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鸥儿满腹心事地回了披芳阁。
这披芳阁是她和另一位美人,叫消冰的,一起住的。在潜邸里,人多地窄的时候,她们就挤在一处,如今搬入了禁城内宫,她们照旧一处,倒也好相处。
这消冰平日是个不爱生事的,远远看见唐鸥儿独自从外头回来,只笑着道:“妹妹去赏花了?我看那桃野开的桃花很好,早晨叫丫鬟折了插瓶。”
“姐姐雅致,取乐也雅。”
消冰十九,长唐鸥儿五岁。两年前入府,被当时的八皇子以敖宠幸了两个月,后来正妃侧妃齐齐入府,就没她什么事了。消冰家世不行,只不过是京郊富绅之女,上不得台面,也就断了争宠之心。
消冰十九岁的年纪,竟然有了养老的意思。平日里不侍弄脂粉,反而爱养花种草。
唐鸥儿跟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也不过是过过话的情面。
唐鸥儿一个人往自己的西侧间去,看见丫鬟小梳子坐在抄手游廊上摆弄个什么,小梳子看见她过来了,忙把东西藏了起来。
“美人去哪儿了,奴婢好找。”小梳子尴尬一笑。
唐鸥儿冷笑:“我去掖庭找我娘去了。”
你娘不是早死了吗?!小梳子瞪大眼睛一愣。
唐鸥儿聪慧,一下就看出破绽:果然是阖府都知道了!连个不成材的奴婢都知道娘死了,却没人来告诉她?!
唐鸥儿有种受够了的愤怒!
她不敢奢求当时的王爷王妃能帮梅娘求情,可她也不能就这样万事都蒙在鼓里,她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可见,她这王府侍妾当得失败,失败得让她害怕,内宫倾轧更甚,自己不自强,是不是也会像娘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美人……要不要歇歇?”小梳子看唐鸥儿神色不对,忙讨好。
这小梳子身后站着皇后娘娘,平时可没这么温驯,唐鸥儿一笑,无不惋惜道:“我知道,娘不在了,你也不用怕,我伤心两天也便好了。”
娘死了又不是狗死了,伤心两天就能好?这唐美人心肠真有这么硬吗,看她刚才进来倒也不是很悲伤的样子,小梳子心里暗暗记下,要把这一节告诉皇后娘娘才好。
到时,娘娘可能又要赏她镯子了,兴许,比刚才那只更好,更通透呢。
小梳子一高兴,就咧着嘴。
唐鸥儿转了转眼珠,又道:“我虽没了娘,掖庭里还有个妹子,也是我的至亲了,这妹妹长得着实貌美,绝色佳人。我多去看看她,便也能开心些。”
掖庭里还有一个唐氏,宫里没有人不知道,可这貌美之名却从未有人提起,柏氏听了小梳子前来回禀的话,倚靠着迎枕,暗暗思忖。
这唐家的八丫头要是真这么美貌,留在宫里就是个祸害。皇上是什么个性的人,恨不能是个母的都要沾上一沾,如果知道自己的后宫还有这么个绝色,收用个婢女有什么难。
到时候后宫有两个唐氏,怕是要坏事呢。父亲柏鸣早就托人带话,叫她务必留意唐氏。战场上唐仲晋智谋无双,他的女儿也不可小窥。其实,就是父亲不说,柏氏也是派人监视着唐氏的。别的不说,就说各个王府里的唐氏,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她手底下的那个唐鸥儿只是还没露出爪牙而已。
况且,她最近因为襄王的事,惹得皇上不高兴,已经被冷落有半月之多了,柏氏有些慌。
小梳子给她的信儿更让她慌上加慌。
问计奶娘,奶娘也不是很拿捏得准柏氏的意思,“娘娘想看看那丫头,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派人去传话,让别人听了,未免太抬举那丫头了。”
在奶娘看来,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十分寻常,正室应当有正室的样子,何况位居皇后,何必锱铢必较呢。
柏氏冷冷一哼,最看不上这老奶娘软绵绵的性子。
挥一挥手,便叫贴身大宫女水杏亲自去传了唐雀儿。
皇后叫近侍来传,传得还是一个掖庭小宫婢,上对下,尊对卑,差得十万八千里,好大的阵仗,几乎是瞬间,这事就传遍宫帏内外。
连太后听了也直皱眉,身旁的大姑姑般若是伺候老了的人,笑着叫太后安心。
“皇后娘娘也是勋贵之家出身,能拿捏得好分寸的。”
太后淡淡地抚了抚藏蓝衣料上暗福字织花,“皇后做这事蹊跷,怕是着了谁了道呢。咱们且看着。”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水杏带着唐雀儿就叩在了柏氏跟前。
这里是皇后娘娘座下,苏娘唯恐唐雀儿莽撞唐突,给水杏塞了好几颗碎银子,对唐雀儿嘱咐再嘱咐。
唐雀儿心里却格外冷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反正自己是要入端王府的人,内宫争斗不关自己的事。而且,小秦刚刚带话,说端王妃已经求到太后跟前了,她要出宫的的日子怕是快了呢。
“你就是唐雀儿?抬起头来。”柏氏高高在上,想要看清唐雀儿的脸,却看得不是很清楚。
唐雀儿抬头,定定注视皇后,眼神里少了些诚惶诚恐,让柏氏心下不太舒服。
“好一副邋遢的样子,这样也来面见娘娘。好大的胆子。”
水杏站在柏氏身边,代为呵斥。她带唐雀儿来的时候就抱着看好戏的心思,这副脏兮兮的样子,治她个大不敬的罪名才好。
柏氏给身边另一个丫鬟青枝使了个眼色,青枝早有准备,取了一盆滚烫的水就走到了唐雀儿身前,“娘娘赏你洗脸的,还不赶紧把你那副脏样子洗一洗。”
不用伸手试,唐雀儿也知道厉害。这后宫折磨人的法子真多啊,而且,都是奔着自己的脸来的,她自知不丑,却也意外,这脸怎么就碍着皇后的眼了,她越来越觉得娘和王爷做得对。如果真要早早把脸露于人前,恐怕自己早没命了。
不过,此刻真用这盆水洗了脸,甭管长得如何,这脸被烫去一层皮,什么容颜都得毁了。
唐雀儿不甘心,迟迟不动,口中不停请罪:“请娘娘饶了奴婢,下次奴婢一定不再蓬头垢面。”
柏氏冷笑,“唐氏你不领情吗?”
“难道还要娘娘替你洗脸不成?!”青枝喝道,趁着水还烫着,下巴一点,旁边立马凑上两个粗使小太监压住唐雀儿就要拿烫水滚她的脸。
唐雀儿拼命闪躲,哪里挣扎得过,三下两下便让小太监把脸按在地上,另一个小太监端起水盆就要往下淋去。
“娘娘何苦要如此对待奴婢,奴婢日后是要出宫入王府的人,碍不着娘娘,如此惊动,娘娘不怕反而节外生枝吗?!”
唐雀儿高喊,这一喊,柏氏突然脑中一闪,方才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她抬手刚叫停小太监,想要深想唐雀儿的话,偏偏外头传来一声唱:万岁到——
柏氏忙忙摔众人跪倒在地。至此,她人已冷了半截。
果然是着了道了!
她召来了唐雀儿,又有旁人帮她引来了皇上,于是,皇上顺理成章地遇见了唐雀儿!而且还是在皇后寝殿,掐着皇后行凶的当口,皇上赶来了。
这一计不高明,可偏偏柏氏太蠢。连柏氏自己都懊恼不已,好一个来报信的小梳子!好一个借刀杀人的唐鸥儿!
“起吧。”光武帝风一样就穿堂进了大殿,看着跪了一地的人,都是熟面孔,唯独……正中跪着那个衣衫又脏又破的没见过。
“远远就听见你这热闹,这丫头是谁?”
众人起身,柏氏在水杏搀扶下,连忙笑着趋奉,“皇上有半个月没到臣妾这里了……”
光武帝挑眉,柏氏答非所问,他不戳穿,却又多看了地上那个还跪着的婢女。
看绕不过去,柏氏不敢再兜圈子,转念笑道:“这是掖庭唐氏,前阵子端王妃来求太后,说要把这丫头接回王府去,这丫头有福,能配端王爷好人品呢。”
兄长觊觎弟妹这样不伦的事,自然是有违礼法的。柏氏希望抬出端王,能挡一挡光武帝的心。
“掖庭唐氏?”光武帝饶有兴趣,“抬起头来。”
唐雀儿抬头,只看见明晃晃的宝座上,坐着一个身穿绫白直裾的男人,腰间一柄粟玉嵌的腰带,通身月牙白自有一股威仪辐射开来,当今天子真是年轻挺拔。
唐雀儿暗暗纳罕,她以为能当皇帝的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起码老人家智慧才多,哪知道竟是青年男人,这样年轻,他能管得好这泱泱天下吗?
看着光武帝鼓鼓的肩膀,清冷的眼神,她不敢多看,眼睛只盯着皇帝胸前的一块龙纹团补。
顾臣弓着身子伸手探了探唐雀儿前面那盆里的水,然后对着光武帝摇摇头。
“既然水温合适了,那就净面吧。”光武帝轻轻命令。
柏氏立在旁边心里也凉了。
皇帝不仅看出了她的把戏,还顺着她的路子,非要把唐雀儿的容貌看清楚不可……这是……感兴趣的意思?!
顺子笑嘻嘻地站到唐雀儿的跟前,说道,我来帮姑娘,便拧了把帕子捂在唐雀儿脸上,细细地擦拭,从脸侧,到额头,再到口鼻。
唐雀儿忍不住颤抖起来,说不上为什么,这一生的脸都是自己胡乱洗的,唯独这一次,大概很重要很重要……
帕子拿下来,顺子还想要擦第二把,却也忘了动作。
这可……这可真是个美人儿,小脸雪白,樱口粉红,峨眉不画而黛,大眼臻亮,最妙的还是这五官组合在一起,竟是个蔑视红颜的出挑,不是羸弱如西施,也不是明艳如昭君那种单纯的美。
反而美得多变,抬眼时,灿烂如金树累果;闭眼时,无辜如樱山初雪;笑靥颜,犹如晨光乍泄;愁眉低首,那一截雪白颈子,犹如夜半钩月,冷光流彩。
顺子这个小太监,看着唐雀儿心头都是一阵酥软,缓过神来,再看其他人,宫女奶娘皆是震惊不已,皇后惊慌地看着光武帝,生怕以敖被摄了魂一般。
光武帝笑笑,似乎是满意的样子。
那种满意,是男人看女人的满意。
柏氏气恼,却不敢放任唐雀儿的风头过盛。接过晾在一边的茶盏,“皇上尝尝,这是去年冬天最好的老山银针,香而不涩。”
光武帝爱酒胜过爱茶,接过茶盏直接放到一边,问道:“皇后把这丫头传过来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帮太后分忧,唐家八丫头择日就要抬入端王府了,臣妾把她叫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能添妆的。”
柏氏这话接得极快,明里暗里都要提端王。
光武帝仍旧笑着,勾着嘴角,手里转着腰间墨玉佩。皇后之意,他如何不懂,只是,这天下都是他的,一个女人算什么,他想要谁也拦不住。
皇后也拦不住!
只是,天下大定,光武帝不想兄弟离心,被言官诟病。想想也就罢了。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承宠身下,换谁不行。
“罢了,皇后仁爱,想着给这丫头添妆,朕还有事,不妨碍你们了。”
“皇上哪里的话,臣妾还给唐姑娘——”
话没说完,光武帝又如阵风一样离开了承恩宫。柏氏想要留住光武帝不成,倒也松口气,看着皇上并没有太在意,她才想起另一件事,派了身边太监总管,叫范姜的,耳语一番。
这个局到底是谁做的,她要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