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快马冲散人群,冲出城门,绝尘而去,百姓纷纷交头接耳,城门口一个卖烧饼的老汉,捧着块冷馒头,边吃边哆嗦道:“这是上头神仙要打架喽。”
“你这老汉,懂什么呢?!”旁边路人多少有几分看不上这黑瘦、一脸穷酸相的老汉。
老汉不介意,一笑露出只剩一颗的门牙,也不多说什么。
他们这群路人哪里知道,传言中什么虎符,什么包店投宿的商旅,都是不存在的。这事,十有八九是有人编出来的谣言。他天天站在城门口卖烧饼,看人他最有一套。
哪个是第一次来都城的,哪个是当官的,哪个是做买卖的,他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如果对面酒肆真的来了这么一群带虎符的可疑人,他能看不见?笑话!
正想着,城中又有一队人马疾速驶过,在将要落雪,灰蒙蒙的晨雾中,这四人四马当真有几分鲜衣怒马的模样,老汉缩了缩头,十分肯定:这群人个个都是当官的,还都是武官!跟刚才过去的,是两拨人,后一波还要更高贵些,这群人骑的都是好马呢!
楚贵妃暴毙,宫里的意思是秘不发丧,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再加上正元帝停了三五皇子入宫的请表,三五皇子两兄弟当时就察觉大事不妙了。母妃已逝,父皇猜忌,都城中再也没有让他们忌讳的因素了。
除了放手一搏,他们再没有别的出路!
天色未亮,两兄弟点了身边最是心腹的私兵,真的拿着虎符出城了。
传言不是说他们兄弟要反吗,那就真的反了!
他们是被流言逼的!
趁以则尚未察觉,趁以敖带兵在外,趁以奔无功无衔,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望着三五皇子的探子怒马出城,福星弹了弹风帽上的冷灰,对着身后随从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先行回府准备,自己独自去了七王府邸。
福星自小被养在八王府,本家姓李,今年只有十八,却是个精干老成的性子。他从西北前线回来已有三日,等在都城门口已经三日,他等的就是三五皇子的动作。
虎符现世的流言就是他预先派人散播的,哪想到真如自己王爷预料一般,楚贵妃和三五皇子真就按捺不住,说反就反了。
谋反是终身不可赦的大罪,罪连九族,泼天之祸,可李福星一点都不怕,竟还有些亢奋:谋算皇帝,别人是谋反,自己将要立的是从龙之功。
接下来,他要替以敖设第二个局。
叩响七王府的铜狮门环,整肃衣装,李福星被管家直接带至以则跟前。
七王府中正在用早膳,以则坐上首,一妻一妾坐在两边,下首他的一儿一女,如今,这一家人是皇子府中难得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没错,唐鹤儿也被允许上桌了。
侍寝过后,她是七皇子事实上的妾侍,是他儿女的庶母,虽然徐怜意不给好脸色,但她在府中怎么说都是正经主子,再加上她的个性,对下大方,对上坦荡,府中仆役没有不敬她的。
入府这半年,反倒是她人生中难得的好日子。
日子过得好了,她人也看着神采奕奕,眉目葱茏。
李福星站在堂下,远远地也见着了这位传说中的唐家姑娘。
这姑娘看着倒是个清冷貌美的,只是他有要务在身,没把个侍妾放心上,叩倒在地,把刚刚三五皇子派人出城之事详详细细的复述一遍。
以则沉吟半晌,问道:“老三老五调兵谋反?所以老八叫你一直盯着?”
“是。我家王爷说了,但凡都城有异动,都叫奴才第一时间回禀,请王爷拿主意。”
如今城中空虚,老三老五如果真的引来东省步兵,到时强兵压阵,都城如何能抵抗,逼宫、退位还有什么做不到?以敖所虑不无道理。
只是,“我手握水军,实在没有护国护君的能力。”
李福星等的就是这句话,忙道:“七王爷可利用从前在军中威望,致信东省,东省军中必然有您的旧部下,到时联络他们,再联络上京畿戍卫,里应外合,何愁不能剿灭叛军呢?!”
私自致信军中,联络旧部,也有谋反之嫌,以则哪会轻易答应呢?!他沉吟,问了问以敖的动向。
李福星道:“前线战况胶着,八王爷作战正酣,哪有心力回京救驾,都城局势,全赖王爷了。”
以则不敢轻易答应。
正元帝疑心重,如果三五皇子引来的不是叛军,到时候,他的学生旧部率军带到,让皇帝如何想,倒底是谁谋反?!
而且,正元帝已经发召,调回羽林卫了,只要羽林卫急速行军,定可以在东省步兵开到前,护都城如水桶。
李福星知道以则顾虑,竭力劝说:“东省至都城,需行军七日,北峰羽林卫至都城,需行军十日,调兵令几乎同时出城,羽林卫恐怕来不及啊。”
徐怜意听了好久,也觉得李福星所言,甚是急迫。
她倒不是一定要叫夫君借机夺位,但皇位一旦落入三五皇子之手,他们一家、以敖一家、还有宫中娴贵妃,都如累卵,只剩被人宰割之分。
楚贵妃被鸩杀一事,给了她太大的震撼,宫中风云莫测,她怕,怕这一家人受到伤害。
“王爷不过是写封信的事,信件送到各位将军手上,最快也是七日之后的事,不如早做准备。”
以则心下摇头,此等大事,怎么可听一个探子的片面之词?!而且,还是别府探子。
倒不是他不信自己的亲弟,只是,王位在上,人心无常。
眼见王妃替自己说话了,李福星又受启发,“王妃远见卓识,王爷为一府安危考虑,也要早作准备。”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以则是出了名的好丈夫,如何不肯为妻儿着想,想到这一点,李福星又反复说了几次多为世子计的话。
徐怜意心动,指望着以则能够写信调动旧部,来救都城于危难。“王爷——”
“王爷,妾身用完膳,先告退了。”一直沉默的唐鹤儿起身,规矩十足地对着以则夫妇行礼,以则的一儿一女也起身垂手,对姨娘的礼数仅仅浮于表面。
唐鹤儿是个不计较的,看以则微微点头,便起身要走,与李福星擦身而过时,她突然就定住了脚步,轻轻问道:“大人方才说,一直在都城驻守,日夜观察那两位王爷的动向?”
“是。”李福星微微低头,很是不屑这侍妾的问话。
但以则和徐怜意颇是意外,这唐鹤儿向来话不多,有宠不炫耀,无宠也不浮躁,这样的人仿佛和世事都不沾边,这一问,倒问得古怪。
“小臣是八王爷留在京城的眼睛,一旦有异动,小臣就第一时间来通知七王爷了,八王爷信重王爷,还望七王爷早做决断。”
“大人费心,奔走辛苦,妾身看大人这双靴子都旧了呢。”说罢唐鹤儿飘然离去。
众人都看向李福星的靴子,当下,李福星心内一咯噔,险些没有跪下身去。
蒙了尘的一双黑靴,本来不显,叫唐鹤儿一说,以则也注意到其中的不同,在西北征战多年,他如何不认得这是一双胡靴,这靴子前面带勾,毡里毡面,甚是保暖,是行军骑马的良伴,以则自己也穿过多次。
这李福星明显就是在说谎,他近日必然往返都城和西北,如何说从未离开呢?!
以则狐疑,李福星脑子也转得飞快:“小臣为大战提前做好准备,时刻准备前往阵前。”
这话不真,以则面上点头,实际却是一句也不信的。
潦草两句话,打发了李福星,在书房静静地坐了好久。
李福星说谎,就是以敖说谎……他最怕的就是兄弟离心。
等到中午,徐怜意久等以则,也不见他从书房出来,心焦地在书房门口转圈,她如今越来越猜不出王爷的心思,刚刚早上那一幕,她甚至还不如一个侍妾洞察,这王妃的颜面扫地不说,她最怕的是夫妻离心。
正想着,就见以则贴身的小安子带着唐鹤儿从后院过来了,穿过一片修竹林,和人造假山,唐鹤儿仿若出尘仙子,裙带翻飞地在她跟前行了个礼。
“你来做什么?这里是王爷书房禁地。”徐怜意问。
唐鹤儿看了小安子一眼,小安子讪讪地笑道:“回娘娘的话,是王爷传夫人过来的。”
徐怜意脸一红,心头一酸:好一朵解语花,如今真是要把自己给挤下去了。
三人正脸对脸尴尬着,突然书房门霍然打开,以则隐约听见外面对话,知道是唐鹤儿到了,哪知还有徐怜意,脸色一沉,只觉得正妻心胸如此狭窄,今时今日哪是争风吃醋之时。
“怜意,你先带着孩子们用膳,我有话要问唐氏。”
徐怜意满脸愁容,按捺不住失望,福了一福,缓缓后退。
唐鹤儿给以则一福,以则摆手,“罢了,进来。”
这书房里全是一架子一架子的书,竹梯直通屋顶,想必房顶子上还有许多放书的大柜子,唐鹤儿第一次见这么多的书,着实有些花眼,她识字有限,十分羡慕能做诗文的风雅事,看见了书自然欣喜。
以则也是第一次看见唐鹤儿由衷地高兴,忍不住一扫阴霾,心说,这丫头终于有个小姑娘的样子了。“想不到你是个爱书的。”
唐鹤儿停止打量,马上拘谨起来,“幼时念过两本书,后来做了浣洗宫女看书的机会不多了。”所谓幼时,是唐府未抄家之时,更令她怀念的是幼时的无忧无虑。
以则未察觉其中感慨,继续问道:“既然你读书不多,如何看出李福星的纰漏。”
不过是双靴子,这可不难。唐鹤儿笑道:“王爷忘了,妾出自掖庭。”在那里浣洗了十几年,什么样的衣服鞋袜没洗过,洗主子的都是干净活计,大宫女大太监那些脏鞋烂袜子,她没少洗,怎么会连一个六品庶务官该穿什么靴子都不知道呢?!
以则也想到这点,点点头,称赞道:“真是个机敏的姑娘。”
唐鹤儿脸一红,羞赧的样子十分可爱,以则看了心头一软,两人行房不过三五回,按理还在甜蜜好奇的阶段,要不是政局纷乱,他真的有心多疼她两回。
“今晚,等爷过去。”
其中意思明了,唐鹤儿压抑心中期盼,道:“王爷不如先安一安王妃娘娘的心。”说这话,唐鹤儿是诚心的。揭穿了李福星,王爷想必要按兵不动,这与王妃怂恿王爷出兵自救,正好相反,他们夫妻关键时刻都没想到一块,王妃如何不惶恐?!
“本王……”以则本来想说自有定夺,可还是忍不住交待一番:“本王已写好密函,派人送出城去,七日内东省旧部将联络起来,如果老三老五真有反意,东省旧部将随老三老五的兵马一并入城。”
到时和京畿戍卫一起,里应外合,定能将泼天之祸就地扑灭。
唐鹤儿微微诧异,明明李福星露出古怪,为何王爷还要信他,还要调兵?那可是并肩战斗过的部僚,情谊深厚,日后真有不测,还要靠他们之力自保,为何如此轻易就惊动这支力量?
叫有心人收集到以则旧部的名单,便是暴露了底牌。
“王爷?”唐鹤儿想问,终于还是让以则淡泊的眼神把话给逼了回去。
“我们是兄弟。”最后的最后,他把指望都押上,赌得就是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