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这——这就是要我把我的保护人的手交给他的人!泰威,我相信我们两人一定在襁褓时被对换过了,你才真是“唐璜”的后裔呀。
欧:我拜托你不要对安说那样的话。
田:不要怕,她已经把你看成她的了,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的。你的命运已被注定了。(史特拉克拿着报纸回来)新男性来了,像平常一样拿价值半便士的报纸来消磨壮志了。
史:你相不相信,鲁宾森先生,我们出来的时候,带了二份报纸,一份泰晤士报给他,一份领导者或回击报给我,你以为我看过我的报纸吗?没有。他把我的领导者报抢去,却把他的泰晤士报塞给我。
欧:泰晤士报没有比赛的新闻吗,
田:恩利不喜欢赌赛,泰威。汽车记录是他最有兴趣的。有什么新闻?
史:从巴黎到比斯卡拉平均一小时走40英里,横越过地中海的时间不算。
田:死了几个人?
史:两头笨羊,那有什么关系?羊是不大值钱的。赶羊的人还高兴不必多一层卖给屠宰商的麻烦,就可以拿到钱。话虽如此,但不久就会有人出来抗议,那么法国政府就会禁止。然后我们的机会就没有了,没趣吧?真把我气疯了。田纳先生就是能够,也不爱开快的。
田:泰威,你记得我的詹姆士叔叔吗?
欧:记得的,做什么?
田:詹姆士叔叔有一个第一流的厨子,除了她做的菜以外,任何东西都无法下口。这位叔叔是害羞又讨厌交际的。偏偏他的厨子爱夸耀她的本事,喜欢请皇室贵族和大使们来吃宴席。我这位叔叔为了怕她走,每月只好大宴两回,受尽了不善应酬的别扭。现在我也一样,碰到这个家伙,恩利·史特拉克。我讨厌旅行,却喜欢恩利。他什么都不爱,只爱穿着皮大衣,戴着护目镜,身上带了二寸厚的灰尘,用一个钟头60英里的速度猛冲,拿他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来下赌注。当然,只有他仰卧在汽车下的泥巴中寻找车子坏在何处时例外。如果我没有在两星期内给他一次一千里的旅行的话,他就会离开我而到某个美国的百万富翁那边去。那我就只好雇请一个不错的园丁兼司机,他见了人就会脱帽行礼,而且明了他自己的地位。现在我是恩利的奴隶,就像詹姆士叔叔是他的厨子的奴隶一样。
史:(激怒的样子)再说下去吧!我希望我有一辆车子能跑得跟你说话的速度一样快,田纳先生。我说,要是你不使用车子,你就浪费了金钱。要是你不尽量使用车子和我,那么你就去买一辆摇篮车坐在里头,雇一个奶妈来推你,不是也不错吗?
田:(抚慰地)好了,亨利!好了,我们即刻就出去跑半个钟头吧!
史:(厌恶的样子)半个钟头!
(他回到车子里坐下;翻开报纸的另一页看看还有什么消息。)
欧:哦,我想起来了,露达有一张字条给你。(他递了张字条给田纳。)
田:(打开字条)我想露达会和安吵嘴。通常英国女孩子总是恨一个人,比恨她的母亲还厉害,那就是她的大姊。露达绝对是喜欢她的母亲多于喜欢安的——(愤怒地)啊,我说!
欧:怎么了?
田:露达本来要出来和我一起坐汽车兜风的。但她说安禁止她和我一起外出。
(史特拉克突然十分悠闲地吹着他喜欢的调子。这种百灵鸟似的音调突如其来地使他们吓一跳,而这种欢乐中带有讥刺的意味又令他们不快,他们转过身来疑问地看他。但他正忙着看报,不理会他们的动作。)
欧:(恢复镇定)她说出什么理由了吗?
田:理由!一种侮辱会有什么理由。安不准她单独和我在一块,不论何时何地,说我是不适于和年轻女子在一起。现在你认为你的意中人怎么样?
欧:你要晓得,现在她的父亲死了,她肩负重任呢。怀特菲尔德夫人太弱了,没办法约束露达。
田:(注视着他)总而言之,你赞成安的?
欧:不,但我想我能了解她。你可必须承认,你的见解对于一个年轻女孩的精神和人格的形成是不适合的。
田:我不承认。我认为一般培养年轻女孩精神和人格的方法是对她说谎;我最反对人家说我有使女孩子失去信心的那种谎话。
欧:安并没有说那样呀,杰克。
田:那她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呢?
史:(看见安从屋里出来)怀特菲尔德小姐来了,先生们。(他下车,散步到另一条路,带着一种自知没有必要在此的神情。)
安:(走到欧克泰威斯和田纳之间)早安,杰克,我来告诉你,可怜的露达又头痛了,今天不能和你一块坐汽车出去。她非常失望,可怜的孩子!
田:你现在要说些什么,泰威?
欧:当然你不要误会,杰克。安很体谅人的,甚至不惜说谎。
安:你是什么意思?
田:你愿意把露达的头痛医好吗,安?
安:当然。
田:那么你就把刚才说的话告诉她,并且对她说在我收到她的信,看了她的信两分钟后你才来到这里。
安:露达写过信给你?
田:写得十分详细。
欧:不要理他,安,你是对的——完全正确。安不过是尽她的责任罢了,杰克,你是晓得的,而且也是用最友善的方法哩。
安:(走过欧克泰威斯那边)你真友善啊,泰威,多么乐于助人啊!多么善解人意啊!
(欧微笑。)
田:唉,热恋吧,你爱她,泰威,不是吗?
欧:她晓得我爱的。
安:别说!真丢脸,泰威!
田:啊,我允许你。我是你的监护人,下一个钟头,我就把你托泰威照顾;我现在要坐车子去转一会。
安:不,杰克,我还要和你谈谈露达的事。雷克其,请你回到屋里去陪陪你的美国朋友。他来得这样早,妈妈都没时间了,她想做完她的家事哩。
欧:我这就去,最亲爱的安。(他吻她的手。)
安:(体贴地)雷克其·迪克其·泰威!(他带着动人心弦的红脸孔望了她一下,然后快步走了。)
田:(率直的)现在你看,安,这次你把你自己弄砸了;要不是泰威这样不顾一切地爱你,他一定会发现你是一个恶习难改的说谎者呢。
安:你误会了,杰克,我不敢告诉泰威实话。
田:不,你的勇气总是用在相反的一面。你告诉露达说我品行不端,不配和她交往,是什么意思?现在你用那种可怜的方法使她对我有偏见,我怎么再能和她有亲切正当的人际关系呢?
安:我晓得你是不会做坏事的——
田:那么你为什么要骗她?
安:我不得不。
田:不得不!
安:妈妈要我说的。
田:(他的眼睛闪光)哈!我早就知道了。妈妈!永远是妈妈!
安:就是因为你那本可怕的书。你晓得妈妈是多么胆小的。一切胆小的女子都是墨守成规的,我们也必须墨守成规。杰克,就是你,一个男子,也不可能完全照你所想的说出去,而不引起人家误解和毁谤的。——是的,我承认我曾说你的坏话,但你希望露达同样被人误解和受人毁谤吗?在她还没有长大到自己有判断力的时候,让她受这种待遇,是母亲应该做的吗?
田:那么,要避免误解,就只有尽量说谎、诋毁、巴结和假装。那就是听从你妈妈的结果。
安:我爱我妈妈,杰克。
田:(激起他对社会的愤怒)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心当你自己的呢?啊!我反对青年人对于老年人那样的卑下屈服!试看你所了解的上流的社会吧,它以何种形式呈现?一种优雅的美女的舞蹈,那是什么?那是一支可怕的队伍由可怜的女孩子组成,每一个人都是在她叫“母亲”的那个爱嘲笑的、奸诈的、贪婪的、使人失望的、经验浅薄的、心怀叵测的老妇人爪下,那老妇人的责任就是腐蚀女孩子的心,和把她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为什么这些不快乐的奴隶们总是很快地就嫁人,不管对方年纪多老或品性多差呢?因为结婚是她们从那些衰老的恶魔者妇人中逃出来的惟一途径,那些老妇人以母亲的义务,家庭的温馨为幌子,暗藏着她们自私的野心和对那些年轻的女子们的嫉妒恨意,因为她们夺取了曾经是她的锋芒。这类事情是可恨的,因为自然的法则中,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儿子是母亲的宝贝。父亲和儿子,母亲和女儿之间的法则不是爱的法则,而是革命的法则,是解放的法则,是年轻有为的人压倒年老衰竭的人的法则。我告诉你罢,成年男女的第一任务,就是宣布自主。一个拥护父亲权威的人,不能算男人;拥护自己母亲权威的女人,没有为自由民族生育新国民的资格的。
安:(十分好奇地望着他)我想你将来会认真地参与政治,杰克。
田:(非常失望)呃,什么?——(集中他散漫的神智)那和我所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安:你说得真好。
田:说!说!对你来说这些不过说说而已。好了,回到你母亲那边去,帮她破坏露达的想象力,像她破坏你的一样。驯乖了的象总是以帮主人捕捉野象为乐的。
安:我进步了,昨天我是一条大蛇,今天是一头象了。
田:对,你卷起鼻子走开吧!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了。
安:你这个人这样不讲理和不切实际,叫我该怎么办呢?
田:怎么办,弄坏你的勾链,依着你自己的意志去行事,不要再盲从你母亲的。把你的心灵洗涤洁净,使它充满活力,学习享受在汽车里飞跑的乐趣,不要只在心里为自己这可羞的策划找借口,以致忽略了车外的一切。和我一起去马赛,经过阿尔及尔到比斯卡拉,用一个钟头跑60英里的速度。如果你高兴还可以下去好望角,那才可说是彻底的独立自主宣言。以后你还可以写一本关于这件事的书,那样才可压服你的母亲,使你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安:(深思地)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害处,杰克。你是我的监护人,是我父亲自己的意愿要你代理他的责任,没有一个人会开口反对我们一起旅行。那将是很快乐的,多谢你,杰克,我愿意去。
田:(吓呆了)你愿意去?
安:当然。
田:可是——(他一顿,完全吓愣了。然后有气无力地恢复过来)不,听我说,安,要是那里头没有害处,那就没有必要去做了。
安:你真可笑!你不会连累我吧?
田:会,那就是我提议的重点。
安:你该晓得,你是在说最无意义的话,你绝不会做任何事来加害我的。
田:那么,要是你不想给人连累,你就不要去。
安:(带着天真的诚挚)要,我要去,杰克,既然你希望我去。你是我的监护人,我想我们应当多多见面,彼此多多了解。(感激的样子)你真细心,你真好,杰克,尤其在我说了露达的事以后,还替我安排了这有趣的假日。你真的很好——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好。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田:可是——
(怀特菲尔德夫人从屋子里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位美国男士陪着她,后面跟着阮士登和欧克泰威斯。)
赫克特·马荣是个美国人,但他完全不以他的国籍为耻。这使英国上流社会的人对他有好感,因为以一个年轻人,对显然不利于己的事,能够毫无隐瞒、毫无粉饰地,十分勇敢地承担起来。他们觉得这明明不是他的错,不应由他来承担,所以对他特别的友善。但他对女士们的尊重态度和他的高尚的道德情操都是不必要的,不寻常的,使他们觉得有点不合时宜。虽然他们觉得轻松幽默的气质非常有趣,在不使他们困惑的时候;如他刚来时那样——但是他们还是让他知道,他真的不需要讲述许多奇闻怪事,除非那是关于个人的或很不体面的,而且让他知道那种雄辩的口才,是文化水准较原始的阶段才有的,而非属于他到来的这个社会的。赫克特对这些见解并不信服,他仍然认为英国人易于夸耀他们的愚蠢行为,而且把他们的种种无能,当作是有礼貌的举动。在他看来,英国人的生活缺少一种陶冶人的言辞(他称之为品格),英国人的行为缺乏一种对女性的尊敬;英国人的发音,像说world,girl,Bird等字时,流于鄙俗;英国社会的谈话太直截了当,以致有时鄙俗不堪;英国人的聚会是需要游戏,说故事,和其他消遣来增加活力的;他觉得在他孤注一掷横渡大西洋前,他已经费心的养成了第一流的举止,所以现在是不能再学到这些缺点了。他觉得英国人对这种教养,和他们平常对一切其他的教养一样,不是漠不关心,就是有礼的推诿逃避。其实赫克特的教养只不过是浸润的三十年前由英国输出的文学,现在被他再引进来,每有谈话的机会,就立刻放言大论,专注到英国文学、科学和艺术上去。他这类俏皮评语时常使英国人感到狼狈,愈使他相信他正在帮着教育英国。当他看见别人并无恶意地谈着安那托尔·法朗士和尼采的时候,他用马修·阿诺德,《早餐桌上的独裁者》的作者,来挖苦他们,甚至还提到麦考莱。他事实上是个虔诚教徒,他首先以幽默不逊的言辞,引导漫不经心的人放弃了一般的神学,和他谈论道德问题,问着关于他的行为的理想的实现,是否就是万能上帝所创造的诚实男子和纯洁的女子的明显目的这问题上来,使他们困惑不解。他纯洁清新的人格和老朽陈腐的教养,使人很难决定他是不是值得认识,因为和他在一起的确是非常愉快和有生气的,但从他那边却得不着什么新知识,尤其他看不起政治,而且谨慎地不谈到商业方面的事情,在这方面他比他的英国资本家的朋友们进步多了。他和富于爱情浪漫的基督教徒非常投合,因此他和欧克泰威斯之间的友谊就产生了。
在容貌上看来,赫克特是个长得很端整的24岁的青年,有短短的、修剪得很漂亮的黑胡子,明亮美丽的眼睛和迷人活泼的表情。他的服装,从时髦的观点来看,可说是毫无瑕疵的。当他和怀特菲尔德夫人从屋子里沿着车道走来,他竭力装着赞同和愉快的表情,但对才能不足、反应迟钝的怀夫人,反而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要是一个英国人一定会不管她,让她自己去接受无聊和冷淡的命运。而这位可怜的女士所希望的,就是人家不管她,或是让她闲聊些她有兴趣的事。
(阮士登逛过去检查汽车。欧克泰威斯和赫克特在一起。)
安:(高兴地跳到她母亲身边)啊,妈妈,你看怎样!杰克要我坐他的汽车到尼斯去。这不是很好吗?我是伦敦最快乐的人了。
田:(绝望地)怀特菲尔德夫人会反对的,我确定她会反对的。你说呢,阮士登?
阮:我想大概会反对。
安:你不反对吧,是不是,妈妈?
怀:我反对?为什么我要反对!我想那是对你有益,安。(快步跑过田纳那边去)我想请你偶尔也带露达出去跑跑,她待在家里的时候太多了,但是等你回来后再带她去吧。
田:说谎,要打入地狱中的地狱呀!
安:(急忙要分散别人对他的怒骂的注意)啊,我忘了,你还没有见过马荣先生呢。这位是田纳先生,我的监护人,这位是赫克特·马荣先生。
赫:久仰久仰,田纳先生,我想提议扩大到尼斯去的旅行团体,如果你赞成的话。
安:我们都去,是不是?
赫:我也有一辆汽车。如果鲁宾森小姐肯坐我的车子,那么随时吩咐。
欧:薇奥蕾——
(大家都很不自然。)
安:(低声地)走吧!妈妈让他们去谈谈如何安排妥当。我要去收拾行装了。
(怀夫人显出迷惑的神色;但是安谨慎地拉着她走了。她们转过屋角向屋子走去,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赫:我想我能够得到鲁宾森小姐的同意。
(大家的困窘持续着。)
欧:恐怕我们必须留下薇奥蕾在这儿吧。有种种的原因使她不可能参加这样的远行。
赫:(感到有趣又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太美国式了,呃!难道一位年轻小姐一定要有个女伴吗?
欧:不是那样,马荣——至少这不是主要原因。
赫:真的!请问还有什么其他的障碍?
田:(不耐烦地)啊,告诉他吧。我们不可能保守那个秘密,每个人都会晓得的。马荣先生,要是你和薇奥蕾到尼斯去,你就是和别人的妻子同行。她是已婚的。
赫:(惊愕的)你不要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