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如——”
凑着昏暗的灯光,姬兰音正在把一根粗底针扎进铺得厚厚实实的布鞋底,尔后用力扯起钢针,带起穿在针鼻子上的粗索子线,已经纳了一半儿的鞋底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坑点。天热,手上汗多,塞针,纳不了几针她就得停下来。灯泡四周有几只蚊虫“嗡嗡”在飞,茜如正在往一只网篼里塞明天上学用的搪瓷缸和牙刷,她转过脸对着妈妈,看见姬兰音戴顶针的右中指已经被滑落的大针扎得渗出血来。于是,她停下来看着妈妈。
“茜如,”姬兰音甩甩酸痛的手腕,说:“到学校后要吃饱,每顿饭打两分钱的小菜,不要老想着节省。”
茜如把目光投向姬兰音受伤的手指,“不要纳了,妈妈。手指扎破了再泡脏水会发炎的……”
姬兰音举起变得粗糙的手看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外科医生的手是金不换的,瞧这指头杵得恐怕连一个小阑尾手术都做不了了!——唉,我这两年手术少了许多,很多病人都转到县医院去了。”
“真是不可思议!”女儿忿忿地说,“放在以前,很多病人想求妈妈您给他们做手术都想不到哩!”
“丫头!这话在外头可不许乱说!”姬兰音赶紧嘱咐道。把纳了一半的鞋底放进一只圆篾卜箕,从身上掏出几块钱来,数好,递给女儿。
“这是两元钱学杂费、一元钱住宿费,还有头一个月的三块钱伙食费。你拿好。”
看着女儿把钱藏进贴身口袋里,姬兰音站起来,走到门外,抄起一把靠墙顺着的竹扫帚,头也回不地说:“你们先睡吧,不要等我。”
茜如撵到门外,夺过母亲手里的扫帚。
“妈妈,我去吧。你明天还要下河槌洗被服呢。反正天黑了,那些人也看不清是谁在扫。不会有事的。”
姬兰音转身从墙旮旯又拖出一把扫帚,说:
“我也去吧。两个人扫要快一些。那条路坑坑洼洼的不大好扫。”
母女二人各扛着一把扫秃了的竹扫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到了住院部跟公路连接的路口,母女二人停下来,开始摸黑打扫那段五百多米长的水泥路道。
第二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罗茜如一直捱到下午才在政教处登记上,原因很简单,出身不好或家庭有问题的新生,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政审。在一间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的女生宿舍,罗茜如找了个铺位摊好被褥,便端着碗到井台打水喝,因为她没有热水瓶,学校供应的开水早打过了。
井台很高大,基座垒得像一座碉堡,顶上有亭阁遮着日晒雨淋。罗茜如走上井台时,台子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架摇把磨得青光泛亮的轱轳静静的矗在井口上,探头一看,井壁长满了青苔,幽深的井底黑洞洞的怪吓人。罗茜如小心翼翼地靠近轱轳,握住摇把,心里有些害怕,便慢慢地放下木桶,不等木桶完全没入水中,便急忙往上摇。木桶里有半桶水。她舀起一碗正要喝,井台上呼呼啦啦涌来一群男生,其中一个高高大大的,不客气地伸手就在桶里舀起一碗,看见站在一旁的罗茜如,他嘻嘻一笑,装做不经意的手一撇,一碗水泼到罗茜如脚下。
罗茜如毫无准备,被男生的无理举动吓了一跳。井台上的男生都哈哈大笑。
罗茜如羞红了脸,愤愤地骂了一句:“流氓!”
男生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又弯腰从桶里舀一碗水,喝掉一半,剩下的半碗水仍往井台上一泼,照旧溅到罗茜如脚上。罗茜如被男生的无理激怒了,毫不客气地把碗里的水狠狠泼到对方脸上。
高大的男生一愣,随后攥紧拳头,摆出一副打架的姿势。这时,一个男生拨开众人,拦住挑起事端的那个男生,大声说:“欺负一个女生算什么本事?”惹事的男生脸露愠色,转而斜瞟一眼多管闲事的瘦小男生,加大嗓门说:“哟嗬!这不是卧龙岭脚下的山娃子么?你继父佬儿管不够你了,想打架?”
话音刚落,瘦个子男生直冲上前,一记勾拳击在对方脸上。
“叫你狗嘴里喷粪!”瘦个子从牙缝儿里迸出一句。
高个子男生一手捂住脸,冲到瘦个子跟前,抡起巴掌朝对手搧去,被旁边几个拦住。
“哎——哎!”男生中有人大喊:“莫掉到井里去了!”
一群男生推搡了一阵儿,各自喝足凉水后一哄而散。
罗茜如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已经坐满了,唯独空下了紧挨木桌讲台的一个座位。想也没想,她挤过去就坐下了。
老师走进了教室。
照例新生点名。
鬼使神差的她坐在板凳上没动,而且还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数学老师的年轻让她忽视了他的尊严——点名以前,她的思想又开了一会儿小差:昨天在井台滋事的男生竟跟她同班,而且还被老师指定为副班长!
反正在她神思恍惚的时候点名事件发生了!
一阵不易觉察的沉寂。很快轮到下一个。教室里响起教师宽厚温和的男中音:
“点名的时候,请站起来。”他示意恭敬中夹杂着惶惑的这一个,“这位同学请坐下。”
宽厚的指责!
罗茜如顿时涨红了脸。她下意识地瞟一眼刚才被点名的那个男生,立刻想起了在小指山麓遇到的摘野果的少年、昨天在井台教训班副的瘦个子男生……竟跟她同班……同桌!看见他慌乱中推开凳子站起又坐下的窘态,罗茜如又忍不住抿嘴一笑。
罗茜如并不知道这个叫唐子萱的男生从在井台遇见她开始,眼前时时浮现那双漂亮的眼睛,以及灌木丛中飞奔而下的少女投给他的一瞥:那么高傲,不屑,给他年轻充满躁动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这远比那担野乌梅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儿来。
拘谨和自尊。两个同桌彼此谁也不理睬谁。
直到有一天中午,茜如独自一人坐在教室,不经意瞥见唐子萱的课桌半掀开着,抽屉里躺着一帧临摹的炭笔画:一只年轻的鹰离开巢穴冲天而起,天空漫卷的乌云和脚下湍急的激流险滩……疾风里那只鹰搏击起苍劲有力的翅膀,利刃般犀利的尖喙以它无穷的力量划破天空,鹰双爪紧攫……鹰眼炯然发亮……似在向它的目标发起致命的攻击。画的左上方抄录有一段古文: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局,将噬者爪缩,将文者且朴。
她似乎对唐子萱有了一点儿好感。以前她只羡慕那个山里来的男孩写得一手好字,却从不见他在班级黑板报上炫耀。素描画纸下面还压有另一张;茜如好奇地抽出来一瞧,素描的头像竟画的是茜如自己!
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
“别动!”一个男音低声吼道。
罗茜如惊慌地发现唐子萱已经走到了跟前,努力让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一下,慌乱中她灵机一动,冲他举一举那张画稿,狡黠地问:“怎么!一个对老师没礼貌的人引起了你的兴趣?”
唐子萱颇为不快地白她一眼,随后说出一句令茜如尴尬的话来:
“这只是好玩而已。”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对不起,随便翻弄我的课桌,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罗茜如脸一红,她第一次注意到戴紫山走出来的男孩有一对淡褐色的眼睛,眸子很亮,透出一种灼热的力量。她诧异以前怎么没有正视过这双眼睛,还有脸颊两个浅显的酒窝﹑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唐子萱一声不吭坐到课桌后边,低头抚平被罗茜如弄得凌乱的画纸,若无其事地把那帧画像插进其它画页中间,心里却在“卟咚卟咚”直跳。一直以来,他以为那次在山里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家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没放在眼里,而现在看来,红衣少女在从岩坎上飞奔而下对他似不经意的一瞥间,早已对自己留下了印象。他禁不住一阵心慌意乱,脸有点发红。这会儿罗茜如朝画像呶呶嘴,忍不住说:
“……送给我,好吗?”
唐子萱抬了抬眼皮,没有立即回答。在他开口的时候,罗茜如听出他的声音里掠过一丝不安:
“你要是让第三个人看见,我会不高兴的。”
他轻轻地说。
罗茜如莞尔一笑,算是对他的承诺。他看着她把画像飞快地夹进抽屉一堆书本中间,不易觉察地舒口气,语气也友善多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叫‘茜(qiàn)如’而不是‘茜(xī)如’?那个双音字弄不好就读错了。”
罗茜如想了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