,美丽的衣衫,闪亮的皮包,在她身后一一掠过。什么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唯有她皮夹里那张许镜的信用卡。不,这信用卡也靠不住,随时,她都能收到它主人要注销回收的威胁。十年了,她是一只乖巧的宠物,按照主人的喜欢学习各种技能,稍作反抗就有流落街头的危险。

天色将晚,她选择坐公共汽车回家。并不是打不到车,她只想让回去的路途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回想起来,上一次坐公共汽车还是将近十年以前的事了。

从电子厂到“家”一共要换三趟公车,她和一众小姐妹挤在火车厢似的群租房里,没有厨房,屋子里长年弥漫着方便面和大蒜的臭味。十来个人合用一间厕所,每天早晨和傍晚大家嘻嘻哈哈拍门抢马桶,牙膏沫子浅满墙上的“照妖镜”,小商品市场淘来的廉价香水、口红、胭脂堆在镜前的台面上,一团又一团的头发堵在地漏下水口。李彩虹不和她们抢,她宁可等得时间长些,最后一个用淋浴。她要一边冲着身体一边在卫生间唱歌。离开家乡的时候,她只带了个随身听,那是中学毕业时她班主任送的礼物。她用这个随身听学会了好多歌,只有冲凉的时候才是她一展歌喉的机会。姐妹们在外间拍手说彩虹再来一首啊,她便再来一首。在卫生间擦干头发,擦干身体,这时间恰好可以唱完一首《辣妹子辣》。可是,脱丝的尼龙睡袍裹不住一个个流光溢彩的肉体,姐妹们还是说散就散了。谁也不愿意把青春押在三班倒的流水线上。

姐妹中稍有姿色的去了夜总会当陪客,次一等的有的进了按摩房,有的去了足浴店。群租房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她和一个四川山里来的小胖妹。

有一个去了夜总会的小姐妹打电话来,叫她去临时顶个班,说好只是陪客人唱歌而已,一晚上净赚两百。两百,正好交付当月欠下的房租。李彩虹没有服装,小姐妹借了一件黑色蕾丝吊带裙给她,她看到裙子膝盖处已经勾丝,露出毛毛糙糙一个硬币形状的洞。小姐妹安慰说,没关系,包厢里灯光暗着呢,没人看得见。李彩虹别别扭扭踏进KTV包厢,哪知这包厢里竟是灯光大亮,五六个面红耳赤的男人已经落座,姑娘们齐刷刷站了一排给客人挑选,有个半醉的小胡子伸手扯住“妈咪”的裙子大声喊着不要不要,有没有新面孔来一张。

“妈咪”一眼看到了李彩虹,如获至宝向他隆重推出,“第一天哦,绝对第一次上班的新人。”

小胡子上前搂她道:“真的假的?第一次?”

这之前李彩虹从未接触到男人的身体,不禁吓得跳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只手交握在腹部,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小胡子又来抓她的手,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瞪到她脸上:“小妹妹,你还有第一次吗?”

李彩虹差点儿要哭出来,她想抽身而走,但是想到当月的房租还没着落,一咬牙一跺脚,脱口而出道:“大哥,我还是唱歌给你听吧!”

有人带头击掌道:“好,唱一首给龙哥听,唱得好有奖!”

李彩虹目光搜到说话的人,她向他投去感激的笑。这人上前将话筒递到她手里轻声叮嘱,“不要怕,好好唱。”李彩虹看清楚了,这是个挺斯文的年轻人。

这人便是许镜。当天是他做东,那龙哥是他的生意伙伴。

音乐响起,李彩虹一曲《为了谁》唱毕,艳惊四座。龙哥拿着红酒上前要和她交杯,李彩虹偏过脸步步后退,慌乱中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许镜。许镜不是没有犹豫,可是那楚楚的目光中还是有什么打动了他,他终于上前夺过龙哥手里的酒瓶道:“交杯是吗?我和龙哥感情深一口闷!”

龙哥迟疑半晌,眼珠子朝脑门顶上翻了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方的笑声,他使出力气朝许镜的胸脯拍了拍,“哥懂了,当哥的不和你抢,让给你了!”

那一晚,她都坐许镜身边,乖巧地,伶俐地,感恩地,递茶送水,周到细心。

会账的时候,许镜给在场的姑娘们发小费,轮到李彩虹,他给了三张百元钞,李彩虹一时没反应过来,诚实说道:“多了一张。”

许镜笑笑:“多了就多了。”

那时候的许镜,事业刚起步。经济并不宽裕,然而他在圈子里是有名的出手大方,利润分配时,他常常不计小利,主动让步,是个优质的合作伙伴。

在黑暗中前行太久的人,总会放大眼前零星的微光。许镜这一时兴起的恻隐之心,却成了李彩虹人生的星星之火,且越烧越旺,越烧越不可收拾。

自那以后,她委托夜总会的小姐妹,只要是许镜订包厢就通知她。渐渐她成了他的专从陪同。

许镜本无意上演“救风尘”,与其说是因为骨子里“英雄救美”的情节作祟,不如说是正值年富力强,忙着给事业打基础,一时还无意恋爱成家,然而女人是不能少的。太规矩的女人没有风情,太风情的女人又缺少挑战。这初出茅庐的李彩虹,浓妆艳抹之下还带着未开化的稚嫩,虽然满身的村姑气息,却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才。

许镜在李彩虹身上也是下足了本钱。然而他是天生的生意精,为她购置的房产是在自己名下,给她零花的信用卡每条消费记录都会发到他的手机信箱里。他出钱让她去业余学校学习化妆,学习插花,学习厨艺,甚至学习外语,致力使她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带得出去”的美女子。

二十岁,她终于告别那火车厢的群租房,进入他的世界,任他主宰,一步一步努力学习,变成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可是再怎么努力,她也仅止于“那种女人”,永远成不了他要娶回家的人。这是他的死穴,任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无济于事。在他大婚当日,她醉酒之后以死要挟,却换来他的最后通牒:“不要逼我。”

她知道,他已经口下留情,他没有叫她离开。她十八般武艺用尽,却从没想过要离开。离开他,再回到暗无天日的群租房吗,或者回到KTV包房卖笑吗?那样的生活她现在想都不敢想。受冷落,没名分,固然痛苦,可一旦手中的信用卡再也刷不出数字,那才是最要命的事。

公共汽车一路走走停停,窗外店铺前闪亮的招牌在拖沓的前进中变成一道稍纵即逝的彩虹。十年的青春也是这样稍纵即逝了。当年高考落榜后离开那没有未来的小村庄,一个人到这南方城市闯荡,却依然没有未来。十年间,也不是没收获,至少,当父母打电话来告之家里要盖新楼给弟弟娶媳妇时,她二话不说就打了几万块钱回去。

有一年春节,她衣锦还乡,阔气地一圈红包发出去,亲戚们众星拱月般地围拢上来,都夸说彩虹有出息,又问做的什么生意?她只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过是开了一家服装店。

飞跃大厦到了,她攥紧了手中的小皮包,随着人群一起挤下车子。混乱中有抢先上车的人踩到了她的浅口皮鞋外裸露的脚背,疼得她涌出泪来。

下班晚高峰的时间,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挤满了人,她倚靠在旁边的广告灯箱上半蹲下来,疼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脚。有个候车的人在她身旁“呸”地重重吐出一口痰,她慌得站起来躲避。公交车进站了,人们像一根根散落的铁钉,互不相让用锐利的尖锋扎着彼此,直到横七竖八地被那磁石吸附而去。

李彩虹在一阵眩晕中勉强站稳了身子。这真是个疯狂的世界,非要把她一起逼疯了才能相安无事。

直到跌跌撞撞一头扎进电梯里,她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然而这方寸之地又是挤得水泄不通。穿着搬家制服的工人正在往里塞一台老式缝纫机。这年头还有人用缝纫机,李彩虹只觉得稀奇。

缝纫机和她同时到达了19楼。新来的住户竟然和李彩虹在同一层。这是一梯多户的长廊,李彩虹住在1904,缝纫机的主人在1903,和她紧紧相邻。搬家工人临时把杂物散乱地堆在走廊里,有个摇椅正好抵着李彩虹的门。

她气急败坏地叫起来:“是谁这样乱放东西,还让不让人回家了?”

立刻有个趿着拖鞋的老太太从隔壁屋子走出来,赔着笑脸打招呼,随后又走出一个清瘦的青年人指挥工人赶紧挪开摇椅,看上去应该是母子二人。

这样一来,李彩虹反而觉得自己方才那态度有点不够客气,可是她一路走来都快失心疯了,再也没有心情敷衍这新邻居,掏出钥匙一头钻进门里,她只想速速和个疯狂的世界作出隔离。

然而,就连这两居室的小公寓也不算真正属于她。这些年她早已变成一只寄居蟹,躲在方寸的螺壳里等待腐烂。真要离开,已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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