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丹是一个建立不久的新城市,说是城市,其实更像一个集市,无论是在面积、居民数量还是建筑质量上,它都远未发展到城市规模,只是作为马来的锡矿业原料、成品集散地之一,它的港口在整个马来半岛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和意义。
桑蒂斯号是一艘排水量四千二百吨的客货两用轮船,对于常年吞吐三千吨以下货船的关丹港来说,她显然是个大家伙,所以,当她刚一停靠在船位上,码头上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都向这边涌了过来。
按照他们想当然的逻辑,“大家伙”上面,当然会有阔绰的大人物,就算没有大人物,至少,也有大笔生意,可以让那些衣衫破烂面有菜色的码头搬运工们赚到养家糊口的叻币。
桑蒂斯号已经放下了长长的舷梯,十来名乘客将在这里下船,而据说,还会有一些乘客将在这里上船,搭乘桑蒂斯号去爪哇。但现在上下船显然已经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扛着大包小件的搬运工和蜂拥而至的小贩们已经把码头上唯一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
十来艘小船从港口划了过来,船上的人五花八门,有商贩,有警察,有港口官员,还有几艘船上,装满了打扮妖娆的女人,他们在轮船近旁或欢呼,或吼叫,或呻吟,而船上的人们尤其是桑蒂斯号的船员们,也用不同的语言和相应的声调回应他们。
如此真实的南洋此刻便展示在尹正纲的眼前,这让此前对这里充满各种想象和预计的他心底泛起一丝自嘲——这里与厦门和福州又有什么区别,除去多了些皮肤黑黑的土著居民和那些新奇的南洋玩意儿?
“瞧那老家伙,打扮得跟老佛爷似的。”刚走过来挨在两人旁边的杨攀嬉笑着,指向舷梯下排队上船的人流。
尹正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突然大变。
那老人……
正拄着一根紫藤木拐杖的老人有一头灰白且蓬乱的头发,颌下的胡须很长,同样灰白而蓬乱,身上穿着花花绿绿仿佛用不同布料拼接而成的衣服,颇有些像戏里穿百衲衣的行者,赤着一双又黑又脏的脚,一步一蹒跚地走在舷梯上。
老人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左手上抓着一串念珠,初时会让人认为他是佛教或者印度教的僧侣,但他胸前挂着的那个银色的、巨大的十字架,又让人出现了思维紊乱。
不仅他的打扮四不像,就是他的样貌,也很难让人分辨出他到底是华人,还是洋人,抑或是南洋土著。
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让尹正纲在看见他之后,心跳猛地加速,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脚底板直冲脑门,挤得眼珠子像要凸出来似的。
这种感觉很是怪异,不像害怕,却也没有惊喜,只是有一种早就得知的结果即将实现那一刻的紧张,而紧张之余,最让他感到诡异的,却是心底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期盼。
“降头师!”胡修文不知何时来到三人身旁,看着正在上船的老人,低声惊呼。
见三人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他皱眉道:“降头师就是南洋这里对巫师的称呼,因为他们修炼降头术,所以叫降头师。”
“很邪恶。”末了他看着三人,似叮嘱又似警告地道:“降头术很邪恶,修炼降头术的降头师都不是好人,我们最好回舱里去。”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船舷,只留下三人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如何是好。
“回。”半晌,杨攀才闷闷地说出一个字来。
回到舱房的三人因为各自的原因缠着胡修文讲关于降头术和降头师的事,胡修文本来打算缄口不言以避忌讳,但拗不过三个精力充沛又执着得不近人情的年轻人,只得大略地说了说。
胡修文乃是往南洋移民的侨民第二代,属于地地道道的“侨生”,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土生侨民,土生侨民与南洋土著人之间关系比之“新客”好了不少,所以对这种南洋土著秘辛也多少知道一些,尤其是对在南洋土著文化中独树一帜的巫术——降头术,了解极多。
他的弟弟胡修武,这位专攻中医的胡氏药行二掌柜,甚至还专门对降头术进行过研究,当然他研究的只是降头术的一个分支,亦即南洋本土的土医草药知识。
南洋降头术派别很多,与国内研习周易的门派不相上下,但极少有外人按派别来区分降头师。根据胡修文这个门外汉的讲解以及三个门外汉的理解,南洋的这种土著巫术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折磨别人、杀死别人、很残忍地杀死别人,总之,只要涉及到降头术,就没有不邪恶不害人的。当然,胡家二掌柜曾经研究过的、能救人的降头术,则很自然而然地被胡修文和三个听众忽视了。
人都这样,永远只听得进去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而就三个对世界正充满猎奇心理的年轻人来说,越是诡异,越是神秘,越是可怖得匪夷所思的故事,就越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扯淡!”明明听故事时脸色苍白,听完故事后,杨攀却死鸭子嘴硬地冒出这么一句。
“听起来跟我们隔壁村那个王瞎子差不多。”打小生长在鬼神“最喜光顾”的农村、见惯不惊的尹正纲倒是一脸泰然,说完却见杨攀鼓着眼瞪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可思议,但我肯定有些是毒药和细菌的作用,至于说到控制人的魂魄,倒让我想起在美国读书时,听闻军情局研制出了一种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药物,我想你说的灵降肯定也是药物的作用。”林涣英倒是很客观公正地分析了一番。
对他的话,其余三人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反驳或赞成,只得无可无不可地点着头,几人又闲聊了一番,便各自悻悻地散去。
桑蒂斯号在关丹停靠时间并不长,毕竟这里不是大港,要上下的货物和乘客都不多,而且桑蒂斯号自备物资充足,在关丹这里也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于是,大概停靠两个小时后,她再次启航,目标:新加坡。
新加坡本是林涣英的目的地,但他已经决定送尹正纲兄妹一直到三宝垄,暂时不在新加坡下船。这让尹正纲觉得很不安,他自感已经欠了林涣英太多人情,而目前的自己,实在是没有偿还这笔人情债的能力。
说起来,他跟林涣英和杨攀认识才不过几天,但彼此之间这种无话不谈的坦诚,三人都觉得很是理所当然。没人去想过为什么,也没人去追究是否应该如此,“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尽抛一片心”,这个原则,对他们三人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在桑蒂斯号上的这几天,三个人就像相识多年的至交一样,彼此帮扶,彼此关心,彼此拔刀相助,即使让自己身陷麻烦甚至危险之中,也毫不计较。
当然,尹正纲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无论是在福州和记洋行里还是在桑蒂斯号上,几乎一直都是林涣英和杨攀在不求回报地帮着他。有时候尹正纲也会觉得很奇怪,似乎就在三人于厦门和记洋行相遇的那一刹那,有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对此,他不得不认为,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
走在操作室外的甲板上,尹正纲心里断断续续地冒出这些思绪,以至于都没怎么看路,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人,当他停下来准备道歉时,才发现跟前站着的赫然就是那个打扮怪异的老人——胡修文所说的降头师。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种紧张的感觉又浮上来,立时让他感到脊背发麻,但在教会学校里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条件反射般地对老人说了声“抱歉”,才转身落荒而逃,甚至都没来得及想老人是不是能听懂自己的福建话。
“你已经得到了你必须拥有的……”老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苍老如埋藏在地下历经千年的钟吕,声调不高,传到耳里却清晰无比,几乎盖过了一浪接一浪的海潮声。
但尹正纲更惊奇的显然不是这话本身,而是老人说这句话,用的是汉语,字正腔圆的大清官话。
“你已经得到了你必须拥有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和老人的口音让尹正纲不由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者。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嘴唇间隙处露出白皙的牙齿,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差不多八九十岁年纪的老人居然还有这么一口好牙。但这笑,却让尹正纲没来由感到一些安心,那一股紧张的感觉也随之无影无踪。
老人还在笑,看着他,很久都没说话。尹正纲也没动,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老人,似乎他知道,老人一定还会对他说点什么。
“那你就将失去你应该失去的。”老人终于把这句话说完,拄着拐杖慢慢向他走来。
“你已经得到了你必须拥有的,那你就将失去你应该失去的”,这句话连起来应该是这样,但尹正纲却不懂话里的意思,他只是知道这句话肯定有某种意思,或者说,意义。
但是,得到的是什么?什么又将失去?
老人来到他跟前,将一件东西放到他手上,然后伸出黑瘦干枯的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转身走了。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听着老人手里木杖轻碰甲板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尹正纲呆立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
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将近海的波浪镀上一层金色外衣,让整个海面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金鱼的背脊。海风并不凉,只是有些咸味,湿湿的往人脸上铺,不多久便能积起薄薄的一层盐粒。船两旁偶尔还能看见没有归巢的海鸟,展着不知疲倦的翅膀,倔强地翱翔。
回到船舱附近的时候,杨攀正举着一杆洋枪,瞄着头顶盘旋的海鸟,不知道是没有子弹还是瞄不准,一直没有开枪;他旁边蹲着那名曾带着人救了尹正纲和安安的水手,正在陪安安玩耍;稍远一点的地方,林涣英、胡修文和美国人船长鲁德曼正在聊着什么,看样子相谈甚欢,三人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正纲,看看,洋枪。”见尹正纲走过来,杨攀得意地向他挥了挥手里的家伙。
“哥哥,哥哥!”安安跑到他身边,来牵他的手,却抓住了他手里的物件,拿起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奇道:“噫!这是什么?”
小姑娘响亮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几人都把视线投过来,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像是个木头手镯,干什么用的?”水手看了看,道。
尹正纲笑笑,没有说话,并非他不想说,只是这东西到手时,他也忘了问那个老人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杨攀舍下手里的洋枪,一把从安安手里把东西抢过去,气得安安大叫“杨坏蛋”。
“妹子,坏蛋就是坏蛋,没啥土坏蛋洋坏蛋的。”杨攀一边反驳,一边把那木质的手镯凑到眼前:“还雕花呢嘿,这么小的玩意儿雕花,这手艺可了不得。”
“哼!”小丫头一跺脚,再不理他,跑去一边看海鸟了。
那边闲聊的三人也围拢过来,纷纷向尹正纲打招呼,尹正纲还了礼,这才转首对一旁的水手长揖道:“昨天多谢这位大哥拔刀相助,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水手长得宽脸大耳,模样老实,闻言咧嘴一笑,拱手道:“在下周全德,兄弟们都叫我德哥,嘿嘿,谢字不敢当,是咱老鲁船长人好,兄弟们才能在这船上直起腰说话,要谢,就谢老鲁吧。”
老鲁!尹正纲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位水手说的是鲁德曼,中国人图简便,根据自己的姓氏,想当然地把鲁德曼叫成老鲁。不过这也证明在桑蒂斯号上,鲁德曼确实能做到如林涣英所说的一样,不带有色眼光公平地对待每一位船员,要不,中国水手不会用“老鲁”这么亲热的字眼称呼他。
心下了然之后,尹正纲又对鲁德曼说了声“Thank you very much”,但他知道,这么简单一句话,无法表达自己内心对鲁德曼的感激之情。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太幸运了,如今的国内军阀林立、土匪横行、朝政腐败、洋人霸道,可谓乱世之中的乱世,人人为求苟活一命往往不择手段,作出类似义兴会那样恶行的人绝不在少数。但就在这样的乱世中,第一次出远门的他居然就碰上了林涣英、杨攀这样极其投缘的朋友,而在桑蒂斯号上,又连着结识了鲁德曼和胡修文这样的好人,似乎黄牧师口中所说的命运之神正在关注着他,让他这一路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刚离开家的时候,这样的好运气是他无法想象,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却又不容置疑告诉他,他的确是得到了这样的好运。
得到!
你已经得到了你必须拥有的——难道这就是我必须拥有的?
可为什么是“必须拥有”?那应该失去的又是什么?
尹正纲突然想起那位老人的话,不知不觉间走了神。
“正纲,正纲……”林涣英连叫了好几声,才把尹正纲的魂唤回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看着尹正纲愕然的表情,杨攀打趣地笑着把木手镯塞回他手里。
“这东西哪来的?”林涣英指着他手里的手镯,问道。
“哦,那老人送我的。”尹正纲摆动着手里的东西,回答得心不在焉。
“老人,哪个老人?”胡修文脸色变了变。
杨攀忽然蹦起来:“难道是那个降……”说着,他的神色也变了。
尹正纲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几人脸色有些尴尬起来。
“快扔了!”胡修文几乎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