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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伙夫玛曲

海潮

没有人。门镜里的楼道空旷幽静,仿佛鬼魂都未曾来过。玛曲收回眼睛,轻步走进卧室。木瓜依旧睡得深沉。月光像要抢走他,噼噼啪啪地钻过纱窗,扑在木瓜的身上,木瓜裸露的身子如同一件钧瓷。玛曲感到莫名恐慌,他想赶走月光,发现早就不用了窗帘,于是就把自己放在月光和木瓜中间遮挡了一会儿。

深夜,他走回了客厅,把手中那只快要被捏死的蟑螂放进盒子。

盒子是玛曲自己做的,用六块透明的有机玻璃黏成,还用烙铁扎出许多通气孔。做盒子的灵感来自于动物园昆虫世界里的蜘蛛房。玛曲几乎每天都能捉到蟑螂,这种让许多人恐惧并恶心的小生物相当灵敏,电影里可爱的译者说它们是“小强”。小强们适应环境的能力确实很强,它们整天穿行于阴暗潮湿肮脏的所在,逐渐长成丑陋骇人的模样,手脚的摆动也进化得十分快速,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捉住。不过玛曲早就掌握了捉蟑螂的独家技术,制造死角、围追堵截、出手快、不嫌脏。

玛曲像伺候老婆和木瓜一样伺候它们,定期给它们吃饭,定期探看它们,还尽可能让它们待在背光的潮湿角落里,蟑螂们可以在透明盒子里自由地激动和安静。一个月前,玛曲独自坐在零栋的楼阶上,看见一只灰头土脑的小强溜着水泥边拐进了一条死路般的缝隙中,而他穿着厚实黑皮鞋的脚渐渐移过去,待看到那只正在夺路而逃的动物瞬间体液迸溅地附在地面上时,像是想到什么,玛曲的脸上露出微笑。

玛曲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玛曲的老婆叫吕兰。吕兰还是木瓜的妈。

吕兰现在却成了别人的女人。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邻居就经常故意告诉玛曲,他老婆现在就是别人的情人、小三、小老婆、小蜜,虽然名目繁多,但怎么样都不是正经货色。

吕兰是那种一看就不像是给玛曲做老婆的人。吕兰很漂亮,天生的漂亮,年轻的漂亮,这种漂亮是无法用金钱或所谓的气质所能制造出来的,吕兰就像一块天然美玉,哪怕是被丑陋的石头包裹着,也会让看到的人惊呼和狂喜。玛曲却实实在在地像块丑陋的石头,男人长得不好看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关键是玛曲还很肥,肥得发腻的那种。夏天时,很多男人都会打赤膊,玛曲却从来不打,他一旦脱了上衣,就会露出堪与老女人媲美的乳房,还有孕妇一样的肚子。

丑陋的玛曲真心实意地爱着美丽的吕兰。

吕兰嫁给玛曲的时候,两个人是一家酒楼的同事。酒店总是时兴给服务员穿旗袍,吕兰穿上旗袍着实是件了不得的事,旗袍把她的漂亮释放到极致。于是男客人都喜欢让吕兰服务,他们喜欢吕兰的方式很特别,胆小点的就去蹭她一下,胆大些的就直接下手摸。这种喜欢让吕兰很讨厌,她常常满脸愠怒和委屈地来到传菜口。有一次,玛曲看见她脸上挂着几颗漂亮的泪,正在炒菜的玛曲立即把火关小,到窗口把自己的毛巾递了过去,吕兰并不嫌弃,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玛曲,立刻接过带着汗馊味的毛巾把眼泪弄干,还毛巾的时候,吕兰朝他笑了笑,玛曲腿一软,差点没倒在锅前,接下来便是欣喜若狂,那晚他拼命炒菜,像家里过年似的,很舍得往菜里放东西。

吕兰一如既往地遭受着客人们的喜欢,这让玛曲很生气,他当然不可能提着菜刀或者炒勺出去打那些客人。这种事酒店不让干,就是让干,玛曲也不敢,他是个温柔的男人,除了做好他的厨师,总是不会和别人计较什么。在厨房,连切配工都经常跟他说,玛曲,你得给我买包烟,不然我就不切你的菜。要是换别的厨师,早就一炒勺打了过去,肯定还会骂,切不切菜是他妈你自己的事,玛曲却一点都不生气,总是乐呵呵地去买烟。后来还是厨师长知道了这事,把那几个小子骂了个屁滚尿流,差一点卷铺盖滚蛋。

但玛曲再温柔,也看不得吕兰被人欺侮,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地给吕兰想办法。

当吕兰又一次哭哭啼啼来找玛曲时,他照例递了毛巾给她,玛曲还仔细地洗了手走出厨房,喊吕兰来到少有人来的楼梯间。吕兰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是有些红红的,玛曲心疼得手足无措,但脑子还算清醒。

是不是又有人欺侮你了,阿兰?他问。吕兰委屈的眼泪迅速跑出眼眶。玛曲更加心疼,迟疑了一下,他把一根油腻粗壮的食指放在了吕兰的脸上,只轻轻一抹,就接住了一颗正要摔到地上的泪珠。玛曲正想该劝吕兰点什么,却没想到吕兰一下子就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把眼泪刷刷地掉进他的脖子里,呜咽着说,玛哥,我不想干了。玛哥,我的命真不好。

被香喷喷的吕兰抱住,玛曲腿一软,但还是站住了,心也随即像沸腾了的汤锅一样,冒出的全是男人气。玛曲强装镇定回抱住吕兰,很爷们地说了话,阿兰,别哭,我有办法治那些流氓。吕兰听话地不哭了,用两只水水的大眼睛盯着玛曲看。

玛曲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吕兰轻声“呸”了一声,还夸张地把头从左边晃到右边。吕兰还是看着他,眼神里添上许多不解。玛曲急了,双手做端盘状,看着吕兰,又把头从右边晃到左边,“呸”也变成了“啐”。这下吕兰明白了,似乎惊吓到了,玛哥,你不是想让我往菜里吐口水吧。玛曲郑重地点点头,吕兰怔了怔,点起头说,玛哥,我听你的。

不过这事你不能干,你是女孩,让人看见了不好,还是我来弄。听完玛曲这句话,吕兰又用看英雄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的玛哥,大眼睛里还泛起一层光亮。其实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吕兰并不知道,玛曲担心的并不是她被发现,他是受不起那些流氓客人吃到吕兰的口水。玛曲万般强烈地觉得,吕兰的口水该留给他。

其实玛曲不想让人吃到吕兰的口水只是一方面,往菜里吐口水是技术活,不是吕兰可以随随便便干成的。电脑程序一样的传菜、上菜过程,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让她在成品菜里做手脚,但厨师可以,如果条件允许,厨师在炒菜的很多过程中都可以进行。只是玛曲在的厨房规模不小,上上下下十几个人,人多眼杂,要搞点事很有些难度。但这难不倒玛曲,别说难不倒,干了十年厨师的玛曲干起这事就和老农插秧、老兵打枪一样容易。玛曲的诀窍就在于尝菜,虽然厨房卫生管理规定厨师不准与菜有亲密接触,更别说尝菜,炒菜时还要用帽子把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要戴上口罩。可这都是戴给参观的客人看的,被油火炙烤着的厨师们总是不那么规矩。

厨师尝菜是绝对不被提倡的,真正的好厨师和老厨师是不屑于尝菜的,他们对什么菜放多少料有着本能般的精准,如果客人对口味有了要求,他们只要一听,便立刻在手上有了反应,炒出来的菜也一定让客人觉得恰到好处。年轻师傅就不行了,他们面对炒锅就像面对爱情,总是把握不了咸淡和火候,总要亲自试过菜的味道,才知道该添汤还是该加盐。尝菜也分干净和邋遢,讲究点的伸嘴在炒勺上撮点菜水,然后会把炒勺用清水冲一下,邋遢点的就不讲那么多了,无论是撮了还是舔了,随即又把炒勺伸进锅里。反正在厨师们中间,尝菜是可以被容忍的事,因为客人吃点看不见的口水不要紧,炒不好菜,砸了饭店的招牌和自己的饭碗才是大事。

玛曲就成功地把不小的一口痰搞进了流氓客人的菜里,它们和高汤、料酒、酱油均匀地混在一起,看不出半点痕迹。吕兰来端菜的时候,玛曲没让传菜工来干,而是亲手把菜递到了吕兰的手上,还奇异地冲她笑了一下。吕兰顿时明白,兴奋又感激地接过菜,脚步轻盈地端走。不到一分钟,吕兰又兴冲冲回到传菜口,招手喊来玛曲,她虽然拧着手强忍着不发出笑声,但再也掩饰不住解恨的笑容。

那天下班很晚,吕兰在酒楼门口拦住了准备回家的玛曲。

玛哥,我请你看电影吧。吕兰说,害羞的眼使劲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句话就像精确制导导弹一样准确命中玛曲,令他一身的肉都快乐地爆炸起来,嘴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但终于还是说出话来了,不能,不能让你请,我,我请。我带你,你等着,我带你。

玛曲磕磕绊绊地冲到自己的摩托车前,捅开拴着轮子的大锁,一下就把车拽了出来。他还像真正的骑士一样将车开到了吕兰跟前,吕兰幸福无比地跨到了后座。开始还矜持地只抓住玛曲的衣襟,待摩托车加速后,她就实实在在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晚,玛曲买的是通宵夜场票,电影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给吕兰剥开一只冰淇淋。吕兰接过来,和玛曲一起精神抖擞地看到了天亮。

吕兰把自己交给他的那天晚上还是去看电影,就在玛曲的摩托车快要到电影院时,吕兰从他的背上抬起头来,说,玛哥,我不想看电影了,带我去你家看电视吧。吕兰说这话的时候,嘴唇离玛曲的耳朵很近,就像是要吃他的耳朵,玛曲浑身一软,差点掉下眼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他想起了死去的爸和还活着的妈。他驾着摩托车,漂亮而又迅速地转了个弯,快乐地向朝家奔去。

他带着吕兰走进家门的时候制造了和往常一样的响动,他不怕吵醒李珍芳。这么晚,李珍芳要么已经睡了,要么还在干自己的活,他的母亲无论是睡觉还是干活都很专注,一般的响动惊不了她。李珍芳今年才六十五岁,但已经过早地糊涂,有时甚至不认得玛曲,却依旧本能地热爱劳动,在她不辞劳苦地拆了自己铺盖的两条浴巾、一条毛巾被和一张床单,并把这些东西全部弄成线团和棉团后,玛曲就到批发市场给她批发了十条廉价毛巾被,这足够李珍芳拆上两年了。

李珍芳是玛曲的妈,李珍芳生玛曲的时候已经三十三岁。

玛曲十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很郁闷地死去了,玛曲的爸叫玛当当。已经五十多岁的玛当当不喜欢老婆,也不喜欢玛曲,于是他就把郁闷的生活交给了酒盅,像年轻人一样勇猛地喝酒。玛曲十岁生日的那天,玛当当还是在跟人喝酒,醉了骑着摩托回家。半路,玛当当看见一个行人很像他的朋友,就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同时高呼着朋友的名字,算是招呼。那人也的确是他的朋友,但没想到玛当当除了用手势和语言外,还用摩托车招呼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被摩托车“招呼”出一米多远,头撞在了用来修人行道的一堆砖头上,玛当当也从摩托车上飞了一米多远,姿势难看地趴在了朋友的身后。由于是在一堆砖头后面,深夜里,没有人发现这对不幸的友人。伏在冰凉的地面上,玛当当的朋友直接死掉,而玛当当先是吐了些酒菜,然后被自己吐的酒菜活活呛死。

李珍芳对丈夫的死非常愤怒,因为家里本就不多的钱都赔了那朋友的亲属。于是她买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打发了玛当当,因为不想交保管费,李珍芳还把骨灰盒带回了家,开始还像模像样地把骨灰盒连同相片摆在家里的柜子上,并出于人道主义逢年过节烧几根香表示表示。才过了不到一年,李珍芳见小玛曲实在很怕那个盒子,再加上自己也不喜欢,就把它扔进了储藏室。骨灰盒是用很薄的压缩板做的,这给老鼠们提供了软硬适中的磨牙工具,老鼠们先是把骨灰盒咬出了几个洞,又或许觉得骨灰的味道不错,便把那些粉末与碎骨搬得七零八落。直到有一天,李珍芳想起来查看一下骨灰盒,才发现盒子连同骨灰都差不多没了,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后来玛曲给吕兰讲起这个事情,吕兰很实在地说,你爸又不喜欢你们,你妈这么干也没什么不对。

玛曲准备和吕兰结婚时才知道她不仅不是处女,而且还有个儿子。那时候,吕兰已经跟玛曲做了爱,也用身体给玛曲启了蒙。“启蒙”的时候,吕兰问,你没看过真的吧。那时的玛曲正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研究吕兰的裸体,已经研究得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于是他就使劲地点头。

虽然那天玛曲看得很仔细,后来基本上也做成了事,做爱时吕兰既没有喊疼,也没有流血,玛曲不是医生,吕兰生没生过孩子他看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吕兰好像不是处女,这让玛曲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很快就想通了。他甚至为拿走吕兰处女的那个男人惋惜,这么漂亮的吕兰,不去珍惜她,就是没有福分了。

见到吕兰的儿子是在结婚之前,玛曲回吕兰老家见岳父母时。去那里要先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再坐五个小时的汽车,最后还要在摩托车上颠簸一个多小时,与各式各样的悬崖绝壁擦肩而过,才到那个藏在半山腰的村落。

吕兰家的村子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看起来灰头土脸,连公路也没能通上,但电总算是有了,政府还出钱把山上的泉水引下来,搞成了自来水的样子。虽然有了电有了水,可山民们还是很穷,只有那些有年轻儿子的人家,才能过得稍微好一些,因为他们的儿子可以快速地爬树,还可以每天跑几个山头,儿子们寻找为数不多的松树,割开树皮,架上用汽车轮胎外皮缝制的“碗”,收获松脂油。一个多月后,每棵松树大概能流出八两左右的松脂油。然后再把这种一斤两块多的玩意儿装进编织袋,等攒够几大袋或者更多之后,就能拿到县城换上几百甚至上千块钱。

吕兰家是没办法靠松脂油生活的,她的爸爸只有一个儿子,但他舍不得让儿子干活。因为儿子来之不易,是在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以后才搞出来的。舍不得让儿子干活,让女儿们爬树跑山头显然也不合适,在吕兰的爸看来,生女儿就只能看着她们长大,嫁掉,成为别人的老婆然后什么事都指望不上。出于这种考虑,吕兰的爸在养她们的时候使劲地节约成本,他的三个女儿,都是初中没上完就开始回家干活。至于儿子,则一口气供到高中,还是儿子死活不愿意再上才算罢了。

吕兰的家人对这门亲事相当满意,玛曲也下了血本,送过来烟酒衣物甚至包括一台25英寸彩电等大批物资,最重要的是还有三万块钱。直到炒菜的时候,玛曲才发现未来的丈母娘悄无声息地哭了,于是玛曲惊慌地看着吕兰,吕兰也不做声,上前拉了妈一下,妈立刻不哭,还忙不迭拭泪,同时像做了亏心事,对着玛曲心虚地笑。还没等玛曲还回笑容,吕兰的妈就逃逸一样奔出厨房。

那晚,吕兰的爸满面光彩地请亲戚和乡邻来见未来的女婿顺便大吃大喝,而他的亲戚和乡邻们也很乐意来大吃大喝顺便看看他未来的女婿。所有的人见了玛曲都笑,也很热情,但他们都在背地里议论玛曲的胖,说他实在配不上吕兰,吕兰这么漂亮。说完这句话他们又反悔了,说玛曲其实也不错,人家是城里人,还是厨师,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再说了,吕兰她……这最后,大家都识趣地不再说玛曲胖,开始夸赞起玛曲,因为他们刚刚听说,嘴里嚼的是玛曲的钱买的肉,喝的也是玛曲的钱买的酒。

那晚,吕兰的爹妈让玛曲住进了家里最好的房间,这间房离牛屋最远,味道没那么呛人。喝多的玛曲需要照顾,这当然是吕兰的事,吕兰的爹妈也很赞同,他们还搬来放了有些年头的新被褥。吕兰的弟弟吕晓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姐夫,坏坏地笑着,两只眼睛放射出奇特的光芒。

那天的玛曲喝多了,把自己醉成了一堆肉,吕兰把他搬到了床上,她用毛巾仔细地给他擦身子。擦着擦着,吕兰就哭了,她的眼泪像赶路似的,匆匆掉在他的脸上,然后又往下走,掉在玛曲的脖子上,胸脯上,肚皮上,大腿上,最终在他的脚上走完全程。

玛曲坐了起来,他看见了流泪的吕兰,酒就散去了一半。吕兰捏住玛曲的大脚趾头说,玛哥,我怕你不要我。玛曲又清醒了些,他困难地爬起身,在床上半跪着把吕兰抱入怀中。阿兰,怎么会呢?吕兰还是哭,但说话明显坚定了许多,她说,玛哥,无论我做过什么事你都还要我吗?玛曲很爷们地“嗯”了一句,算是同意。

吕兰要说的是她儿子的事。二十二岁的吕兰已经有了一个四岁多的孩子。玛曲这才回想起,来的时候,的确有个脏得不像小孩的小孩,只穿了条开裆短裤坐在吕兰家前面的空地上,鼻涕垂在嘴边,身边卧着一条长相猥琐的黑狗。小孩明显无聊地用手不停击打着狗头,小孩力气小,黑狗一动不动地,麻木地闭着眼睛。

玛曲沉默着,像一头吃多了不愿意再动的动物。这让吕兰忐忑不安。

房间外传出吕兰父母竞赛一样的巨大鼾声后,玛曲终于想说话了。吕兰紧张地盯着玛曲的嘴唇。

他叫什么?今天我看见他的小鸡鸡上都是土。玛曲问。

吕兰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她还是如实回答,叫木瓜,那里有土吗?

为啥叫木瓜?真的有土,我们睡吧。不容吕兰解释,玛曲像是突然断了电,沉默着躺下,吕兰也小心翼翼地躺下。

第二天上午,玛曲接了不少水来烧,烧完就倒进一只硕大的铁制洗衣盆,还兑上冷水。就在吕兰他们迷惑不解时,玛曲把木瓜扯了过来。木瓜一点都不惧怕,安静地跟着玛曲走,仿佛这世界上谁来扯他都无所谓。就连被玛曲扒去衣服,木瓜也很冷静,还因为身体的触碰笑出声来。洗澡时,木瓜真诚地看着玛曲,并试图用湿淋淋的小手去敲他的头,但因为玛曲的个头实在太高,没有成功。木瓜就哭了起来,再也不配合洗澡,直到玛曲弄明白木瓜的意图,低下头让敲了几下,木瓜才止住哭声。

把木瓜洗净擦干,玛曲发现这孩子竟然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木瓜的衣服全都小了,有许多件几乎要成为破布,玛曲着急地在床铺、粮食袋甚至地上寻找木瓜的衣服,吕兰也慌张地跟着他寻找,像是补救自己的不负责任。最后,连吕兰的爹妈都加入了进来,那条黑狗也紧张地跟着人走来走去。

玛曲最终也未能给木瓜找到件合适衣服,只好胡乱给他套上件干净点的,带着木瓜和吕兰动身回城。吕兰的妈又突然激动地哭了,接着立刻为自己的哭感到羞涩,她躲在门口,看着玛曲他们一点点下山。吕兰的爹倒是送出很远,并一再尝试把昨晚酒宴剩下的两瓶好酒塞给玛曲,见玛曲实在不要,又想塞给木瓜,木瓜也不要,反而希望能敲到外公的头,但外公脸一沉,吓到了他。木瓜就哭了,在大山中,他的哭声高亢响亮。

打那天开始,吕兰和玛曲版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就在这个城市隆重上演。吕兰和玛曲上街的时候往往不带着木瓜,男人们则一边狠狠盯看吕兰漂亮的脸蛋和这么好的身材,一边愤愤不平地反复提起“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古老的话。他们还发挥聪明才智,把这句话细节化,说吕兰是兰花玫瑰花百合花等一切好花,说玛曲是老牛病牛拉出来的不健康牛粪。女人们好像并不在意鲜花牛粪这样的配搭,她们只是看见了玛曲对吕兰的好,还拿自己的男人以及世界上的男人作对比,对比的结果往往令她们无比伤心。

玛曲确实对吕兰好,他就像军队里的后勤人员,把指挥员吕兰的吃喝拉撒全包了,他不舍得让吕兰去干这些事,他怕炒菜熏黑了她的白脸,怕洗衣服弄老了她的嫩手,怕收拾房间呛着她迷人的鼻子,怕木瓜和母亲闹得她心烦。开始,玛曲干活的时候,吕兰总是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小小的负罪感,但后来也习惯了。玛曲系着围裙呼啦啦在厨房炒菜时,吕兰就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她只要隔会儿扭头看一眼玛曲就行,玛曲准能和吕兰目光相接,还会对吕兰幸福地笑笑。

就连做爱,玛曲也尽一切可能照顾吕兰,他知道自己重,伏在吕兰身上时,便尽量不去压她,而是使劲用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把身体支撑起来,看上去像一只被抻直了前后腿的蛤蟆。模仿蛤蟆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支撑着身体本来就很困难,还要保持姿势以正常节奏在吕兰身上耕作,难上加难。有一次,玛曲看到吕兰在身下无聊地闭上了眼睛,这让玛曲难为得就像他在学校里初学“鲤鱼背面”这道菜,不是活鱼的筋抽得慢了,就是面做得不够火候。于是场场都是时间短、节奏慢,效果完全不能令吕兰满意,但玛曲的胳膊和腿却还是累到打战。他不曾说累,反倒总是沉浸在浓重的自责中。

玛曲还是有点钱的。玛曲一个月挣三千多,房子也是父母留下的,他很少花钱,他的妈妈也忘记了怎么花钱。玛曲基本不出去,基本都吃工作餐,基本不买衣服,不抽烟不喝酒不看书不玩电脑不买股票不耍基金也不找女人,每月的工资拿到手里,第二天就基本完整地进了银行,就连他留下的一点零头,几个月之后也会变成上千的整数,然后再送进银行。玛曲差不多已经这样了八年,存折里也就有了一个不小的数目。结婚前,他把六位数的存折给吕兰看了。

吕兰就觉得玛曲会有点钱,但没想到他的存款如此出人意料。开始,吕兰想要什么,还总是不好意思地拐弯抹角,玛曲,我现在有点不喜欢刘亦芬。

你跟刘亦芬不是挺好的吗?

她买了个带500万像素摄像头的手机,天天拿出来炫。

那有什么好炫的?!

有好多同事也都不喜欢她,她们还买了手机跟她比。这有什么好比的。

……玛曲!

怎么啦?

我,我也要买新手机,不然好没面子。

买买,我们明天就买,买600万像素的。

在对玛曲的灵性和悟性彻底丧失信心后,吕兰学会了直来直去。

吕兰说,玛曲,我弟盖房,要两万。

玛曲还是说,好,那叫他来拿吧。

吕兰说,玛曲啊,跟你说个事。你看我的脸黑了没?你看,这里还有个痘痘,都是坐摩托坐的,风刮得我脸上的皮肤都不好了。我们买辆QQ吧,我不能再坐摩托了。

玛曲说,买车?!那谁开?

吕兰说,我去学嘛。很快的,还有,买了车把你那个摩托给咱弟吧,他总想要一辆摩托。

玛曲说,那……买吧。

后来,吕兰说了许多,玛曲也买了许多。存折上的数字变成了不大的五位数,玛曲除了偶尔偷着叹口气之外,并不太在乎。他觉得,只要吕兰高兴,花钱不算什么,反正自己又不会花钱,老婆会花钱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了钱,吕兰就时髦了许多,她心里也开始想着把玛曲来个时髦改造。毕竟两口子出去,本来两张脸差距就大,再一个穿得像模特一个穿得像村长,就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能够形容得过来,简直有些天理难容了。刚结婚的时候吕兰并不在乎这些,可看多了人们像看母猪上树一样的惊讶眼神和窃窃私语,她开始一点一点地受不了,后来,她和玛曲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总刻意与他拉开点距离,可她发现玛曲就像一只瞎了的老狗,总是能循着主人的气味准确无误地黏在她身后。

吕兰要把玛曲大变活人,让他也时髦,不,时尚起来,时尚得要像美发店和服装店悬挂的海报里的男人,就是做不到很像,能有一般像甚至一点像也行。吕兰的时尚计划是从玛曲的头开始,吕兰把玛曲拉到一家很贵也很有名的美发厅,这家美发厅的发型师把和当地名人的合影,像挂结婚照一样挂到最显眼的墙壁上,虽然玛曲并不认得这些名人,但他知道照片里的那些人就是名人,名人的笑和普通人不一样,嘴角翘到什么程度,眼睛弯到什么位置,表情里有百分之多少的热情,都仿佛是事先算计好的。

吕兰给玛曲挑选了店长,牌子上说店长是从香港学成归来,去过香港再加上搞过名人的头,店长洗剪吹一次的价格就涨到二百元,比玛曲以前去的理发店整整贵了二十倍。店长和吕兰站在玛曲的后脑勺处品头论发,像讨论一茬韭菜的收成。玛曲没去听,只顾着换算剪一次头发和他要炒多少盘菜之间的关系。

店长果然给玛曲剪了个极为时髦的发型,玛曲的头发像被台风修理过的树一样,都往一边倒,有些头发还奇妙地站了起来,像一根根结实的刺。他完全惊呆了,丝毫不顾吕兰的满意和店长的自豪,做贼似的溜回了家中,第二天一早先斩后奏地洗了头,不惜让吕兰哭闹了一场。

吕兰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希望带木瓜出门,虽然木瓜已经穿得光鲜。这恰好给木瓜和李珍芳制造了友谊的机会。木瓜和李珍芳越来越好,木瓜喜欢玩李珍芳拆下来的线团,而且在李珍芳专心拆毛巾被的时候,他可以任意地敲她的头,连木瓜自己都敲腻的时候,李珍芳依旧不烦恼不生气。李珍芳也喜欢木瓜,这孩子显得如此真诚可爱,敲完了头,木瓜就会陪李珍芳专心拆毛巾被。开始时,木瓜还不得要领,总是拆不动或者扯不匀,李珍芳就在一旁及时纠正。

吕兰的离开毫无征兆。

在吕兰去了夜总会上班后,玛曲就很不放心吕兰的安全,强烈要求接送吕兰,吕兰没有同意。其实玛曲也没办法接送,一是有木瓜和老母需要照顾,二来他不会开车,也丝毫没有学车的欲望。玛曲很乐于坐车,每次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就会瞅看专注开车的吕兰,瞅着瞅着心里就有无数甜蜜和幸福的火花。

玛曲于是每晚等着吕兰。他会开着电视,却不要声音,他要时刻听着吕兰回家的脚步。一般的夜晚,吕兰的高跟鞋会在凌晨三点左右响在楼道里,到了周末,这个时间会迟一些。而且高跟鞋的声音也不尽相同,如果鞋的声音很重,就如同踢疼了玛曲的心,他知道,今晚的吕兰肯定累坏了。如果鞋的声音轻,玛曲就会莫名高兴。但不管轻重,高跟鞋的声音都像冲锋号一样,玛曲睡没睡着都会第一时间清醒,冲到厨房打开火,准备吕兰的宵夜,然后等有敲门声再冲过去开门。

吕兰跟玛曲说离婚的那天晚上是个周末,她回来的特别晚。高跟鞋的声音和送牛奶的人制造出的“叮咣”声几乎响在同一时刻,玛曲下床开门,吕兰手中提着一包东西走进来,显得很疲累,玛曲想接过那包东西却被拒绝。吕兰自己把东西放在了饭桌上。他心疼地说,阿兰,洗洗睡吧。吕兰没有应承,进了卫生间,关上门传出很大的水声,这水声让玛曲隐隐有些不安,愣愣地站在客厅。终于水声停止,吕兰出来,脸手都洗过,只是没有洗澡,仍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玛曲刚想问,吕兰却一招手,玛曲,来坐下,一起吃点东西。

玛曲忽然记起,很久没有和吕兰一起吃过饭了。别人吃早饭时他们睡觉,他上班的时候吕兰还在睡觉,他下班时,吕兰已经去上班,两个人就像共用一个巢的两只鸟,觅食时间不一样,甚至连飞来飞去的天空也不相同。

于是,玛曲就很激动。他跑去洗干净手脸,笑笑地坐在了吕兰的对面。吕兰带回来的食物挺丰盛,特别是有两个人都喜欢的盐焗鸡翅。玛曲伸手拿起一个,将鸡翅从翅根处扭开,再把翅中和翅尖放进吕兰的盘子。玛曲满心欢喜地吃起翅中,一个小小翅中,看似在嘴边随意转动两下,他就把肉全转进了嘴里,他嚼得很快活,甚至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在他快要把肉咽下去的时候,却发现吕兰没有吃,玛曲惊诧了一下,那团鸡肉就未经允许滑到了喉咙口,他只好咽下去,但咽得很艰难,差点噎出泪来。

怎么不吃,阿兰?玛曲问。

玛曲,我……玛曲。过了很久,吕兰也没说出什么话。

到底怎么了,阿兰,你说啊。玛曲不吃了,着急地看着他的阿兰,手中还有鸡骨头,他用手指把那鸡骨头死命地捏着。

……咱们离婚吧。又是很久,吕兰抬起眼睛盯着玛曲,目光里尽是疲惫与坚决。

玛曲的鸡骨头终于掉落下来,还难看地砸在盘子上,“当”的一声脆响。这声音仿佛是条蛇,“嗖”地蹿进他的耳朵,在玛曲的耳朵里盘旋几下,又蹿进他的脑袋搅了搅,然后一头扎在他的心上,蛇有牙,把玛曲的心啃破,还要啃出无数个小洞。这可把玛曲疼坏了,疼得他一声低吟,浑身一紧又一软,要不是椅子撑着,他似乎就要倒下,死在地上。

老天爷却总不让人轻易死掉,玛曲的眼睛似乎还管用,看见吕兰的小红嘴“吧嗒吧嗒”地说着什么,只是根本听不清楚。

玛曲端详着吕兰的小红嘴的时候,吕兰是在很严肃地说,玛曲,你看能不能这几天办手续,协议书我写好了,等会儿拿给你看。

吕兰果真就起身去拿离婚协议书,协议书写好一段时间了,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开始她还想藏得隐秘一些,衣柜顶的衣服盒子和床下的鞋盒子她都想过甚至翻出来过,可她终于没藏,玛曲从不乱翻她的抽屉。

吕兰回到餐桌边的时候,玛曲不见了,房门大开着,像一张惊呼的嘴。虽然已是下了狠心离婚,但这个场面还是让吕兰心惊,那黑洞洞的门口似乎要把她的灵魂拽出去。吕兰几步走到门口,把门带起来,还就近把身体倚在门上,劫后余生一样,很久都没回过神。

吕兰把两份协议书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规整地摆在餐桌上。她快速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细软,只用了两个箱子,她仿佛就把和玛曲的过去全部装了起来。走的时候,她还到李珍芳的房间看了看木瓜,木瓜满意地抱住李珍芳的一条胳膊,把头放在李珍芳的胸前。吕兰抬手想摸摸木瓜的脸,但手快要摸到木瓜时又停住,转身坚决地走掉。

玛曲像梦游一样走了一阵子。那时候差不多是早上,连凌晨班的清洁工都把垃圾车送回了中转站,蹬着自行车疲惫地回家。送牛奶卖报纸的也骑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从他身边疾速驶过。凌晨还要奔忙的人,没谁有心思理会像玛曲这样凌晨还在瞎走的人。只有那些在深夜和凌晨呼啸而过的出租车,见到玛曲才会慢下来,司机们向他行注目礼,见玛曲实在没有坐车的意思,才失望地狠踩油门,极快地消失在空旷冷清的街上。

玛曲一直在想吕兰为什么说要离婚,这简直是件超级奇怪的事,他甚至还想出了上百条原因,长得太肥?穿得太土?没有钱?做爱时间太短?在一起时间太少?吃饭大声?上回出去吃饭忘了多点几个她喜欢的菜?对木瓜还不够好?……

这些原因被一一否定,他只保留了一条,而且坚信这一条,肯定是阿兰太累了,又觉得自己现在对她没有以前那么好那么关心,才说离婚试试我的。再说,吕兰还有木瓜,那可是她亲自生的儿子,离婚了还有谁像我和李珍芳那样对木瓜好,她不会离的,绝对不会离的。玛曲恍然大悟了,同时对自己的蠢笨和冲动感到一万个羞愧,他急切地往家奔跑,奔跑中还没忘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玛曲扇得自己很疼,也只有疼才能堵住从每一个毛孔涌上来的羞愧与自责。

玛曲果然一口气跑回了家,看见吕兰的绿色小车还在,他就稍稍放了心。他轻步走到家门口,先是把耳朵贴在门上,门里一片沉寂。他出走得太急,没带钥匙。玛曲把手伸上了门,想敲,迟疑良久却终于没落下去。收回手,玛曲站着想了想,就让自己像只流浪动物一样,蜷坐在门口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开始他把脚伸在了第三个台阶,想事情,后来困了,玛曲就把脚收在第二个台阶,头压着膝盖恍惚睡去。

是一声尖叫把玛曲惊醒的。早起的邻居要上班,一开门就看见了蜷在楼梯上的玛曲,睡着的玛曲的胖身子扭成了令人惊讶的一团,像一只表皮破烂的大皮球又像是一团被扔掉的棉被,反正怎么看都不是像样的东西。他被尖叫瞬间惊醒,忙向邻居投以笑脸。邻居却像是怕了,眼神晃了晃,关上自家的门,还用钥匙在锁中拧了好几圈,才转身下楼。玛曲愣了愣,站起来敲敲自家的门,没有应答,玛曲加了点力,还是没有动静。他急,一把拧住门把手,门居然开了。玛曲立时忐忑,吕兰肯定很生气,他想。进屋,轻轻带上门,小心地说,阿兰,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阿兰,我回来了,你吃饭没?

没有回答。

阿兰,我知道是我不好,知道错了,你饿了吧,我马上给你做饭。

还是没有回答。

玛曲就有点出汗了。

李珍芳?木瓜?你们在干吗?玛曲走到李珍芳的卧室门口,李珍芳和木瓜还在专心地拆毛巾被,最近,这一老一小拆毛巾被的速度明显加快,看来十条毛巾被用不了一年就会被拆光。李珍芳的床上还放着两块面包,面包已经被吃得七零八碎,床上一片狼藉。玛曲把饭放进微波炉,又给这一老一小炒了两个菜,看着两人吃完才收拾盘碗出来。

餐桌上那两份离婚协议让玛曲感到胆战心惊,惨白无比的纸张上,“离婚协议书”五个字像黑色的钉子一样钉在上面。字告诉玛曲,因为感情破裂,吕兰要离婚,吕兰还什么都不要,慷慨地把车啊房啊存折什么的全部留给玛曲。吕兰还极其诚恳地把木瓜托付给玛曲,因为玛曲对木瓜是真的好,而跟着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只能受苦。

吕兰还写了什么,玛曲没有看完,眼泪盖住了他的眼睛。他向卧室走去,还在脑子里想,找回吕兰,一定要问问她什么叫感情破裂,懂不懂什么叫破裂。如果吕兰不太懂,玛曲就决定告诉她,破裂就像是锅被锅铲铲烂了,碗碟落在地上磕碎了,那锅就成了废铁,碗碟就成了烂瓷片。玛曲还要问问吕兰,什么时候自己重重铲过这个家,什么时候自己摔碰过感情的碗碟。

卧室空寂,床整洁得也不像正常的床。玛曲腿一软,崴在了床前的地板上,悄没声地哭起来,崴着哭累了,他就跪着哭,跪着哭累了,他就蜷在床上哭。哭到后来,玛曲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屋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被黑暗占领,显得毫无生机。玛曲摸黑爬起来把自己弄进了卫生间,悲伤地撒了泡尿,悲伤地看了看镜中自己浮肿的眼,悲伤地走出去看了看依偎着睡去的李珍芳和木瓜,又悲伤地来到客厅的窗边,掏出手机拨吕兰的电话。

电话是通的。

阿兰啊,你在哪里?你回来吧。玛曲尽量压抑着悲伤说。

你别这样,我是想给你时间考虑考虑。吕兰很平静。

阿兰,我们不考虑了,你回来吧。有什么事不能回来说呢?你回来吧,你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你别这样了玛曲,协议书你也看了吧。我知道这有点难以接受,可我也是真的想好了。你不是一直说要永远对我好吗,现在这样也是对我好。

我是想对你好,可你回来行吗?我弄不明白啊阿兰,你说我们感情破裂,我真的弄不明白啊阿兰。

玛曲,你放了我好吗……

阿兰啊,你回来吧,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商量个事,只是我没敢说。现在我说了吧,我想让木瓜上康复学校,我都打听过了,学校好得很,木瓜到那里能学不少东西。阿兰,木瓜也想你,阿兰,你还是回来吧。

……

吕兰已经挂了电话,玛曲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如果你住得离玛曲够近,而且正不怀好意地举着望远镜想要看点什么,你就会看见玛曲,他正举着手机贴在自己油腻的耳朵上,头上冒汗,眼中冒水,喋喋不休,像一只被遗弃的猪,对着空空的食槽哼叫悲哀。而且你很快就会厌烦这个场景,把望远镜从他的肥头上挪开。

男人拥有一个漂亮又被人们承认的老婆,就等同于穿上了一副黄金打造的铠甲,威武、牢靠、受用,让本来就受尊重的男人更受尊重,也让不起眼的男人感觉心安,老婆在人前昂首挺胸,男人的背也不会弯。

吕兰的走让玛曲顿失铠甲。

几天工夫,玛曲就驼背了。吕兰走后,他忽然觉得自己胸前和肚子上的肥肉长错了地方,也似乎一天比一天重,它们把玛曲的背一毫米一毫米地坠弯。虽然玛曲的背还不是很驼,但看上去他每天都目光朝下地走在小区里。邻居们也发现,这几天玛曲好像不敢抬头看人,像极了一个贼眉鼠眼的胖子,这么想着又有点荒唐。毕竟玛曲那么老实。

打过那个电话,吕兰就基本关机了,如果开机,也一定是她打电话来问玛曲是不是想好了,或者是问木瓜怎么样了。吕兰无情无义的样子,玛曲却不在乎,吕兰再怎么样,他也还是想让她回家,甚至想好了一百种原谅吕兰的办法。

玛曲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总能在快天亮的时候听到高跟鞋疲惫的声响,瞬间惊醒,然后眼泪无法控制地淌满玛曲的脸。

玛曲依然每天按时上班。每当中午的繁忙过去,闲下来的玛曲的眼睛鼻子就愈发不争气,每时每刻都想往外冒水,毛巾已经把它们擦得通红,连同事都察觉出玛曲的异样。他们问他,你怎么啦?玛曲说,没事。同事问,不对,你看你那眼红的,熏着啦?玛曲说,没有。同事又恍然大悟说,哦,哈哈,我知道了,谁娶了吕兰都舍不得让她闲着,不过玛曲,老婆就是再好用,你也不能不要命,眼都干成这样了,妈的,活像哭了。

玛曲就真哭了,他的眼泪像不值钱的白醋,“啪啪”地往下掉,掉成一片恐慌的味道,把围在玛曲身边玩笑的厨子们都吓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不说,他们就胡乱安慰与猜测,玛曲还是不说,他们也没了办法,只好让他回家歇着。

希望仿佛只是用来破灭的,才睡了一夜安稳觉,“玛曲老婆跑了”的消息就在小区泛滥开来。

是廖白最先把消息带给玛曲的。那天下午,玛曲回家就看见一个男人守在门口,这人让他觉得眼熟,眼熟得好像不止一次见过,但把记忆搜刮一遍也找不出哪儿见过。这人笑着用力拍玛曲的肩膀,显得很亲热地怪罪玛曲贵人多忘事,他甚至没让玛曲玩猜名游戏就直接告诉玛曲,他叫廖白,是玛曲的邻居,以前在社区组织活动时见过。于是他就想了起来,很客气地请廖白进家,让坐,倒茶。

还没等玛曲酝酿好情绪,甚至没有从迷惑中解脱。廖白就先说话了,他眼神灼灼地盯着玛曲说,你的车一定要卖给我。

什、什么?玛曲愣了,迷惑也变成了惊讶。

我是说你家的车,就楼下那辆,看在咱们邻居的分儿上,你不要卖给别人,一定要卖给我。你开个价吧,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穷邻居没什么钱,想让你让我点。廖白一口气说完,意思很清晰。

我,我不卖车啊,车是我老婆的,她还要开。这几天她是有事,车就停在那里。她马上就回家了,怎么会卖车,不可能卖车,你听谁说的我要卖车?玛曲有点激动,莫名其妙来买车的廖白像一块卡在喉咙口的骨头,令他窒息。

玛曲啊,本来我是来买车,也不想说其他的。可是兄弟啊,婚离了就离了,咱们男人还怕这个?再说了,我相信兄弟你是好人,谁不知道你是好人?想开点,女人有时候靠不住,离了也没什么,对吧,玛曲,你看你那车……廖白说上了瘾,丝毫没去看玛曲的脸色。

玛曲的老实在小区小有名气,廖白多少了解一些。在廖白看来,玛曲是那种挨了打也不敢吭声的人。

不卖,出去!玛曲居然喊了出来,老实人轻易不喊,一旦喊了就威力巨大,虽然廖白平时不太害怕什么,但也发根直立,背脊渗出一层薄汗。

廖白就愤愤地出去了,走的时候还用眼剜了剜坐在沙发上怒目相对的玛曲。

伤心的玛曲忍不住又给吕兰打了电话,还是关机。吕兰都整整关了两天机了,如果说手机就像玛曲和吕兰之间仅剩的一根线,现在吕兰把这根线也掐断了,这让他的心一片荒凉。

玛曲决定去找吕兰,他知道那家夜总会在哪儿。男人们对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地方上班总有些不放心,但玛曲是放心的,他亲眼看见值班经理吕兰穿着漂亮又利索的套装,手里拿着大本子和对讲机,威严地在大堂点那些服务员的名,服务员站得笔挺,答声洪亮。

他把最时髦的衣裳翻了出来,这是吕兰帮他买的,有着黑灰色竖纹,进口面料,连熨烫都不需要,就能笔挺地贴在玛曲肥胖的身体上。玛曲清晰记得试衣服的时候,吕兰咬着他的耳朵说,穿上这衣服,你就是老板不是伙夫了。也许是哪天晚上的连续剧让吕兰记住了“伙夫”这词,她叫玛曲“伙夫”,玛曲喜欢这个称呼,而老板这俩字安在他头上,就像用炒锅煮饭一样不对劲。

玛曲穿上衣服,在镜子前鼓了鼓勇气,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穿上这件衣服的确不像厨师了,最起码像饭店老板,如果再把背挺直起来一些,则十分地像了。

玛曲就穿着老板装,把肚子又鼓起一些,有点大摇大摆地来到那家夜总会前,他去的时候是下午,这时候一般不会有什么客人。保安礼貌而又不容反抗地拦住了他,玛曲说找吕兰。保安立刻变得谦恭地说,先生你好,我们吕总不在。吕总?什么时候吕兰成吕总了?玛曲有些惊讶,很快又问,那你们吕总去哪儿了?保安开始警惕起来,他们用专业的眼神审看着玛曲,似乎要看出他衣服下的伙夫本质。这眼光让玛曲觉得心慌,他赶忙补充了一句,不是,我不是坏人,我是你们吕总的爱人,我叫玛曲,王,王字旁加个马,她应该和你们说过我才对。

保安就笑了,几个人还对着眼睛一起笑,笑完就收紧脸色,从腰里摸出黑色的胶棍,有个个高的保安喊,玛曲?王字旁加个马,去你妈的,你有病吧你,你也配我们吕总?老子现在心情好,就免你一顿打,赶紧给我滚蛋。

尽管很生气,玛曲还是吓得腿一软,一边退让着似乎随时要扑上来的保安,一边从裤兜里拽出钱包,快速扯出一张照片,晃给保安看,真的真的,吕兰真是我的老婆,我是她老公,这有照片。直到看清照片里玛曲的头和吕兰的头幸福地靠在一起,保安才拧着脖子闭上嘴,又迷惑地对了下眼睛,收起胶棒亮出笑容。

哥,玛哥,我们是新来的,我们不知道是您,怪小弟有眼不识泰山。玛哥您可不能怪我们,改天小弟请玛哥喝酒赔罪。玛哥,吕总真不在,听说好像是去香港培训了。怎么玛哥?吕总走的时候没跟您说?

玛曲走得很迷茫,就像梦游一样,好在他是走在平坦的人行道上,好在行人都躲着他,他才不至于撞在别人身上或者绊倒在哪里。走出很远,他才突然回过神,用力伸出手摇晃来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像个老板似的把身子挤进去,车颤抖了几下就迅速开走。

他突然想喝酒,想极了。玛曲先订下了南之叶川味城一个台,接着就想到他仅有的几个朋友,还有这么多年处下的一两个厨师朋友,玛曲在车上打了五六个电话,居然都打通了。更让玛曲感动的是,所有的朋友都爽快答应来喝他的酒,在喝酒成灾的年代,这简直是太不容易了。同学混得都比自己好,虽然没什么大官,但是也出了两个科长,一个电脑公司老板,最不济的也混个经理,只有他玛曲是厨师,是伙夫,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是普通伙夫。同学能给面子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玛曲感激地告诉朋友们,晚上六点半在南之叶川味城十八号台,不见不散。

玛曲六点多到的,他也知道请人吃饭一定要打最低半小时的提前量,六点半请客,七点人到齐已经是相当准时,到七点半能举杯也算差强人意。他安静地等到七点,没有人来,然后又不安地等到七点半,还是没有人来。服务员都几次向他投来怨恨的目光,因为饭店生意太好,不少客人因无座无奈离去,在讲究翻台率的饭店,玛曲的行为等于占着茅坑不拉屎,等于直接从他们腰包里抢钱。七点四十,玛曲的脖子都往门口扭酸了,服务员也早就按捺不住,催问几次上菜的事。他急了,挨个打电话,得到的全是一会儿就到的回答。

七点四十五,玛曲看见了刘洁。刘洁不是他的同学也不是他的朋友,她是吕兰的麻友。那时候刘洁已经在一个角落的两人座坐下,拿起菜单看,玛曲走了过去,他是个很有礼貌的男人,所以他觉得必须跟刘洁打个招呼。玛曲说,你也在这儿吃饭?刘洁朝他笑了笑,玛曲觉得心慌,便想告辞回桌。刘洁却说了话,玛曲,来坐下,我是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在等朋友诸如此类的话,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不安地瞧了瞧自己那张桌子,又瞅了瞅正在盯梢他的服务员,小心地坐了下来。他一坐下,刘洁就笑了,刘洁笑起来眼睛是特别弯的,弯得像半只月亮,尽管眼角可见几丝鱼尾纹,但依旧特别迷人。玛曲就更加心慌,他没敢看刘洁的眼睛,而是目光下移,看刘洁的嘴唇,刘洁嘴唇左上方有一颗不大不小却很生动的黑痣,女人把痣长在这里,怎么看都有些性感和诱惑,玛曲暗地里吞了口唾沫,但随即在心里骂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玛曲小心地坐在椅子上,他这一坐像是触动了刘洁身上的某个开关,她立即开始使劲说起话来。

你知道吗玛曲,我今天睡了一天,刚才才醒。你知道吗,一醒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我老公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又不回来了,我很难受我就说了他两句,他就说陪朋友比陪我有意思,还说要跟我离婚。你知道吗玛曲,他说离婚也说过好多次了,他经常说,一个男人只有离过婚、蹲过监狱、当过兵才是真正的男人,他说他兵是当不了了,监狱也不知道怎么进,只剩离婚一条路了。你知道吗玛曲,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不是开玩笑的,特别伤心,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不去蹲监狱!你知道吗玛曲,他这种流氓离蹲监狱也不远了。谈恋爱时他就不是个东西,那时候我一个月就见不上他几次,还都是我周末来南宁找他。后来我放弃柳城很好的工作,来了。他后来不当老师开了公司。现在他成功了是吧,他有钱了是吧,他就天天不回家,白天吧他说工作,晚上吧他说去会朋友,什么朋友,还不都是喝酒找女人?你知道吗玛曲,他一晚上要赶几个场子去喝,有时候喝完一场回家洗个澡换个衣服再去喝。后来你知道吗玛曲,我希望他不要回家,最好在外面喝到天亮,最好醉在哪个贱女人床上,我怕他喝到三四点回来发酒疯,吵我还吵邻居。他都这样了,我也都忍了,可他还说陪人家比陪我有意思,还要跟我离婚。你知道吗玛曲,你们男人太不一样了。玛曲啊,他对我要有你对吕兰三分之一好,我就满足了。

刘洁的一盘菜恰到好处地上来,热气腾腾。刘洁就停止说话,又要了一套餐具一瓶啤酒,打开酒,倒上,她没跟玛曲碰杯,只是用眼睛示意他也喝,然后自顾自喝了半杯下去,手里拿起筷子迅速夹起一块胡萝卜丁,随便嚼了几下,吞咽的时候,玛曲看见她的眼眶微红。

服务员又催问玛曲上菜的事情,他抓过菜单,一口气点了六个菜说,这两个上这边,这四个上那桌。服务员这才离去。刘洁也没有客气,又开始说话。

你知道吗玛曲,我们打牌的时候常说起你,我们都说你是个好男人,可玛曲你知道吗,我们都觉得你对吕兰太好了,你对她真的太好了,你怎么能对她那么好呢?你知道吗玛曲,你对吕兰那么好,有时候她都烦的,她说没意思,对不起啊玛曲,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让你难过的。说实在的,我很替吕兰可惜。我觉得她会后悔的。玛曲啊,我觉得你还是要想开些,她想走你就让她走,不要像我这么多年都抓住姓陈的不放,我没结婚的时候,也很漂亮。我知道你不信,你也该不信,都是因为姓陈的我才这么惨,其实也怪我自己,你可千万别学我。我被姓陈的害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我今天这一觉醒来,我还真想不通。我今天算是想明白了,姓陈的就是一老流氓,我真后悔把我最好的时候都给了他。玛曲,你吃菜。

玛曲却没吃菜。怨夫遇见怨妇,心里更堵得慌,玛曲正在该安慰刘洁还是安慰自己之间迷惑时,服务员又恰到好处地出现,说,先生,您的两位朋友到了。来的是刘宝和张文宁,他们已坐在桌边,守着四盘孤独的菜。玛曲邀请刘洁一起过去吃,刘洁说,都是你朋友,我就不去了。

刘宝和张文宁显然已经喝过一场,脸上有微醺的颜色。面对迟到的他们,玛曲居然没有半点怒气,心中又奇迹般生出感激。他们在别的地方也肯定是刚喝没太久,能中途离席来这里,就是给自己莫大的面子。朋友就是朋友,他想。

玛曲,有喜事赶紧汇报,另外赶紧弄点冰啤,刚才喝那破酒,喉咙里直冒火。冰过的啤酒下肚,玛曲上来些胆气,又一口气把吕兰要离婚并离家出走的事倒了出来,刚说完,像是怕这些话又跑回肚子中,他迅速端起杯子,狠狠把酒灌进嘴里。刘宝和张文宁没料到玛曲居然是因为这个才请客,酒立时喝得不美。但他们都不傻,马上明白喝玛曲的酒需要做些什么,就像很多时候喝别人的酒都该为别人做些什么一样。

刘宝就说了话,玛曲,我们是朋友,说难听话你别生气。没有你能有她的今天?她凭什么跑?玛曲你先说你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没?……没有,没有对吧。你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呢?谁不知道你玛曲是个好人?说句难听的,八成是她在外面有了人。玛曲,说这个你别生气,现在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吕兰一看就不是那种能安心过日子的女人,我早就想对你说,可是我没法说也不能说,你说是不是玛曲。叫我说,你还得去找她,你不能就这么放过她,都什么年代了,她不让你过安生日子,你也不能让她舒服。

刘宝说到这里,带出些义愤填膺的表情。玛曲没说话,还是喝酒,只是脸色阴沉下来。张文宁看不下去了。刘宝你不要瞎说,吕兰不可能这样干,换你是吕兰会这样吗?不可能吧,玛曲对她这么好,玛曲你别乱想,你们肯定有什么误会,你还是得去找吕兰,男人靠整,女人靠哄,哄女人就不用我教你了吧,我说你晚上好好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找她,明天不回,后天你还找,不出三天她肯定回家,你听我的,保管有用。

玛曲还是没说话,一杯一杯沉默地喝酒,刘宝张文宁便也闭嘴,三个人就再也没说话。玛曲的另外几个朋友终究没有来,因此玛曲这桌在喧闹的大厅显得很奇怪,他们就像三只饥饿的兔子,吃得心无旁骛。不过,他们也就吃了一小会儿,就像不欢而散那样起身离去,但和不欢而散稍有不同的是,刘宝和张文宁都用力拍了拍玛曲的肩,多少有点安慰的模样。

玛曲还是听了刘宝和张文宁的话,第二天晚上就去了夜总会,晚上才容易找到吕兰,他这么想。

跟上次不同,这次的玛曲显得理直气壮。门口居然还是那几个保安,他们就像螃蟹的两只钳子,把“食物”收进夜总会的门,把不能吃的以及威胁挡在门口。才两天,他们就不再认识玛曲,放他走了进去。玛曲学聪明了些,没有直接发问寻人,先是用眼睛扫描几下各路俊男美女,待到实在没有吕兰的踪影,才去咨客那里询问,咨客犹豫了一下,便微笑着回答没有看见吕总。也就几秒钟时间,玛曲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四五名保安就快步走了过来,他们像洪水一样淹没了玛曲,“洪水”的头就是前天喊玛曲叫哥的那个保安。今天他不喊哥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领着手下簇拥或者说是拥卷着玛曲,来到夜总会旁边的几棵树下,在被霓虹占据的城市中,这些树下有着大片漆黑的倒影。

玛曲被带进了黑暗中,脑子还一片迷糊,甚至残存着吕兰、音乐、灯光甚至炒锅的光影碎片。直到脸上被重重击了一拳,他才彻底清醒,也容不得他不清醒,因为紧接着,无数拳脚砸向了他,每一次砸来都是动筋动骨让人窒息的疼痛。玛曲像棵毫无希望的枯树终于被连根拔起一样轰然倒地。他抱住头,想喊却张不开嘴,只能咬紧牙关任他们打。但他们很快就不打了,因为看到闪烁的警灯,玛曲刚想求救,却被两个保安从地上捞了起来,有一个还迅速搂住他,用胳膊夹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喊出声音。“头”笑容满面地迎向警察,貌似正常地说了几句话,警察就转身上车。车刚开,玛曲就又被重重扔在地上,他重新抱住头迎接拳脚,没挨几下,保安们却都停了手。那个领头一边捏着电话听,一边打手势招来辆出租车,指挥两个保安把玛曲架进车里,又对司机耳语几句。

司机把车开到了玛曲家的楼下,为他打开门,沉默地看着玛曲离开,然后绝尘而去。车刚离去,玛曲就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在了楼前的花坛边,搭手一摸,鼻子、嘴巴还出着血,身子一动,哪里都是错位一样的疼痛。玛曲就想哭了,但终于没哭出来,只是用手使劲抠花坛里的草和土,像要在里面掘出点安慰。一只路过的猫远远地望了他一会儿,嗖地蹿进一蓬万年青中。

夜归的邻居们都是一眼就发现了玛曲。他们好奇地走了过去,想弄明白玛曲坐在地上边哭边抠土的内幕,并打算回报给玛曲一点安慰。但他们终于都察觉玛曲是个真爱哭的男人,哭得真很投入,把他们的焦急和安慰全当成夜风给忽略不计,便也算了,摇着头诧异着离去。

玛曲又抠了一会儿土,才歪歪斜斜地起身,像个残废一样挪回家中。刚带上门,手机就跟算好时间似的响了。

玛曲,你到家没?你没事吧?是吕兰的电话。

阿兰……阿兰!阿兰!玛曲的脑子似乎短了路,只记得“阿兰”这两个字,嘴似乎也被打漏了气,喊叫得有点含混不清,但声音巨大,听起来像一只绝望的大型动物发出的悲嘶。

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吕兰有些焦急说。

阿兰!阿兰!阿兰!玛曲傻了一样继续喊叫,只是比刚才多出一些泪,泪与口水殊途同归地溅落在手机上。

连木瓜和李珍芳也被惊醒了,一老一小走出屋子,老的紧紧拉着小的,小的紧紧偎着老的,欢喜地看着玛曲。

电话很快断了,但玛曲还是喊。他的嘶喊不仅吓着了许多夜行的小动物,还惊醒了许多已经睡着的人,这些人纷纷开灯、开窗、探头,脾气大些的就用力骂上两句,温柔一些的就缩回床上悄悄骂娘。

第二天,玛曲没去上班,也没有请假。他不是故意不上班,他只是一觉睡到中午,想请假,又发现手机停了机。他感觉自己的头像熟过了的西瓜,轻轻一碰就会爆裂,他就不再想动,连喝口水都懒得下床去倒。

李珍芳和木瓜过来看了他一次,但这一老一小好像只为了表达饥饿。玛曲强撑着给一老一小煮饭炒菜,并伺候着吃完。接着又重重把自己摔在床上。

他很快又躺到了下午五点,开始有人敲门,之后敲门声再也停不下来。第一次敲门的是他的两个同事,同事们一眼就发现了玛曲的伤痕。他们万分惊讶,玛曲也把挨打的事还有挨打之前的事实话实说。同事们便愤怒了,他们用并不太流畅的话语安慰玛曲,同时谴责吕兰,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没了缘分,也不至于让人打并且下手这么重,还仗义地问玛曲要不要报仇,如果要,他们可以联系一帮兄弟,就是夜总会的保安再多,兄弟们也能用菜刀杀将进去,给玛曲出出气。

玛曲就感谢了同事,但并不赞同他们对吕兰的谴责,更不同意他们用菜刀杀将进去。因为玛曲死活不信是吕兰指使那帮保安打了他,他想,吕兰怎么会这样?她不可能会,就像他玛曲也从来没想过打吕兰一样。何况她也说了,不是她。

再后来,又有几拨邻居来看玛曲,有的人甚至放弃了看电视剧的好时光。邻居们的选择是对的,看玛曲要比看电视剧要刺激的多也娱乐的多,因为玛曲已经完全变成了祥林嫂,生动地讲述着他和吕兰之间发生的事情以及保安是如何凶狠地打他。还让邻居们仔细查看自己的伤口,强调那不堪回首的疼痛。

邻居们也都和玛曲的同事一样谴责吕兰,还说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珍惜,更不值得他为她这样,邻居们也劝玛曲赶紧和吕兰离婚,既然是吕兰对不起他,这些家产一样都不能给她,你还要找她索赔。邻居们还目光炯炯语重心长地说,在财产这点上,你一定要坚持。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已是晚上十点多,天色早已黑透,李珍芳和木瓜也已熟睡。玛曲这才感觉饿了,但心里是畅快的,就像哽在食管里的一块没煮透的红烧肉终于慢慢滑进胃里的那种畅快。他起身从冰箱拿出些东西,进厨房狠狠为自己做了蒜烧大肠、豆瓣肘子、辣白菜还有一份酸辣面。

热辣辣的炒菜声伴着菜香传出很远,在某个时间甚至盖住了一些人家的电视声,又惹了一些人指指点点。玛曲却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沉浸在香喷喷的菜里,他还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对着瓶子,一口酒一口菜一口面地吃喝起来。

在玛曲坐地抠土后的第二天傍晚,廖白又来买车了,他还给玛曲带来一个消息。

廖白还提了几斤水果上来,虽然是不新鲜的便宜货,但毕竟是心意。玛曲差点落下泪来,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在小区里的人缘竟然比想象中的要好,这么多邻居来看他,看还不算,还买东西给他。住在这么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很能让人志得意满的小区的邻居们,如今几乎都成为下岗工人,有点本事的,就赚钱买了大房子离开,没本事的就守着这些越来越旧,渐成老鼠蟑螂们乐园的小区,三餐一日地活着。过去的那些意气风发,就像猪八戒吞人参果,连味道都没有留下。廖白也是其中之一,他竟也这么破费,令玛曲如何不感动。

他当即强留廖白吃晚饭,并不容分说地冲进厨房弄起菜来。廖白便同意了,他还跟进厨房对玛曲说,我把黄十路也喊来吧,我也觉得你这两天肯定闷,把他喊来一起跟你喝点。玛曲已经把案板弄得当当响,爽快地说好啊好啊。

玛曲是快手,一会儿就上桌了六个菜,又拿出白酒、啤酒。廖白和刚到的黄十路早就按捺不住,急不可待地倒酒,与玛曲草草碰杯,仰头干了。吃菜的时候,因为把嘴塞得太满,他们的夸赞听起来像是乱七八糟的哼哼。吃喝告一段落,他们开始关注起玛曲的伤势,玛曲就又做了一次祥林嫂。

听完,廖白和黄十路都放下了筷子,也都沉默了一下。廖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先给玛曲倒上一杯酒,又自己斟上,然后出手很快地举起杯,盯着玛曲说,兄弟,我今天来的意思本来还是买车,可你既然这么看得起我,那就不把你当外人,给你说点事。

玛曲心里有点不爽,但还是用认真的模样来听。廖白就壮胆似的吞下那口酒,然后把眼睛固定在面前的一块鸡骨头上说,玛曲,我前天看见了吕兰。

在哪儿?玛曲眼睛一亮,几乎要大喊出来。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玛曲。我前天去荣嘉小区那边送货,在那附近见的她,不过,玛曲,有个男人跟着她。廖白像是说错话一样惊慌了一下,然后闭上嘴,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玛曲像是突然被人推到了悬崖边,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不是变白,玛曲的脸黑,纵使因恐惧或别的什么变了颜色,也不会变白,而是像几天没有涂鞋油的皮鞋一样失去光泽,眼睛也迅速变得更小,整个人都显得黯淡无光。他的嘴唇和手都哆嗦着,像刚吃了毒药。

玛曲,玛曲。廖白和黄十路被他的脸色吓住了,他们喊他,但玛曲像是被这冰冷的消息冻住了一样毫无反应。他们努力着唤醒玛曲,可他还是冻着,他们便想离去,都站了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不负责任地走出门外。

你确定是在荣嘉小区看见他们的吗?似乎知道他们要走,玛曲苏醒了,说话也有些变样,像是喷出的冰沫,寒气十足。

玛曲的话却让廖白兴奋起来,刚才他只看见玛曲沉默和压抑,却不见他狂吼与暴怒,刚才的玛曲活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窝囊废,仿佛老婆被人撬走了是理所应当,是菜熟了汤开了不得不出锅的事情。但现在不了,他的眼睛射出仇恨,说的话喷着冷酷,就连肥胖的像肉灌多了的香肠一样的胳膊,都开始显现肌肉愤怒的隆起。

廖白与黄十路于是又回到桌前坐下,廖白开始讲玛曲想知道的那些事。廖白是那种天生会讲话的人,是不去说书或者相声都会让人觉得可惜的家伙,他不仅绘声绘色讲述了看见吕兰的详细过程,还把吕兰和那个男人的亲密细节刻画得入木三分。最后,他甚至又自己开了一瓶白酒,均匀分成三杯,自顾自先喝了一口。

玛曲开始被复仇的欲望烧灼,他恨,他很恨,恨那个男人,就算吕兰跟着那个男人,她也一定是被骗或者是被胁迫。

玛曲明白,现在的自己,和那个男人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一个人如果对某件事认了真,实在是了不得的事情。自从有报仇的念头,玛曲的生活就被报仇填满。上班时看见菜刀,他就想那刀砍上那男人时的血花四溅;炒菜时他就想如果把热油泼上那男人的脸,会不会像炸猪皮一样,从里到外噼噼啪啪地全部炸开;甚至睡觉时候两手空空他也会想,要用多大的劲才能准确又快速地掐死那男人,直到听到那解恨的颈骨碎裂的声音。

想象毕竟是想象,玛曲擅长做菜,但他不擅长报仇,别说报仇,连跟人吵架都不擅长。就拿工资来说,这么多年不管在哪里干活,老板说给多少玛曲就要多少,多了他不吭声,少了他还不吭声,好像兴奋与抱怨只是长在别人的身上。所以玛曲的报仇一点都不容易,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报仇还是毫无头绪,他只是不停地想一些血淋淋的场面又不停地否决自己。玛曲左右不是,但好在还有人愿意帮他。玛曲的事情传开后,他所在饭店的生意突然间比以前好了许多,只要是他当班,总有小区里的男男女女专门前来吃饭。说是专门,是因为他们点完饭菜吃到中途,总会亲自去厨房看望玛曲,若玛曲暂时清闲,就必定拉他到酒桌前小坐,一般是以赞赏他炒的菜开始,然后直奔主题,同情玛曲,唾骂吕兰,还帮着玛曲想主意,该如何收拾这负心的女人。每每这时,玛曲就会严肃地纠正他们,这肯定不是吕兰的问题,吕兰肯定是受了威胁才被迫跟那家伙,不然她怎么会不回家,怎么不敢接电话。每次说到这里,他基本上还会眼泪汪汪,他觉得他的吕兰一定正在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怒火也从此时开始升腾。聆听着的人们也会入戏般随着玛曲愤怒,他们大多还建议玛曲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个男人,但具体到怎么不放过,他们就不再有言语。

其实,玛曲也只要人们的鼓励就足够,他没打算放过那男人,也不可能放过。在他看来,那男人与他就像水和火,总有一个要死掉。就像猪肉配着菊花炒,一出事就得人命关天。玛曲开始寻找现实些的报仇方式,他买回一种早就不让卖了的叫“毒鼠强”的鼠药,但其实还是有不少人在卖,特别是在郊区的集市上,“毒鼠强”还是很畅销,因为这药确实好用,而且多数人买“毒鼠强”不是为了给人吃,警察也就懒得查老鼠药这点小事,每天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已经够他们忙了。玛曲买回家之后才发现这实在是属于冲动消费,不说没有办法投给那男人吃,就连储藏这几包东西都让玛曲犯了难。他先是把鼠药藏在了柜子顶上,后来总觉得那些鼠药像是盘旋在头顶的噩梦,时不时地叮咬他一下。玛曲就把鼠药挪到了床下的一只鞋盒中,但还是难以安眠。再后来,玛曲干脆对鼠药失望了,一股脑儿拆开倒进马桶,水很快把那些红色颗粒冲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几天,就有死老鼠痛苦地横尸小区,但只有玛曲一个人知道真相,他有点后悔,这东西这么好用,为什么自己就倒了呢?

玛曲最终选定的是浓硫酸,他见识过硫酸的威力,无论厨房的污垢多么深重,只要用稀硫酸或者稀盐酸泼上去,那些厚厚的油泥和黑斑就会像盘子里的新鲜油污遇见洗洁精一样,瞬间就稀里哗啦地消失。他一想到硫酸泼上那男人的脸,不管他长得多帅气都将变成世上最丑陋的人,一辈子也都会活在那张可怕的脸和追悔中,然后,吕兰也会离开他,一切都会离开他。玛曲为此兴奋着,甚至前所未有地恍惚着,就像一个中了酒毒的人,总能忘记所有的清醒与正常。连炒菜他都不再专心,炒酸辣土豆丝时也忘了放醋。

对他的日渐恍惚,大家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只有刘洁登门看望了他一次。

刘洁已经正式离婚。在饭店偶遇玛曲后的第二天,她就难得地主动提出离婚,她男人“陈老流氓”听见,掩饰不住地兴奋,但他非常谨慎,因为根据朋友们的经验,女人嘴里说出“离婚”的可信程度不高,大多是为了“考验”和赌气,如果男人一不小心表现出兴奋或者同意,将会引来一场程度不同的狂风骤雨,不管在老婆面前是强势还是弱势,男人都会怕极了这些。“陈老流氓”是在最后确认了刘洁真想离婚后,才正儿八经地开始离婚,对离婚早有准备的“陈老流氓”早把婚前财产进行了处理,所以刘洁只得到一套房子,一辆不值什么钱的旧车,还有二十万元的安抚费。

刘洁是下午去的,她发现玛曲那天没去上班,而且前半个下午出门的人少,人们要么上班,要么在家里躲开毒辣的太阳,被人撞见她去玛曲家中的概率要比上午晚上少得多。反正,一个离婚的女人去看一个即将离婚的男人,这个嫌,无论如何是要避的。

刘洁去的时候,玛曲正坐在厨房里发呆,玛曲的坐相很颓废,浑身的肥肉也软了下来,比平时要垂坠许多。发呆的人总是搞不清楚自己想了些什么,但却专注。玛曲也这样,以至于刘洁轻敲了几下门他也没有听到,还是刘洁冒险加大力度,玛曲才惊醒般起身,连门镜也懒得看,就开开门。

对刘洁的独自到来,他还是惊奇的,甚至手足无措,多日没有女人气息的房子也因了刘洁的到来有了生机。玛曲的心虽然已经被复仇占据,但遇见刘洁,还是混乱地跳动了起来,并且再也停不下来这种混乱。

还是刘洁先说了话,因为玛曲看起来死气沉沉,虽然脸色涨红,却丝毫没有说话的迹象。

玛曲,我来看看你。

嗯。

你知道吗?我离婚了。刘洁又说。

啊?玛曲惊讶了,他的心开始动乱,他想安慰一下刘洁,嘴却像被堵住一样无法张开。

玛曲你知道吗?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其实你用不着难过,留不住的东西就不要去留,你看我留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这种结果。你想开点。玛曲你知道吗?其实你比很多男人都强,那姓陈的老流氓跟你比起来,真的不是个东西……不想了不想了,玛曲,我们都别想这些了,我给你带了点水果,都是清火的。

刘洁就从一个塑料袋中掏出些葡萄、杨桃、梨放在桌上,水果们都长得很好,刘洁看看水果,又看他,见玛曲一脸迟钝像个呆瓜,便拿起些水果放进桌上的果盘,站起来想去洗,玛曲这才反应过来,快速地把盘子接过去,进厨房洗了还不算好,用刀噼噼啪啪一阵,竟做了一个精致的果盘,还又添上了冰箱里的西瓜。

刘洁用牙签扎起一颗葡萄给玛曲,玛曲说,你吃你吃,刘洁就吃了。他也很自觉地拿了片西瓜。两个人都没了话,只是吃。没吃一会儿,刘洁就说要走,玛曲就送她出门。玛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刘洁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弯处。

玛曲开始行动了。

那个男人的地址他已经打听清楚,是热心的廖白帮他打听了。

买浓硫酸的时候,店主把硫酸仔细地用一个200毫升的PE瓶灌装密封,又仔细地擦干净,还千叮咛万嘱咐,这东西厉害,开瓶的时候千万别碰上手。

玛曲却没有老板想象中的那样害怕这瓶硫酸,他很随意地把硫酸瓶扔进了自己的背包,然后又很随便地斜背在肩头,就像以前和吕兰出去,她总强迫他背这款据说还是牌子的包,但玛曲实在没有东西装,吕兰就往包里扔些餐纸,再把墨镜盒、数码相机之类用不着的东西塞进包里,看上去才不那么干瘪。而现在玛曲突然觉得,用它来装硫酸再合适不过。

拿到硫酸的玛曲一扫过去拿到鼠药的排斥和紧张,变得非常安心和释然。看电视时,他就把硫酸和客厅茶几上的一瓶姿色鲜艳的布艺花摆在一起;吃饭时,他会把硫酸挪上餐桌,放在陈醋的旁边,每当拿醋泡蒜米辣椒时,玛曲会亲热地看硫酸一眼;睡觉时,他就把硫酸放在吕兰的梳妆台上,只有看着硫酸,他才能满意地睡去;就连上厕所,玛曲也在想着硫酸,但上厕所的时间终归太短,拿来拿去的麻烦,也就算了。

玛曲行动的那天天气阴沉,似乎风雨欲来的样子。但他喜欢,他甚至觉得天公很作美,给了他一个如此合适的天气。

他出门的时候先是做好一天的饭菜,反正李珍芳还懂得怎么吃饭。这天玛曲比别人穿的都多,人家穿短袖,他穿长袖;人家穿短裤,他穿棕色的肥大长裤;人家穿凉鞋或者拖鞋,他脚上蹬了双极其厚实坚硬的黑皮鞋。他的穿着就像他今天要做的事一样可怕。但玛曲自己没觉得不对,他把那瓶硫酸揣进左边的裤兜里,再用左手紧紧攥着,攥出了湿滑的汗也不舍得让瓶子透一下气,好像要把汗水和手心的灼热透过瓶子融入硫酸。连着两天,玛曲做什么事都用右手,他的左手像是没了。

玛曲像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就到了荣嘉小区。他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吕兰家楼下不远处的花园,在这个树多草多以绿色著称的城市,连小区花园的树树草草都遮天蔽日,极其有利于玛曲的潜伏。他就像真正的特务一样守在花园中,和别的来此休闲纳凉的人不同的是,他的左手始终都揣在裤兜里。花园里从早到晚都有人来人往,这些人看着玛曲都觉得奇怪,但总想不出这个胖子怪在哪里。

第二天,他还是像上班一样去了荣嘉小区,比昨天早些,七点半他就到了花园。这回他换了个短袖衣服,鞋也换成了运动鞋,但裤子仍坚持昨天的,因为除了这条,玛曲竟寻不见一条更合适的。

其实第一天玛曲不是没有见到那男人,他看见了一次,只是没有下手。没有下手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气候,玛曲认为中午太热,这么热的天做什么事都容易让人失去水准,何况还是第一次干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比如花园里正在玩耍的几个小孩,这事毕竟残忍,让孩子们看见是明显不合适的;再比如吕兰,那男人出现时吕兰全在身边,那男人总是扯住吕兰的手,就像以前玛曲总扯住吕兰的手一样。虽然那男人也肥肥的,长得也不好看,但吕兰却是一脸幸福,一脸真正的幸福,看起来比和玛曲在一起时的幸福还要真实。这让玛曲愤怒起来,但旋即陷进深深的悲伤,然后他像一个真正的窝囊废一样,埋头落下几颗泪。在别人都去午睡的时候,悲伤的玛曲回家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一样无力,别说泼硫酸,怕是再在花园坐下去,整个人都会崩塌掉。

第二天玛曲见了那男人两次,一次是早上八点五十,那男人照样扯住吕兰的手从楼洞甜蜜蜜地走出来,就好像他就是吕兰的老公。那男人扯着吕兰走到漂亮的小车跟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亲热地看着吕兰坐进去,才又关上,自己来到车的另一侧。小车无声地离去时,玛曲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奇怪的是,他的愤怒仿佛少了些,多的是那种扯心扯肺的失落与悲伤。他就这么坐在花园里,两眼空洞地发呆,左手照旧抓着裤兜里的硫酸瓶子,只是力气小了许多。直到下午,玛曲才又见到那男人和吕兰,但他几乎连冲上前去泼硫酸的冲动都已经消失,他又饿了一天,没有一丝力气。

第三天,玛曲本来是有机会的。那男人居然自己下来了,玛曲也悄悄跟了上去。他看着那男人着急地进了家药店,又着急地走回小区,那男人走路很快,把玛曲跟得气喘吁吁,他几次想冲上去下手,但路上的人来人往都让他犹豫不决,另外那男人走得也实在太快。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进了楼道,玛曲也跟了进去,可他刚走到二楼,就听到好像是从四楼传来的关门声。

玛曲又坐回了花园,刚才的一阵折腾让他疲累至极。可还没等喘息片刻,他就看见那男人半搂半搀着吕兰走向汽车。吕兰脸色苍白,脸疼痛的神情,但她是那么放心地靠在那男人的臂膀中,看上去如此美好,也让玛曲格外心碎。

车走了,他傻了,像是被人掳走了灵魂。呆坐了一会儿,玛曲突然笑出声,把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站起身像是散步一样,慢慢走到小区门口的一家小超市。

老板,你这卖什么啤酒?玛曲问。

漓泉、青岛、山水、雪花……

最贵的是?没等老板把话说完,玛曲又接着问。

哦,有纪念版喜力,二十元一听,你要吗?

要两听!

玛曲特地用左手从上衣口袋摸出张百元钞,然后用右手接过找头,左手提起啤酒,好像很多年没用过左手现在终于要狠狠使用一样。他回了花园,坐在草地上一块巨大的观赏石旁边。这里僻静些,也恰好可以遮挡花园里其他人的视线。

玛曲沉重地坐在石头旁边,还让一个肩膀靠上去,才显得很吃力的样子从塑料袋中掏出罐体积满水气的冻啤酒,利索地抠开,痛快喝上一大口。接着他把啤酒放在草地上,左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裤兜里掏出那瓶硫酸。三天时间,瓶子已经被裤子和玛曲的手磨得光亮无比,看上去比新的还要新。玛曲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然后在衬衣上抹干手上的水气,左手抓着硫酸瓶,右手小心拧开PE盖,他的鼻子周围立即盘旋起酸酸的味道,这种恐怖味道的弥漫让玛曲的手多少开始颤抖,瓶子里略显黏稠的浓硫酸也跟着晃了晃,像是随时都会跳出来。

他愣了一愣,又抓起啤酒灌了两口,然后把硫酸瓶轻轻举起来,慢慢倒进石头的一个缝洞,石头立即长出浓烈的泡沫,还伴着刺鼻的白烟。玛曲就紧张起来,不再残害石头,他把硫酸瓶子放在草地上,用手迅速在地上刨了个小坑,仔细地拿起瓶子,将剩余的硫酸全部倒进土里。土似乎对硫酸并不在意,像吸水一样把硫酸瞬间喝了个干净,偶尔有个小石仔或者沙粒绝望地冒一下泡,留下一点焦黑。倒完硫酸,玛曲把瓶子埋进了土里,刚才刨坑时刻意留下的草皮也被玛曲重新铺上,只是还没等他把啤酒全部喝掉,那些刚才还青翠的草就迅速枯萎。

二十块钱一罐的啤酒跟两块钱一罐的啤酒对玛曲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两罐下去,他依旧天旋地转,他就干脆睡下了,睡在了被他伤害过的石头旁边,鼾声如雷。很多在花园休闲或玩耍的人都看到了他,那是一个长得难看的胖子睡在花园的草地上,上衣和鞋子都光鲜,裤子却像从垃圾堆里刚捡的。

玛曲回家的时候拎回了一斤生猪肚,一斤酱牛肉,那晚他吃得很饱,也睡得很香。

中午的繁忙过去,玛曲给吕兰拨了个电话,她一如往常地关机。玛曲微笑着发了条简单的短信:我已经签字,等你方便的时候办手续。半个小时,吕兰的短信就回了过来:明天上午九点,青秀区民政局见面。虽然玛曲觉得自己已经想顺畅了一些事情,但这条短信就像一个冰冷的雪球,直接砸进了心脏,把他冰得浑身一软,心也像被狠狠捏了一把。但他挺住了,既没有晕倒也没有哭泣。

他在第二天如约前往。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门面越来越漂亮,和玛曲结婚时相比豪华了许多,硕大的金字一溜排开在房子上方,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是夺目。

玛曲从八点五十等到了九点二十,终于等来了吕兰。

吕兰像是一个人来的。

尽管做了许多思想准备,玛曲见到差不多离开月余的吕兰,心还是剧烈地混乱了,这还不同于在花园蹲守时的见到,因为吕兰离他很近。他的手有点哆嗦地把签上自己名字的协议书递给吕兰。他的另一只手也在哆嗦,这只手攥着两张鲜红的结婚证,结婚证也跟着哆嗦,像是恐惧最后的命运。

工作人员没费任何口舌,就问了一句“有孩子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爽快地把红色烫金的结婚证收回去,再把红色烫银的离婚证给出来,顺便提醒玛曲吕兰到派出所变更一下户口。

出得门来。吕兰停住脚步,说,玛曲,你等我稳定了,我再把木瓜接过来好吗。

他却没有话,他好像没了心一样,任由阳光、空气、噪音和吕兰的话袭击自己。玛曲突然后悔起来,他张着嘴却察觉不到呼吸,但眼睛似乎还有知觉,眼睛跟着吕兰穿过婚姻登记处前的街道,再往右走了几十米,走进一辆车里。

车就这么走了,玛曲半张着嘴晃悠着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来到大街上。他的右手攥了那张红色烫银的离婚证,像招摇的旗帜。每个眼神好的人都能瞅见国徽下面“离婚证”三个字。这三个字仿佛烫到了眼神好的他们,他们像躲开传染病人一样躲开玛曲。

他并未悲伤太久。

他曾经悲伤过,还悲伤到极点过,悲伤到极点的人往往会一下子平静下来,就像一颗坏牙,曾经让你疼到辗转反侧,可时日长久,牙坏到彻底时便不疼了,不疼了你便不会在意,尽管还有黑色的牙根在牙床里滋生病痛,等待着某一天爆发。玛曲就这样不疼了,虽然心还很空,虽然浑身还软,但终归是不疼了。

就像不回来接她的木瓜一样,吕兰似乎也无意回来拿她的化妆品、鞋子和许多东西,玛曲打去电话,她便说不要了,请他代为处理。他就买回几只防潮的大整理袋,把吕兰的东西装好,再塞进一个硕大的壁柜,一个壁柜居然装不完,他又将一些东西挪进差不多空掉的衣柜。一切停当时,玛曲轻轻锁上柜门,像是要遮掩一些真相,又像是决绝地抛掉些什么。

玛曲决心过好离婚后的生活。

他的决心从那辆车开始,车已经在小区停了一个多月,不情愿地蒙上一层灰尘,翠绿的车身变得灰蒙蒙的。吕兰刚走的十几天里,玛曲还常去擦车,但随着愈发地没有希望,玛曲就像懒得洗脸一样懒得擦车。

玛曲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车擦得无比干净与光滑,尽管擦好的时候已是黄昏,可车身依然反射着许多或强烈或微小的光亮,这些光亮凝聚在一起,开出一朵奇异美丽的光之花,花瞬间照亮了他。他满意地站着,用更满意的眼神瞅车。待了好一阵,玛曲才回家美美睡下。

玛曲请的几天假就这么过完了,他开始焕然一新地走路,焕然一新地上班,焕然一新地说话,焕然一新地吃饭。这样的玛曲先是把同事们惊吓住,以至于在他干活时,大家都会留个心眼,生怕玛曲突然疯掉,但大家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勤恳踏实地炒菜,满面笑容地做人。老板还偷偷尝了尝玛曲做的菜,发现一如从前的美味。于是老板就放心,大家也跟着慢慢放下心来。

下了班走回小区,玛曲先是来到车前,他忘不了昨天擦完车的那份光亮,那光陪伴了他整晚,甚至占据了他的梦。走到车前,玛曲呆住了,今天光亮还在,但是被人重重地划伤了,一道丑陋的划痕横跨左边两个车门,像是一张漂亮的脸被人划上长长的刀痕。他顿时就伤心了,转头看看四周,小区里走动着下班的人,下班的车也似乎很急着回家。每个人都神色匆匆,不像给汽车划伤痕的闲人。这个场面让玛曲更绝望,他想高喊,他甚至想叫骂,可心和喉咙似乎被人用抹布塞上,发出类似哮喘的声音。

他蹲在车前,心疼地摸着划痕。

蹲了好久,摸了好久,等天黑了,手凉了,才慢慢回家。

第二天玛曲又请假了,一整天,他屋里都飞出“叮叮当当咣咣”的声音,有那么几个瞬间,这声音还很清脆,在小区的树木楼房之间飘荡。许多在家待着或者在小区闲坐的人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人们都没在意,城市里总是声音很多,多得无法拒绝也不能理会。

直到黄昏之后,夜幕低垂,玛曲才出门,背上多了一只巨大的编织袋。他像贼一样小心地下楼,尽管编织袋很重,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轻轻,最起码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从零栋开始。在一单元的楼洞口,走进去之前,玛曲把编织袋往肩头提了提,有了些叮叮当当的瓶罐声,这声音给了他勇气与鼓舞。

到刘洁家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累得死掉。浑身的肉也仿佛害怕这累,开始不听使唤地乱抖,这种让人虚弱的抖动伤害着玛曲,令他头脑空白,脚步机械,表情丧失。

玛曲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在刘洁家门口,他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像长在他身上一样,那么实在。他的敲门声很轻,但刘洁开门很快,玛曲有气无力地喊了刘洁的名字,没等他说礼物的事情,刘洁就赶紧把玛曲让进了屋里。

刘洁的屋子显得很干净,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木地板擦得仔细,幽幽发亮,仿佛不是用来给人走的。玛曲就犹疑了一下,因为他闻见了自己身上发散出的汗味和紧张出的油腻味,还有鞋子与脚,很明显,出了不少臭汗的脚并不适合踩在刘洁家的地板上。刘洁却不介意,提来一双拖鞋,说了句换上吧,还朝玛曲笑了一下。他最受不得女人笑,腿软了一下,接着精神抖擞地换上了拖鞋。

在刘洁家的沙发里,玛曲手捧刘洁亲手泡的一杯茶,把车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说给刘洁听。

玛曲,是不是心里很不好?

我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要刮我的车。

玛曲你知道,人有的时候真是很坏的,哪怕是对自己没好处,他们也要坏。

嗯。

玛曲你知道吗?我离了婚以后,去买个东西,哪怕是回家晚些走在路上都有人想使坏,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玛曲?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他们怎么能这样!

玛曲,要我说,你就别送什么礼物了,你送金条也未必有用。你太好人了你。

我……

不说这些了,没吃饭的吧,正好我也没吃。冰箱里有菜。

玛曲像个听话的孩子,又像被催眠一样站起身走进厨房,刘洁也起身从冰箱里掏出些肉与菜,拿进厨房。

无论什么样的厨房,玛曲站在里面炒菜都显得那么合适,他像个指挥家一样准确而充满感情地劳动着。只是他不说话,刘洁就也跟着沉默,她倚在门边,目光跟着玛曲走来走去。似乎在发现什么。

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刘洁只是吃了他做的菜,她吃得很投入,他却没有胃口,他想走却说不出口,只能紧张而害羞地看着刘洁吃得香甜。

刘洁夹起一筷子菜,正想递进嘴里,突然碰到了玛曲的目光,她就把筷子停在嘴边,也看玛曲。他像躲开炒菜时溅出的热油一样迅速躲开刘洁的目光,在低下头的瞬间,脸也就红了。玛曲总爱脸红,虽然他不喜欢自己脸红,可脸总是不听他的使唤。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疼了,在他的眼泪开始酝酿着逃出眼眶时,刘洁的手摸上了他的头。玛曲浑身一抖,抬起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张油亮但真诚微笑的红嘴。

回到家里,李珍芳和木瓜已经吃上了,饥饿开发了一老一小的智慧,两人不仅搜罗出冰箱里的大多数食物,家里几乎所有储藏食物的地方都被他们找到,泡面、饼干就着冰冷的红烧肉,番茄、橘子混着豆腐乳,米饭也被这一老一少倒上五颜六色、味道各异的菜水与调料,两人居然吃得香甜,也不在乎吃到满嘴满脸满桌满地。

玛曲望向这一老一小,迟疑地停住脚步,但旋即又走进卧室,把自己瘫在床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珍芳已经趴在饭桌上睡着了,木瓜蜷在李珍芳的脚上,也睡得安稳。玛曲就掉泪了,他像一个委屈极大的孩子,掉着泪去卫生间弄了条热毛巾,先是把木瓜擦干净抱到床上,又把李珍芳的手脸擦干净架到了床上。

那天是星期五,许多有双休日的人像以前的人庆祝解放一样庆祝周末,人们都愿意到饭店吃喝一顿,再去K歌、泡吧。别人的双休日就是厨师的受难日,玛曲数不清那天自己炒了多少菜,只觉得自己在厨房里腾云驾雾,不过腾的是火云,驾的是油雾。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家门洞开已经让玛曲有了不祥的感觉,李珍芳和木瓜的不见踪影更让他胆战心惊。玛曲心里空空地奔下楼去,想象着寻找这一老一小的艰难。只是他没想到真正找起来却这么容易,是木瓜的哭声。他冲过去,一老一小就坐在小区花园的草地上,惨白的灯光打在两个人身上。玛曲冲到跟前的时候,才知道不仅是木瓜在哭,李珍芳也在低声啜泣。打记事起,玛曲就没听到李珍芳放声痛哭过,好像啜泣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离一老一小再近一些,玛曲才知道事情并不是两个人在哭这么简单。一老一小的脸上居然都有暗色的血痂,在夜色和乱七八糟的灯光中,这些血痂辨不清颜色,它们有的粗壮,有的细长,总之奇形怪状,像怪异的爬虫驻扎在李珍芳和木瓜的脸上。

他起初默不做声,只是心疼地蹲下,用浸了一天油烟而温暖咸腻的手臂紧紧揽住忙着哭泣的一老一小。

接着,玛曲就喊叫起来。他的喊叫含混不清,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嘶哑恐怖,又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有尖锐的金属声响。其实玛曲并不知道,在他的生活渐渐丧失语言时,他就只能越来越擅长喊叫。他的喊叫一如往常,惊吓到所有的动物和人,玛曲就这样喊叫着把李珍芳和木瓜弄回了家。

他没能喊叫太久,他着急擦去李珍芳和木瓜脸上身上的血迹和泥土,便忘了喊叫,只是还张着嘴,像一条被掏空内脏的活鱼,尚有知觉,但满眼恐惧,嘴如何都闭不上。

尽管他很小心,还用温润适中的毛巾擦洗伤口,疼痛还是让李珍芳和木瓜哭了起来,李珍芳依然啜泣,木瓜依然痛号。屋子像是音箱,让哭声产生共鸣,这哭声和以往玛曲家的哭声一样传出很远,但奇怪的是,这天晚上没人开窗,也没人骂娘。

第二天玛曲没有上班,他像自己被打破了头一样,早上七点就麻木痛苦地下楼来。

他去找了住在小区花园旁边的武小慧。她在这边开了间早餐店。

玛曲算是找对了人,武小慧告诉了他一切。

事情其实很简单,李珍芳和木瓜大约都闷了,老人家就带着木瓜下了楼。其实下了楼,一老一小并不知要去到哪里,但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过绿色,就本能地溜达到小区的花园中。

李珍芳和木瓜的出现吸引了众人,在正常人眼中,这一老一小是奇怪的组合。而在李珍芳和木瓜的眼里,正常人看上去美好与热情,一老一小把人们的指指点点和奇怪笑容当成关爱。木瓜还高兴地冲到几个孩子的面前,试图敲别人的头表示友好。可那几个比他高大的孩子不会像李珍芳一样容忍与高兴,他们迅速还击,只几下就把木瓜打倒在地。孩子们下手总是没个轻重,他们根本没在意木瓜身后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倒下去的木瓜,脑袋就碰在这石头上。木瓜先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脑袋奇异的变化,还瞅着天空笑。但当一股温热伴着碎裂一样的疼痛到来时,木瓜才开始放声号哭。木瓜的哭是震撼的,这种在大山中练就的哭声,颠覆了城市人对哭的想象。

李珍芳也被这哭声击中了,但她没有立即奔到木瓜的身前。那些孩子揍木瓜的时候,她想起了小时候常被人欺侮的玛曲。李珍芳盯着其中一个打得最凶的男孩,突然母性大发,冲过去一把将男孩抓住,并恼恨地用手拍打着男孩的屁股。男孩措手不及,拼命反抗,但无法挣脱。于是,那男孩的爷爷看不下去了。男孩的爷爷很年轻,五十岁出头,两代人的早婚早育,制造了现在接近十岁的孙子。

男孩爷爷的腿脚还很利索,他亲眼目睹了孙子被一个疯婆子又掐又打的场面,于是他生猛地扑上前,先是掰开李珍芳的手,见她仍然胡抓乱挠,就一脚踹过去。五十多岁男人的脚对付一个干瘪的老女人毫无问题,这一脚就把李珍芳踹出一米多远,李珍芳像一团破旧的棉被飞出去,然后散开在地上,她的头也碰到了磕了木瓜的那块石头。但李珍芳没笑,而是直接哭了,她比木瓜明白头破血流的恐惧。

绝大多数人是害怕流血的,花园的人就是,老老少少见了李珍芳和木瓜的血,像是被惊吓了的苍蝇一哄而散。但许多人并没走远,而是躲得远远,注视、指点、议论。接着,越来越多的闲人加入了进来,观察着流血的一老一小。

是李珍芳先坐起来的,她抹了一把快流到眼睛里的血,然后扶起了木瓜,也帮他抹了抹额头的血。木瓜已经不觉得太疼,他看着李珍芳的额头一片红,就快乐地笑起来,木瓜还伸出手指,按了按李珍芳的额头,黏黏的,不舒服,他也就不按了,缩进李珍芳的怀中。可伤口这东西也像人的心情,总是反复。没一会儿就又疼起来,这一老一小就哭,不疼了,一老一小就相互看着。

一老一小好像忘记还有家,那些冰冷的绿草渐渐让两人感觉安心。等到天黑,闲人们也都散去,一老一小才持续地哭泣起来,但两个人的哭声被树木花草吃掉了许多,几乎传不到人们的家里。没有人在意这一老一小,一部分人甚至享用着玛曲送上门的各种礼品。

玛曲知道了。但他似乎永远忘记了这些事,没有任何反应。唯一做的就是每天上班前把门反锁,并把可能伤害到一老一小的火、电、利器收拾干净。每每有空,玛曲都要回家,看看一老一小是否安好,这让他总是像一头忙碌的驴子。

十一

从“送礼之夜”开始,玛曲就觉得自己爱上了刘洁。虽然那天玛曲一直低头,但在刘洁吃菜的时候他也偷看上几眼。让他很感动的是,刘洁吃菜的时候相当投入,两片厚厚的嘴唇毫不羞涩地张开,筷子深入嘴中,菜经过嘴唇时,立即把它们染成油亮,筷子一出嘴,刘洁就迅速咀嚼,眼睛又开始盯着盘子。

刘洁抚上额头的手和依偎更让玛曲难忘。那种感觉居然超出和吕兰依偎的美好,偎过来的似乎不仅是身体,还有一张噼啪作响的电网,击中每寸毛孔与灵魂,并使它们膨胀。这种膨胀一直持续了很久,让他既温暖却也失眠了。

五天后,这种甜蜜的折磨,终于鼓足了玛曲的勇气。这次他不仅拿了礼物,还拿了自己的蜜汁叉烧,知道刘洁喜欢吃瘦肉,他在做蜜汁叉烧的时候特意精选了上好的梅头肉,酱是自己腌的,花雕酒买的最好的,甚至连蜂蜜都是跑到蜂园买的最纯正的。玛曲把腌好的肉放进烤炉,专心盯看锡纸上慢慢转动的肉,看着它渐渐缩水,再一点点把蜜糖与酒吸进每一根肉丝。

天终于黑了。其实城市中,天黑只是人们的一种本能感觉,各式各样的灯光早把黑暗吞食得七零八落,活在灯光中就是天黑。

玛曲尽力躲避着灯光和行人,像两只手都提满赃物的贼。走到刘洁家门口,他的腿开始颤抖,连脖子后面的肉都突突跳着。这是他费力思考的结果,一路上玛曲都在想,该怎么把礼物送出去而不显得唐突,又该如何对刘洁说出那些话。

刘洁家的门没有门铃,需要敲门。门是看上去很结实的铁门,他的手指刚刚碰上去,就发出金属的轻微响声。玛曲立即收回手,怕碰出更大的响声。但他终于又伸出手,稍稍用力地敲起来,而挂在手上的五斤叉烧也晃动着碰在门上,发出轻轻的闷响。

几分钟过去,当玛曲憋出满头满脸的油汗,心情失望与虚弱地转身离去时,门开了。刘洁头发蓬乱,面色潮红,眼神不定,一手把着半开的门,身体堵在门口。

玛曲,是你呀?有事?刘洁说。看到是他时,她才出来一口气。

我,我。玛曲没“我”出来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叉烧和篮子举了举。

呵呵,是不是有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客气。刘洁还是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玛曲进屋的意思。

我,我做了点叉烧给你吃。他终于讲了出来。

哈哈,好啊,好香。刘洁笑容真诚。

玛曲把叉烧递了过去,刘洁就接了过去。

玛曲,我还有事,改天我请你来家吃饭,你就先回吧。刘洁又是一笑,笑完,把门轻轻关上。

他这才想起来,另一只手上还有水果篮。他有点不知所措,想敲门不敢,想回家又不甘心。玛曲便提着篮子在门边和楼梯边缘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很轻,像一只肥胖但悄无声息的猫,还不自觉屏起了呼吸。

转来转去是比较消磨时间的事,玛曲的转圈渐入佳境时,刘洁家的门突然洞开,客厅的灯光倾泻而出,猛地砸中了玛曲。门里,是刘洁在拥吻送别一个男人。这男人他再认识不过,是廖白。

廖白和刘洁都是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两张脸也都沉了下来。廖白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玛曲,不带任何表情地与玛曲擦身而过,他过去的时候,有风,混杂着刘洁的味道,还有叉烧的味道,他这才发现,廖白手中提着约有两斤左右的叉烧。叉烧随着奔下楼梯的男人晃动着,偶尔击打到廖白的屁股。

剩下的刘洁把门开了几秒钟,有些惊奇地盯着玛曲,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再次握住玛曲,这让他的心一紧,然后一种类似狂喜的悲伤瞬间冲向他的全身,这让玛曲的身体缩紧,脸上也充满笑容,如果有灯,你会看见玛曲的嘴尽最大努力咧开着,它拼命抢占脸的地盘,把他的眼睛和鼻子挤在一起,挤向远方,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一种小丑的妆容。

玛曲在一楼的楼梯处终于一脚踩空,滚落下来的时候,各种水果撒满了整个楼梯,香甜也立刻塞满,并渐渐浓烈,变成发酸的味道。

摔痛全身的玛曲趴在地上,有几颗泪滑下,他已经忘记疼痛,他只是拼命在想,廖白是有老婆的,廖白还有亲生的儿子。

十二

玛曲出事那天是个非常好的夏日,前晚刚下过一场透雨,小区的空气顿时清新起来,花花草草的也格外醒目,一扫城市花草有点蔫的败象。

那天他起得比较晚,木瓜病了,他伺候一老一小吃完饭喝下药上了床,并把零食、毛巾被和皮球一股脑堆上床去,才稍稍安心地离开家门。

忙过中午,玛曲回去了一次,一老一小见了他,都很高兴,但两人随即继续睡了。

来吃晚餐的人明显比吃午餐的人多,基本都是一个小区里的熟面孔。如今再勤于做饭的家庭,一个星期也总要在外面吃上几顿的。

廖白居然也带着老婆孩子来吃饭了,玛曲走出后厨上厕所的时候,廖白抬眼看了看他,又收回眼睛,继续逗儿子玩。廖白的老婆则专注盯看老公和孩子,满脸的甜蜜和幸福。

这一家的天伦之乐让玛曲快速冲进厕所,心里像是被猫抓挠,连拿着“工具”的右手也因剧烈颤抖,致使“工具”以一种混乱的姿态偏移了尿池,热乎乎的尿不仅溅在了墙上、地板上、裤角上,还撒了一鞋。

他又哭了,泪水滴落在皮鞋和地板上,它们和尿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痕迹。玛曲还没哭完的时候,廖白进来了,站在他的旁边,对着尿池动静很大地撒尿。玛曲迅速止住哭泣。完事,廖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沉着脸出去。

玛曲愣了一下,紧接着洗手,在仔细用洗手液揉搓手掌的时候,他笑出声音,只是声音不大,基本被流水声遮盖。洗完手,他也笑完了,昂首挺胸地走出厕所。

小孩们的眼睛往往是雪亮的,廖白的儿子今年六岁,正是喜欢各种小动物的年纪。他就高兴地在一盘菜里发现了一只小动物的头。

妈妈,你看,嘿嘿。廖小朋友用筷子把那只小小的头夹了起来,还熟练地将筷子伸到了妈妈眼前。

廖小朋友的妈妈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只蟑螂的头,她立即干呕了几下。如果这是只完整的蟑螂,她恐怕还不会这么在意,但儿子举起的蟑螂,却是半个,它的脑袋连着小半只身体,身体的边缘显然用刀切过,格外整齐,还黏着白色的浆液,这是只新鲜且夹生的蟑螂。

廖白也恶心了一下,但立即镇静,他拿过儿子的筷子,把小半只蟑螂仔细放在自己餐盘中,正想喊叫服务员,他的眼睛又扫到了菜中一只类似蟑螂腿的物件,便急忙用筷子拨看,但紧接着他就不再着急,因为他看见了许多疑似蟑螂残骸的物件,细细碎碎掺杂黏附在深色的菜和汁水中。

廖白已经有些后悔,他明白蟑螂是谁放的,他不想把事情弄大。可蟑螂的碎片也已经被老婆瞧见。廖白的老婆张大了嘴想惊叫,但只是“嗷”了一嗓子,迅即被从胃里翻腾出的食物推了出来,她站起身,用手堵上嘴,踉跄着冲进卫生间。

服务员走了过来,经理走了过来,老婆吐完也走了过来,廖白严肃起来,“啪”地拍响了桌子。然后指着盘子,盘子里众多的蟑螂碎尸以一种壮烈的姿态示众。经理头上即刻长出一层油汗,欲伸手端过盘子,被廖白拦下。经理道歉,接着嘴中念叨着什么,冲进厨房。

厨房传出斥责声,冲撞声,然后是奔跑声。

奔出来的是玛曲,他居然笑着,只是笑容凄厉,有点吓人。更吓人的是他在手中提了把光亮的菜刀,像一个真正的歹徒一样迅速冲到廖白一家的面前。还没等人们回过神,他就一把抓住廖白,还沾着肉泥的刀刃紧紧按在廖白的脖子上,冰凉的钢刃非常锋利,尽管玛曲没用什么力气,廖白还是感觉到与刀锋接触的皮肤刺痛与压迫,更有一种让人虚弱的寒气透进血管。廖白的腿就一软,脸开始和他的名字一样白。

廖白的老婆本能地把孩子拖到几米之外,惊惧地盯着这一切,她忘记呕吐与哭泣。可她的儿子却张狂地号哭起来。这哭声在玛曲听来很遥远,似乎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

玛曲用力箍着廖白,好不让他松软地倒下。他看见廖白脖子上的肉及血管紧张地跳了又跳,耳根、脸颊也长出一层细密的汗。玛曲微笑着看着平时总是意气风发的廖白现在的孬样,快乐从心中泛起,荡漾全身。

廖白哆嗦着说话了,玛、玛、玛……玛曲听见了,甚至想替他说出“曲”这个字,可廖白又“玛”了两下,居然吐出个“哥”字。玛曲笑得很大声,这声音吓住了本来就惊魂未定的人们。人们都站在离他七八米之外,看上去都很惊恐却谁也舍不得走开。

玛曲刚止住笑声,警察就来了,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开响警报,但警灯照常呼闪,红红蓝蓝的爆闪灯光穿过玻璃与人群,投射在玛曲和廖白的眼睛里,玛曲心中猛地一惊,本来希望大增的廖白居然尿了裤子,但他的嘴开始顺溜许多。

玛哥,玛哥,你可想开点。玛哥,我没得罪你,玛哥,是不是因为她?玛哥,你要是想要她,你相信兄弟我,兄弟我一定不会再跟她来往。玛哥,兄弟当初也不知道你喜欢他,要是知道,我怎么样也不会……

廖白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再也说不下去,玛曲的手又加了些力。廖白就感觉刀刃开始嵌进皮肤中,那是一丝丝侵入的痛,而不远处就是脖子里的大动脉。这是种极度危险的动作,能让常人立即崩溃。廖白不敢说话,他想喊,可不敢大声,大喊需要脖子配合,于是他就从鼻子和口腔中挤出恐怖的呻吟声,呻吟被嘈杂的人声和警察布控的脚步声踩碎,只有玛曲听得见。

警察到绑架人质的现场,谈判专家和狙击手是必须要带的,他们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谈成了就抓人,谈不成给颗子弹。

先是谈判专家唤醒了快乐着的玛曲,他这才反应过来,谈判专家没有穿警服,但玛曲望见谈判专家身后许多穿警服的人,这还不算,他们手里还都举着枪,那枪看起来不大,却一样瘆人。玛曲咽了口唾沫,拿刀的手软了一点。

玛曲。谈判专家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他显然了解了玛曲的很多。

玛曲,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谈判专家尽量让语气善意和真诚。

他很少听到有人如此好听地跟自己说话,而且是在说自己是个好人。玛曲是那种受不得夸的人,他害羞地朝这个莫名其妙夸自己的人笑笑。但他随即明白,这个人是警察,哪怕不是警察,也是警察派来的。

玛曲紧张起来,手上又加了力,廖白的脖子开始渗出血丝,他翻着白眼,满脸涨红到黑紫,张开嘴,喉咙里传出可怕又毫无意义的声音。

谈判专家还絮叨了些什么,玛曲一句也没有听清,直到有两名警员领来李珍芳和木瓜。由于恐惧,木瓜大声哭喊,高叫着学会不久的“爸爸”;李珍芳则一脸茫然,仿佛如此多的人在她眼前不曾存在,自然,她好像也没看见玛曲,她眼中的儿子,不是现在拿刀的模样。

玛曲,你母亲和你儿子来找你了,玛曲,你不为自己,你也得想想这一老一小吧……谈判专家说了大堆的话,玛曲似乎没有听进去,但眼中开始潮湿,一颗泪快要凝成滴的时候,他回过神来,急切地打断谈判专家的话,很大声地喊出一句:我想见吕兰,你们给我把吕兰找来。

警察尽管很愤怒,但也很“听话”。他们很快找到了吕兰,只是他们无法把吕兰带来。吕兰正在医院,她怀了她男人的孩子,三个多月,就在当晚,她流了血,像是流产。警察去时,医生正在努力挽救吕兰的胎儿。吕兰在手术室,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警察回来告诉玛曲,吕兰不在家,只听邻居说,她出了远门。

玛曲就笑笑,他对警察说,你知道吗?她不可能出什么远门,她肯定是不愿意来,是吗?你别骗我了,她肯定是不愿意来。

气氛有些凝结,也瞬时紧张起来。

玛曲开始痛恨自己,他的眼中又开始积聚泪水。积聚的泪滴总是要等到有一定规模才肯落下来。就有一颗泪珠成了气候,跑出眼眶,可它不愿直接落下他的脸,而是在他脸上爬行起来,这让玛曲视线不清,脸皮发痒,他抬手想要抹去这滴泪。玛曲抬的是拿刀的手,看起来像是要对廖白下手,廖白也紧张地忽然张大了嘴,发出一声绝望的“啊”。

而这一切在狙击手看来,是极其危险的动作又是射击的极佳机会。

狙击手是个新手,但他足够果断,加上终日训练的判断,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扣动了八一式狙击步枪的扳击。八一式狙击枪威力巨大,一声闷响,粗壮的枪管就喷着火送出尖利的子弹,狙击手也被枪的后坐力敲打了一下肩头,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偏离地跟着那颗子弹,直到满意地看到那颗子弹钻进玛曲的额头。玛曲整个人向后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倒在地,但他仍不忘拉扯着廖白。

他摔在了地上,他的脸和冰凉的地板紧紧挨着,就像地板是他的老婆。玛曲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瞬,有几滴泪着急地离开他的眼眶,直到这时,才有鲜血从他塌陷的额头的枪洞处流出,和泪水一起溅落在油腻的地板上。

有些心肠软的人已经开始受不了,转身逃开,在僻静与黑暗处抹泪、呕吐。警察们则很敬业,枪响之后冲上去把玛曲抬了起来,也不管玛曲额头越来越多的血弄脏了他们的衣裳。警察们抬着死去的玛曲,像抬着缴获的赃物或者一团垃圾,把他草率地塞进了收尸袋。

民警从玛曲家里搜出不少装着蟑螂的玻璃盒子。小强在里面疾迅地爬行,随着盒子一个一个被抛出来随意堆成一堆。它们聚集到了亮晶晶的玻璃盒顶端。

急救车呜呜地开走,警车也呜哇呜哇地开走,车们开走的时候速度很快,卷起了刚落下来的一点树叶。看起来树叶有点想追车,可它们没追多远,就和人们的目光一样,跟那些红红的车尾巴断了线。

人们渐渐散去,他们都打听到了玛曲为什么会这样,还知道玛曲给不少人都吃了蟑螂。

李珍芳和木瓜像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被遗弃在了路边。

散去的人群中有个漂亮的女孩,她拉住了男朋友的手,她问,你说上次我们吃的菜里有蟑螂吗?好恶心啊!

那你跟人家议论过玛曲的事吗?

女孩就不再说话,还生气地放开了男孩的手。男孩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亲热地搂过女孩的肩头,女孩也就随他搂着,和其他人一样,慢慢走开。

(《西湖》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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