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则一回府,也顾不上用午膳,把今日太后宫中的事简略写下,就赶紧派人去端王府送信。黑纸白字的,他不敢写皇上看上了唐雀儿,要和你争的话,只写道:明日御前传召,谨慎对奏。
以奔接信一看,微微一惊,知道七哥已为自己奔走,事情不太顺利,但既然已经开头,惊动了皇上,他就得硬着头皮为自己争取了。
轻轻一叹,果然皇位上坐得是自己的亲爹更方便,隔母的兄长,差太多了。
以奔对信使随和道:“帮我谢过你家王爷,不知七哥还有什么话。”
这信使是王府死士,话不多,只点头回礼:“并没有什么话,端王殿下没什么吩咐,奴才就回去了。”
以奔点头,心事重重。
同时思虑重重的,还有以则。
进宫一趟,看母后身体安康,他便稍稍放心。不然柏氏权势正盛,宫里那个皇后素来也是能作的,他怕母后一味忍让,光武帝繁忙,堂堂太后倒让身为小辈的皇后给欺负了去,成何体统。
不过,看着如今宫里为个唐雀儿闹得不得安宁,以则反而对皇后的智谋略微放心些:辖制不好后宫,让自己的丈夫看上弟妇,闹这样一桩丑事,皇后肯定不是个聪明人。
凭她的本事,给光武帝提鞋都不够,难怪皇上敢纵容柏氏一族,肯定是摸清了柏氏根骨,不怕他们翻天。
“王爷,用午膳了,娘娘和唐夫人都在等着您。”书房门外传来声音。
他叫孩子们不用等他用膳,哪想到妻妾两个倒是齐心,不见他上桌,是不肯动筷的。
以则匆匆去了正堂。孩子们已经吃完下桌去午睡了,午膳重新上过,今日有上好的清蒸鲈鱼、白菜豆腐虾仁汤、嫩烤仔鸡,凉拌花椒芽、凉拌菠菜,几样面点汤粥,他们三人吃这一桌,不荤不素,不繁不简,正正好。
徐怜意安排府中事务一直都是这样妥帖。
“王妃有心了。”以则夸赞,落座后。
徐氏腼腆一笑,再落座,最后唐鹤儿坐下。
以则不喜欢被一堆人围着吃饭,所以,府中用膳没有丫鬟布菜的习惯。三人低头吃饭,一时只听见碗筷偶有触碰。
徐怜意因为多日不曾侍寝,心下虚了几分,比往日温和许多,问唐鹤儿:“妹妹最近可有什么好绣样,我想做件夏日凉披,过几日赏花好穿的。”
一提绣样,唐鹤儿脸红起来,只觉得以则向她投过来的目光滚烫……昨晚他们两个还说道绣样来着,他说她绣工不好,却对着那呆头荷花又咬又舔……
徐怜意不知两人的故事,可看以则似笑非笑,眼里要淌出蜜的样子,刺眼得很。
“妾身……”唐鹤儿喏喏,这要是个乖巧的小妾,自然要忙不迭的侍奉主母,干脆就说帮王妃把这件衣服做了,可唐鹤儿自知,绣工的确拿不出手。
“她不擅女红,绣得那玩意儿没法看。”以则轻轻说道,替唐鹤儿解围,眼也不抬。
唐鹤儿不敢抬头看以则,她简直要羞愧死,以及,被某种隐约的甜蜜给溺死。
徐怜意红了眼眶,也低着头,她不想因为猜测,就多心让王爷嫌弃,更加不想让另一个女人看笑话。
如果没了丈夫的爱,她起码还要握紧正妃的尊严。
强打精神,徐怜意笑道:“妹妹不会女红啊,那妹妹最近跟着爷习字,习得如何了。”
“妾身愚钝,字倒都识得了,就是写得不好,枉费王爷一番苦心。”
这话倒不是假客气。唐鹤儿底子薄,能识字看文章已经非常不易,要说写一手好字,恐怕没个几年是练不出来的。再加上唐鹤儿一双做粗活的手,总是羞于露在人前,每次以则想握她的手教运笔,唐鹤儿自卑不情愿,以则心疼不好逼迫,这样一来,可不是教学缓慢。
徐怜意微微一笑,倒也没再说什么。
男人心尖上的女子,再不好也看不见,唐鹤儿这般藏拙,她如何不懂,看懂了,心里放不开,还不是白白给自己找了一肚子委屈。
光武帝下定决心要的东西,自问从不失手。他敢问唐雀儿的意愿,自然是有办法让她选自己,同时死了出宫的心。
初夏晚晴天,山溪堂书房中,四下大槅扇窗大开,西府海棠橘粉色的花朵,穿过雕花的漆木的窗子,枝枝桠桠、暗香沁人。
光武帝看了一下午的折子,这会顺子带着内宫掌赞夏姑姑求见,光武帝看了一眼这位安排后宫女人侍寝的老姑姑,漫不经心。
这夏姑姑是内宫女官,早年安排女人服侍先帝,如今给自己安排女人,倒是个忠心不多话的。
“你入宫多久了?”光武帝问。
夏姑姑规矩齐全,拜过才缓缓道:“老奴入宫整整十五年。”
正元三年入宫,也算是这王朝的元老了。
“你看女人眼睛最毒,想问问夏掌赞,如今朕这后宫你看哪个女人是个好的?”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皇后、李淑妃、荣贤妃、美人消冰、美人清卿、美人赵氏、美人范氏、美人唐氏、还有那个只有美人份例却没有品级的丫头葡萄,这么一大群女子,个顶个的貌美,但要说“好”,那可真不好说。
什么是好,看对眼了才是好。
皇上这么问,便是哪个也不可心的意思,还是说,马上就要有可心的了?!
夏姑姑笑着摇头:“老奴看后宫各位主子娘娘都是极好的人物。皇上说哪个好,便是好呢。”
光武帝抿嘴一笑,这老奴倒聪明。
“罢了,你先下去。”
今晚就是不招人侍寝的意思。
夏姑姑告退,按例人是顺子领进来的,自然也该顺子送出去,他刚要跟着夏姑姑出去,便被光武帝叫住:“你,去后宫传话给美人唐氏,叫她告诉掖庭唐氏,明日早膳后朕要见她。”
顺子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左一个唐氏,右一个唐氏,皇上要见谁?
“朕要见掖庭唐氏!”怎么有这么蠢笨的奴才!
“是!”顺子看他师傅怒瞪他,才想明白,不敢耽误,出门赶紧就奔披芳阁。
边走边想,皇上要见掖庭唐氏,为什么还要披芳阁的唐美人去传话呢?他直接去掖庭告诉唐雀儿不更省事?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上次唐美人还欠他人情,这次去,兴许又能讨到什么好东西呢……或者……不知道唐美人那红扑扑的小脸亲起来是什么滋味呢!
看着顺子佝偻着退出去的背影,光武帝盯着看了片刻,眼神幽暗,看得身边的顾臣眼皮直跳。
顾臣少年入宫,不比从小就切了的小太监,懵懵懂懂。他深知做男人的滋味,更加明白舍弃做男人的尊严,换来的无非是生存,活下去最重要,所以,他最谨慎,绝不拿命换富贵。
“这顺子是你什么人。”光武帝低头书写,貌似不经意,其实已经洞察顾臣的秘密。
主子是绝顶聪明的人,顾臣十年前便跟在光武帝身边,深知没有一事能瞒得过。
可他还是瞒了。
顾臣忙忙匍匐在地,含泪道:“不想欺瞒万岁,顺子是奴才一个同乡的弟弟。”
“哦?”光武帝不信,“你万事稳妥,不拉帮结派,却收了这么个不成材的徒弟,他只是你同乡的弟弟吗?”
前尘往事如浪潮一般涌向心头。那是顾臣入宫前的事,时隔十五年,仿若前世。
十五年前,雪灾遍地,易子而食,饥民尚且活不下去,何况顾臣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依靠,将要饿死之际,不知道听谁说的,进宫切了做太监,便有吃不完的稻米白面。
顾臣那年十七岁,信了这话就要去都城。路途三百里,边要饭边赶路,终于快要见到都城,他几乎饿断了气,倒在路边。
明明是必死的命运,满路的饿殍,死他一个不算多,他却没死成,被一个叫阿英的少女带回了家,虽然是少女,但却因为是家中顶梁柱,操劳得身强体壮,拖拽他一个青年男人完全不在话下。
后来,他才知道,阿英这般能干,去都城门口争抢救济粮,也没人抢得过她。顾臣就是靠她抢回来的吃的,才又活过来的。
再后来,郎情妾意,顾臣准备就此扎根娶了阿英把日子过起来的,哪知道阿英一场病就死了,那样强健的人,说死就死了,顾臣觉得世事无常。葬过了阿英,顾臣再无留恋,便入宫做了太监。因为个子高,做事立手立脚颇得上官青眼,没几年就到了八皇子身边。
“这顺子,是阿英的弟弟。阿英死后,她家就败落了,顺子入宫年幼,备受欺辱,奴才不忍,所以……”就把顺子提到了自己身边。
顾臣有肉吃,便也有顺子一口汤喝。可惜顺子贪心不足,竟然联合了唐鸥儿给光武帝做套,顾臣看在眼里,就怕事发,哪知道,还是等来了被发现的一天。
“奴才有罪,还请万岁责罚,还请万岁能——”宽恕顺子。
光武帝听了顾臣的故事,倒也没有太多感触,人人都有悲惨之处,他同情不过来。“等完了唐雀儿这事,皇后又没有动手,就给顺子留个全尸吧。”
顾臣一阵心惊。顺子引光武帝撞见唐雀儿的事,怕是皇后也知道中计了,皇上皇后都要弄死的人,如何还能活?!
他不敢多求,只是一遍一遍的磕头。
光武帝摆摆手,“除去顺子之后,就让刚才的夏掌赞领了顺子的缺吧。”
到时就要称呼夏典赞了。
这样御前太监以顾臣为首,宫女以夏姑姑为首,两人并立,一个主朝臣觐见之事,另一个主内宫命妇之事,一权两分,顾臣失了半幅权柄,也算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