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说,是战国时期以“术数”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一种哲学流派,也是中国特有的世界图式。它用阴阳五行的概念,归纳纷繁的自然现象,企图以此说明宇宙秩序及其内部联系。
在邹衍以前,阴阳与五行各为区畛,互不相涉。以《周易·系辞》为代表的阴阳说,认为万物的产生与变化皆源于阴阳二气,用阴阳二气的对立统一和相互联系、制约来解释宇宙。而以《尚书·洪范》为代表的五行说,则是,中国古代的原子论”,和世界构成说,认为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化生了万物。邹衍“深观阴阳消息”,用阴阳变化的原理来说明五行的运动规律,将两者糅为一体,创立了阴阳五行说。
阴阳五行思想其出最晚,但迅速成为战国秦汉时期最流行的思想,举凡文学、史学、哲学、医学等各个领域,无不受其浸染。因此,研究《周礼》阴阳五行思想,对于推定其成书年代具有重要意义。
(第一节《周礼》阴阳对立的宇宙观
阴阳是《周礼》中被用得最宽泛的哲学范畴。在作者看来,万事万物都有阴阳对立的两个方面:祭祀有阳祀、阴祀,礼仪有阳礼、阴礼,政令有阳令、阴令,声有阳声、阴声,气有阳气、阴气,,树木有阳木、阴木等等。钱穆先生说《周礼》“把整个宇宙,全部人生,都阴阳配偶化了”。王安石曾对《周礼》阴阳思想详加辨析,指出书中许多虽无“阴阳”二字,但确有阴阳思想的地方,如《春官·小宗伯》云,“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王安石解释道:“右,阴也,地道之所尊,故右社稷;左,阳也,人道之所向,故左宗庙。”又如《春官·典命》云:“掌诸侯之五仪、诸臣之五等之命。上公九命为伯,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九为节;侯伯七命,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七为节;子男五命,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五为节。王之三公八命,其卿六命,其大夫四命,及其出封,皆加一等,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亦如之。”王安石解释道:“公侯伯子男之命,以九、以七、以五,皆阳数,人君故也;公卿大夫之命,以八、以六、以四,皆阴数,人臣故也。”王安石所其中几个可注意的问题。
一是王国格局以阴阳为纲。
《周礼》开卷便言:“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太平御览·皇亲部》引干宝注云,“辨方谓别东西南北之名,以表阴阳也,”“正位谓若君南面当阳,臣北面即阴,居于北宫以体太阴,居太子于东宫以位少阳之类”,此为正解。郑注以《考工记》“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以县,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语释之,未得其旨。辨方正位,方指四方,位指阴阳之位。辨清方位,才能分国野、设官职,所以它是建国的第一要务。《周礼》王国位于天下之中,王畿和九服都以它为中心,呈正方形辐射状向外分布。郑玄《天官·序官》注又以《尚书·召诰》“大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语为据,坐实《周礼》王国的布局,信之者颇众,其实不然。据《尚书》记载,周公说,“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可见营洛的地址是占卜决定的。而营洛的原因是克殷之初,“四方迪乱未定”,居洛则便于镇抚四方。但《周礼》并非如此,《地官·大司徒》云:
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
可见《周礼》的地中是用土圭测得的,其目的则是要取阴阳四时之“中”。方苞说“必阴阳五行冲和会合,乃可谓中”,深得其旨。在《周礼》作者看来,王主宰万民,是社会的核心,所以应该住在自然的中心,阴阳、四时围绕其旁,如此方能与天子身份相称。这是辨方正位的含义之一。
王既得地中,遂有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之设。金鹗云“宗庙属第二章阳,故在左,左为阳也;社稷属阴,故在右,右为阴也”,可见左祖右社是阴阳对称的。
《天官·内宰》云:“凡建国,佐后立市,设其次,置其叙,正其肆,陈其货贿,出其度、量、淳、制,祭之以阴礼。”郑注:“建国者必面朝后市,王立朝而后立市,阴阳相成之义。”贾疏:“朝是阳,王立之;市是阴,后立之。”可见面朝后市也是阴阳对称的。
此外,王与后所居的南宫、北宫,祭天地的南郊、北郊,以及朝觐、会同等场合,王与群臣站立的位置等,都是依阴阳对称的思想安排的。人的尊卑、礼仪的隆杀等也都随之规定了,这是辨方正位的另一个含义。
二是出现了王与后的两个宫廷系统。
阴阳在人类社会的最高体现是男女,最权威的代表者则是王与后,为了使之阴阳平衡,《周礼》居然出现了王与后的两个宫廷系统。
在形式上,王有六寝,称为南宫,居阳位;后有六宫,称为北宫,居阴位。据《内宰》贾疏,王六寝与后六宫的格局都是后五前一。
属官方面,王有三公,后有三夫人;王有六官之长和六乡大夫等十二卿,后有十二宫卿(《春官·序官》“世妇,每宫卿二人”,六宫则十二人)。
宫廷管理方面,王有天官之小宰掌“王宫之政令”;后有天官之内宰“治王内之政令”,内宰诏后掌礼仪、丧祭、岁终会计赏罚,中春诏后帅外内命妇始蚕于北郊,正岁宪禁令于王之北宫等一应大事,与小宰职掌大略相同。王有夏官之大仆“掌正王之服位,出入王之 大命”,后有天官之内小臣“掌王后之命,正其服位”。王有春官之司服“掌王之吉凶衣服”,后有天官之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王有夏官之弁师“掌王之五冕”,后有天官之追师“掌王后之首服”。王有大史、小史、后有女史。王有大祝、小祝,后有女祝。如此等等。甚至后宫内还有一套与王宫对应的阴令、阴礼等。
当然,两个宫廷系统的对立实际上只是一种形式,历史上也从未有过,但是它却反映《周礼》设官分职中的重要地位。
三是自然神中也有阴阳对立。
阴阳在自然界中的最高体现是天地,“阴阳二气的具体表现就是天地”,因此,《周礼》对天地的礼拜尤为隆重。大宗伯掌邦国之礼,首为天神、人鬼、地三礼,并以禋祀、实柴、槱燎之礼祀天神,以血祭、埋沈、辜之礼祭地。春官大司乐又有冬日至地上圜丘礼天神,夏日至泽中方丘礼地祇之制。宋人叶时说:“盖冬至阳生天属阳,故冬至于圜丘阳位以礼天神;夏至阴生地属阴,故夏至于方丘阴位以祭地祇,此天神地祇之祭必求阴阳之义。”
《周礼》将各种祭祀也分为阴阳二类,《地官·牧人》云:“凡阳祀,用牲,毛之;阴祀,用黝牲,毛之。”郑注,“阴祀,祭地北郊及社稷也”,“阳祀,祭天于南郊及宗庙”。月日也被作为阴阳之精对待。《秋官)司烜氏》云:“掌以夫遂取明火于日,以鉴取明水于月,以共祭祀之明、明烛,共明水。”祭祀所用的明火、明水分别取诸日月。无怪乎地官鼓人、春官大仆、秋官庭氏等职都有,救日月”之文。其实直到春秋时也无救月之制。
《春秋》二百四十年,日食记载有三十六次,其中伐鼓用牲于社者仅三次,可见日食并非一一救之,月食则连记载也没有,遑论救之?对此,钱穆先生说,都是那两两相对(指阴阳——笔者注)的玩意儿作祟”,真是一语中的。
以上三点表明,《周礼》不仅仅把阴阳当做一般概念来使用,而且把它当做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最高哲学范畴来使用,把它作为体国经野、设官分职的原则之一。
阴阳二字在《诗经》、《尚书》中屡见不鲜。如《诗经·大雅·公刘》“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诗经·大雅·皇矣》“居岐之阳”,《尚书·禹贡》,岷山之阳”,“南至于华阴”等等,都是表示向阳背阴的南北方向,或表示阴晴,“不过自然界中一种粗浅微末之现象,绝不含有何等深邃之意义”。从文献记载看,最早把阴阳作为哲学范畴提出来的,是西周幽王时的伯阳父。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镐京一带三川皆震,他解释说,“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把阴阳作为一对矛盾的对立物。其后老子、庄子、荀子以及管子学派的学者都曾使用过阴阳的范畴,但他们都没有把它当做最高范畴。
任继愈先生认为,从《易传》开始,才“把阴阳范畴看做总的原则,用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联系”。关于《易传》的年代,学术界争论较大,张立文先生认为“《易传》的时代上自春秋,下至战国中叶”;
冯友兰先生认为“是战国末以至秦汉之际儒家的人的作品”;李镜池先生认为《彖传》、《象传》著作时间“约在秦火之后到汉初”,其余则晚在西汉宣、元前后。我们认为冯说较为平允。
阴阳学说在春秋时即有,但不为显学,《荀子·非十二子》和《韩非子·显学》甚至没有提到它。金文中也不见阴阳思想,连与天相配的“地”字也没有。到周秦之际,阴阳学说大盛,学者多以为时髦,纷纷援以为用。《周易·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礼记·礼运》云:“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把阴阳作为治国总纲。《周易·彖下传·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礼记·礼器》云:“君在阼,夫人在房,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礼记·昏义》云,天子听外治,后听内治,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治理,此之谓盛德”,把阴阳思想引进了人伦关系,并主张将它首先体现在王与后上。《周礼》关于阴阳关系的设计,与这些思想完全合拍。
关于祭祀,战国以前亦从无阴祀、阳祀之说,从史籍记载看,阴阳祀始于秦始皇时的,八神之祀”:
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八曰四时主,祠琅邪。……
八神祭中,天地、阴阳、日月之祭两两相对,可以看做《周礼》所本。《周礼》后出转精,制度更为严密,如天地之祭不在野外大山,而放在国学之南北,祭地由“泽中圜丘”变为“泽中方丘”,祭天之处则由“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变为“圜丘”,由此,天圜地方之义大备,可见《周礼》吸收和改进了秦的阴阳之祭。钱穆先生认为“《周官》出战国晚世,在道家思想转成阴阳学派以后”,是有一定道理的。
(第二节 《周礼》六官兼包阴阳五行
五行思想,是战国、秦汉时代最流行的思想,那么《周礼》中是否有它的影子呢?学界鲜有论及于此者。有人甚至断言:“五行在《周官》中没有地位。”唯杨向奎先生指出,《周礼》的宗教崇拜中有五行思想,该书“在其他方面也有明显的五行说”,但是,“在书中找不到有系统的五行说”。本文拟在杨说的基础上做进一步探讨。
《周礼》五行思想首先表现在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官上。以天地四时命名的六官,是《周礼》设官分职的总框架,是作者,以人法天”的自然主义思想的集中表露,即把社会看做自然的副本,并把自然界的法则施行于社会。
在阴阳五行说中,天地即阴阳,四时即五行,是自然界的纲纪。“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天地四时化育了万物。《周礼》设官的理论构想与之一脉相承:天地四时六官化生三百六十官,象征周天三百六十度,三百六十官又统摄邦国万民。
《小宰》郑注说这有“述天授位之义”,甚是;但还有一层意思未说到,即六官兼包阴阳与五行。
不少学者认为六官中找不到五行的中央土,因此五行缺一行。其实这只是表象,细玩《周礼》即可以发现,中央土是由地官兼任,证据有二。
其一,《周礼》有牛人、鸡人、羊人、犬人四官,其职掌是:
牛人:掌养国之公牛,以待国之政令。凡祭祀,共其享牛、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凡宾客之事,共其牢礼积膳之牛。飨食、宾射,共其膳羞之牛。军事,共其槁牛。丧事,共其奠牛。凡会同、军旅、行役,共其兵车之牛与其牵徬,以载公任器。凡祭祀,共其牛牲之互与其盆簝以待事。
鸡人:掌共鸡牲,辨其物。大祭祀,夜呼旦以叫百官。凡国之大宾客、会同、军旅、丧纪,亦如之。凡国事为期,则告之时。凡祭祀,面禳衅,共其鸡牲。
羊人:掌羊牲。凡祭祀,饰羔。祭祀,割羊牲,登其首。凡祈珥,共其羊牲;宾客,共其法羊。凡沈辜、侯禳、衅、积,共其羊牲。若牧人无牲,则受布于司马,使其贾买牲而共之。
犬人:掌犬牲。凡祭祀,共犬牲,用牷物,伏、瘗、亦如之。凡几珥、沈辜,用可也。凡相犬牵犬者属焉,掌其政治。
四官的主要职掌,是在祭祀时各供其牲。《周礼》掌祭祀之卿为春官大宗伯,因此,四官均应隶属于大宗伯才是。牛人职稍繁,除祭祀供牛牲外,还供给军事所用之槁牛、兵车之牛及其牵徬,或可归之于夏官大司马属下。但是,《周礼》并未如是安排,而是将牛人属地官,鸡人属春官,羊人属夏官,犬人属秋官。这样归属,乍看极费索解,若对照五行说,即可冰释。
将牛人、鸡人、羊人、犬人、豕人分属地官与四时之官,其实质是要把牛、鸡、羊、犬、豕分属于五行,这种分属法在周秦之际很流行。《墨子)迎敌祠》将鸡与东方相配,狗与南方相配,羊与西方相配,彘与北方相配。贾谊《新书·胎教》篇与此全同,又增以牛与中央相配。
《吕氏春秋》十二纪所分,与此不尽相同:春为羊,夏为鸡,季夏为牛,秋为犬,冬为彘。在定型的五行说中,鸡为木畜,属东方、春;羊为火畜,属南方、夏;牛为土畜,属中央、季夏;犬为金畜,属西方、秋;彘为水畜,属北方、冬。
《吕氏春秋》之说与之最接近,仅羊与鸡的位置互倒。郑玄于《礼记·月令》注中曲为圆通:“羊,火畜也,时尚寒,食之以安性也。”“鸡,木畜,时热,食之亦以安性也。”若如其说,春时食羊是因为气候尚寒,那么何以不在寒冬食羊或犬,而在寒冬食彘?笔者认为,五畜分属五行,本无科学根据可言,因此,各人都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分,这并不奇怪。犹如以脾、肺、心、肝、肾配五行一样,也曾有过种种不同的分法(详见第五节),最后,通过彼此间的比较,才归于一种最合理的说法。《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将鸡、犬、羊、豕、牛与貌、言、视、听、思相配,纠正了《吕氏春秋》的倒置,五畜各得其位。
《周礼》春、夏、秋三官分设鸡人、羊人、犬人,这种安排与《吕氏春秋》最相似,而与定型的五行说完全吻合,所缺唯北方之畜豕。以三隅反之,《周礼》缺佚之《冬官》一章中肯定有豕人一官。牛人属地官司徒,司徒古又作司土,《月令》郑注,,牛,土畜也”,因此,让地官司徒兼有五行中央土的位置,最为顺理成章。
总之,牛人等五官的安排,是五行象类理论支配的结果,非此则无法解释这种分属现象。前人多有不明此理者,如方苞说:“凡礼事,举之必以时,其间动作止息,又各有时,鸡人知时,故掌以礼官之属,而凡告时呼旦之事皆掌焉。”认为鸡人列于春官,是由于职掌呼旦,失之。有些持“《冬官》不亡”说的学者,竟然将牛人、羊人、犬人等并入《礼官》或《冬官》,最为无识。
“土”与“地”古可通用。 《广雅·释地》“地,土也”,《白虎通·五行》“地,土之别名也”,金文之司徒每每书作“司土”,《免簋》、《人盘》、《司土幽尊》、《司土簋》等器均可为证。徒字从土得声,徒土得通,司徒又暗含司“土”之义。
《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云:“土居中央,为之天润。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虽各职,不因土,方不立……土者五行之主也。”可见西汉人认为中央土兼四时,又为天之股肱,实际上也是说中央土是天与五行的联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