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桌上的水迹渐渐淡去,陷入沉思的百里恒重新回过神来时,夜无云已离开有段时辰,此刻的翠柏下仅剩独自思考的他和不远处候着的中年人。
“明叔,柳侍卫长和阎侍卫长还在追查斋主?”
“是的。同时还有四天前北苑监察使遇袭身亡一事。是否需要他们留意一下那边?”
稍作思考,百里恒摇了摇头。如果那人真的有那种打算,现在着手应对肯定是来不及的,还是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
百里恒的琴斋与凤楼相距不远,步行一会就能到。
凤楼对面,上次柳珺倓一路直达的酒楼三楼,同一张临街小桌旁。刚从琴斋出来的夜无云斜倚窗台,悠闲地看着楼下往来的行人。
“夜兄怎么来这么早?不在渭水琴院多待会?”
没有回应一边吃着烤猪,一边含糊发问的公子秋,夜无云的目光依旧落于楼下,不知是在静心赏景,还是有所等待。
“哎。”
瞧见尊敬的楼主大人无动于衷,公子秋咬下一口肥美的猪肉,面带惋惜地低声轻叹起来。
“那么一场好戏不能亲眼欣赏,当真可惜!”
琴院广场。
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杨若芸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虽然来前月姑娘告诉过自己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她父亲可是扬州商会的会长,渭水城内乃至整个齐国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这位情书写得情真意切的丹阳第一才子真能与之抗衡?
毫无畏惧地对上杨旭泛出怒意的双眼,完全无视掉其后中年男子和威武护卫重重扑来,极具压迫,令人喘不过气的可怕气势,柳珺倓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怡然自得地于胸前轻轻扇动起来,耐心地等待着杨旭的下一句话。
那一脸的波澜不惊,不动声色,不免使人遐想我们的柳大公子究竟是太过单纯,不懂得察言观色,还是真的身有依仗?
“我女儿已与世子定下婚约!”
浑厚有力的声音蕴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闯进柳珺倓双耳,重重击入他的心底,试图掀出一阵波澜,打破他的不动声色。咀嚼着简单的一句话,柳珺倓明白杨会长言外之意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妄图接近杨若芸。
“杨伯父,这事与我是否喜欢杨姑娘,是否追求杨姑娘有关吗?”
当然有关了!莫说是杨旭和他身后的护卫,就连杨若芸自己都被柳珺倓语气极为正经,实则耍赖般的一言弄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带小姐回去!”
“是!”
这世上讲理的人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不讲理的同时还振振有词,一派讲理模样的人。而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法其实也简单,对于渭水城内的大人物,扬州商会会长杨旭来说更是特别容易。
然而,今天的杨旭却是出师不利!
一柄单薄的折扇迅速落下,忠实地护于杨若芸身前,挡住了得到杨旭命令想要带走杨若芸的威武护卫。
“伯父行事前难道都不问问杨姑娘的意见吗?”
不知为何,柳珺倓面带微笑的轻松一问忽然让人有种他不单单是在说眼前之事的感觉。看了眼温柔和善的笑容之中若有所指的眼神,严肃的杨旭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开口回应一语。因为尽管已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肆意妄言,但他的手下依然记得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威武护卫双眼一凝,直接抬手掀开单薄的折扇;恐怖强大的力量瞬间从杨旭身后迸出,腰配长刀的中年男子身影随即一晃,眨眼功夫便已闯入隔间!
“叮铃铃……”
可惜,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试图掀开折扇的手腕,一推之下威武护卫竟是面容痛苦地抱手踉跄,跌出了隔间;叮铃铃的铃铛声清脆悦耳,不着痕迹地抹去了中年男子强大的力量。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随之飞速越入,站到了柳珺倓身前,令中年男子脚下一顿,生生止住了脚步!
身为扬州商会会长,齐都杨府的主人,已经很久没遇到敢如此与他唱反调的人了!
“语柔这两天想与若芸同住,以便同行欣赏秋试琴曲,还望杨会长莫要为难若芸。”
深深地看了看月语柔和出手的应叔后,杨旭便把目光径直转向护住柳珺倓的娇小女子。和柳珺倓相比,温柔女子的理由确实充分合理很多,加之月语柔的身份摆在那里,纵使强硬如他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况且此刻又出现了个让他十分意外,需要妥善应对的人。
“柳侍卫长,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有人想动我弟,您觉得我会坐视不管吗?”
“你弟?”
听清柳依依的回答,杨旭心里甚是困惑。整个渭水上下但凡有点地位的人都清楚内院金刀侍卫长柳依依无父无母,同琴院柳子明一样仅仅是恰巧姓柳而已,怎么现在突然多出个弟弟?而且正好还是柳珺倓!
“杨会长还想继续?”
清脆的铃铛声中柳依依握住别于腰后的长刀,或许只要杨旭手下有所动作她就会拔刀而出;与她相对的中年男人同样重新聚起了力量,唯等杨旭一声令下。
“杨会长,柳侍卫长,两位若是有什么误会,何不到琴院一坐,心平气和地谈谈,没必要如此剑拔弩张。”
及时来到隔间打破一触即发的局势,出言劝阻双方的正是最近苦于莫凌薇交代的任务,幸得听闻琴院成功邀请到月语柔,本计划等杨旭离开后再和月语柔搭话,却因察觉到形势不对,不得不提前赶来的柳子明。
“哼,记住五日后的订婚宴!”
终于不再掩饰怒意的杨旭厉声提醒了杨若芸一句就果断转身带着手下离开,柳依依和柳子明身后都是不低于扬州商会的存在。无论有何等不满,内院和渭水琴院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马上去凤楼仔细查一查柳依依。”
“是!”
吩咐完手下,杨旭随即登上马车离开了广场。
待马车消失于街道尽头,隔间里的气氛才终于缓和下来。早已是无比紧张,差点就要出手为杨若芸阻拦威武护卫的吕云轩也总算明白,小姐为何要那般叮嘱自己。
抬眸狠狠地瞪了眼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柳珺倓,柳依依少见的没有出言质问,也没有严声责备,而是在清脆的铃铛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隔间。深深的思索偷偷爬上她背对着柳珺倓的精致面庞,与她一道从另一条街离开了广场。
她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偶然。该提醒的,该质问的,那个晚上就已说完,如果他如今仍执意要继续做些什么,她也只有竭尽全力地保护好自己这极不听话的弟弟了。
……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队和寻常车马稍有不同,多出些许精细构造的马车缓缓穿过人群,经过凤楼的大牌坊驶进了群阁间。酒楼三楼,倚窗观望的夜无云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黝黑的墨语上蓝纹环绕,缓缓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图案。
“你的消息没错,的确是他们。”
夜无云知道浮现出的图案代表着什么。能被墨语感应到,显现出样貌的都不是一般器物,即使这模糊图案的源头多半只是一件仿制品,其所能承载的术法也绝对不是普通神章可以比拟的!
“既然他们今天来了,那说明离得不远了。”
吃完烤猪的公子秋一脸认真,态度难得的无比端正。夜无云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几天前一副神算子模样的富家公子确实不懂得掐指算命,但并不代表广阔的九州六国不存在推衍之法。宛州奇门三式之中最为玄奥,有着“天目”之称的太乙式习到高深境界能够演算天命的传说早已在九州流传许久。
知晓传说真实存在的两人都清楚此等大事,那个地方的人不可能不推衍一番就盲目前来。
“这可是连宛州的人都来了,夜兄真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你不必操心,我自有办法。”
“是觉得我的建议太过血腥?可这普天之下没哪一……”
说到这公子秋忽然一顿!猛然想起件事,面对渭水城内这般极不均衡的局势还能如此从容的夜无云所谓的办法,该不会是!
“我说,尊敬的楼主大人,您该不会是准备将……”
公子秋的声音越说越轻,当说到心中所想的那个词时更是仅仅剩下无声的唇语。不过,他并不打算再问一次。因为他知道,身为夕楼楼主的夜无云定然明白自己的无声之中说的是什么。
微微一笑,夜无云没有为公子秋答疑解惑。扭头看向马车消失的方向,他的办法非同寻常,当然不能轻易道明。
夜无云的微笑落在公子秋眼里,显得无比神秘,顺利地将他心底的好奇挑拨而起。倘若真是如他心中所想,那貌似比自己的建议还要血腥吧?
凤楼凤台。
一身紫衣的婉儿温柔地揉捏着身前椅上老者的肩膀;舒服惬意的凤老满脸享受,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卷宗。
“柳依依当真没有一个亲人?”
“凤台关于柳侍卫长的所有卷宗全都在这。”
“柳珺倓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少爷?”
“从卷宗看,确实如此。”
婉儿柔声的回答下,凤老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记录有柳珺倓事迹的卷宗。刚从杨旭派来的手下口中得知柳依依竟是柳珺倓姐姐的他隐隐觉得,这两人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的一阵马蹄打断了他的沉思,凤老闻声随即放下卷宗,毫不犹豫地起身脱离了婉儿那令人迷恋的双手。
“你去问问斋主,这件事上他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我先去迎接客人,晚些再来告诉我结果。”
“婉儿知道了。”
……
夜幕降临,对于渭水城西而言又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不过最近几天,本应静悄悄的巷子里却总会时不时多出些零零碎碎的热闹声响。
靠着院门门檐,坐在高高的院墙之上,夜无云遥望着远处的小巷。
淡淡月光下,抱于怀中的留影映出浅浅蓝晕,很是好看;昏暗的光影中,风度翩翩的公子扇着折扇,正缓步朝小院走来;不远处,几道极难察觉的黑影若即若离,时隐时现,正一步一步地悄悄接近悠闲自在,似乎毫无觉察的公子。
这不,今晚零碎的热闹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