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翱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不如这样吧,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就叫张居正吧,居正,你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哈哈……要记着不管做什么,都要秉公居正,这样才能实现你的治国安邦的梦想。”
就这样张白圭改名了,从一个在街头巷尾的人们心目中的神童,成为被本地知府寄予厚望的年轻秀才。
荆州府的考试刚完,湖广学政田顼下来视察工作,李士翱极力推荐张居正。他希望把张居正推荐到省城武昌的官学里就读,这样他就可以就近方便地参加乡试,过关后他就会成为举人。然后,再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会试,如果能够过关就可以成为进士。
听闻有个神童秀才,一向爱才的田顼便也想召见一下。听说如果过了学政大人的面试就可以进入官学学习,张居正很是高兴,马上前来应试。
“你的事我都听李知府说过了,对子对得很好。试卷我也看过了,文章也写得不错。就是不知道写诗怎么样,愿不愿意为我们露两手?”
“当然好啊,那我就赋诗一首。暂题作《南郡奇童赋》吧……”
一篇长赋使田顼对张居正刮目相看:“全才啊,难得。”惊讶之余,他想问问李士翱的看法,“你认为这个孩子和贾谊比起来怎么样?”
“贾谊赶不上他。”李士翱毫不犹豫地回答。贾谊作为西汉著名的政治家,18岁时就有博学能文的美誉,20岁时被任为“博士”,不仅深受当朝皇帝的器重,也备受后代文人的推崇。但他未能善始善终,最终没有处理好与朝臣的关系,被诬陷弹劾。在皇帝更替之后,他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发配长沙。往往一个人的才华与处事能力不能兼具一身,大多数有才华的人都是因为不谙官场之道,最后遭嫉被陷,以至于未完成建功立业的夙愿。田顼既然说张居正是全才,又在此提起贾谊,其实是为他能否深谙官场之道表示担忧,他希望这个颇有才华的青年人不要像以往的那些人一样,要么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要么被诬陷以至于下场凄惨……再结合自己的身世,田顼不禁黯然神伤。他因为得罪朝臣,被发配到湖广做了个学政的闲差,一腔报国热情和当初的治国安邦的志向已经无处施展……
此时,田顼正好得到别人送的一部唐朝北海太守李邕的《南岳碑》的摹本,虽然自己还没读完,但面对这个后起之秀,他觉得自己该送点东西做个纪念,以示鼓励,于是就转手送给张居正。
这一次考试的结果,张居正可谓是旗开得胜。既中了秀才,又入了官学。这样一来,通往仕途的大门已经向这位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开启了。
声名鹊起成为王府座上宾
张居正初次走上科举之路就大获全胜,使得左邻右舍无不羡慕至极,连他平日常去的辽王府也邀请他去做客。
中国封建时代中央与地方、皇权与藩王的拉锯争夺一直伴随着所有王朝的始终,强调分封以巩固一家天下的大明王朝更是如此。早在朱元璋之后的第二代,朱棣就以靖难勤王的名义把他侄子赶下台,从一个藩王摇身一变成为皇帝。后来,因为武宗朱厚照没有子嗣,兴王朱厚熜从钟祥来到北京做了皇帝,又一次上演了由藩王变成皇帝的传奇。因此,明朝的各个藩王之间以及藩王与皇帝之间都既互相芥蒂,又互相依赖。这种不离不弃的关系使得地方藩王虽然身为皇亲国戚,但每天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不得不讨好巴结一些当朝的权贵大臣,生怕这些人在皇帝面前告他们的黑状。另外,他们在地方上也不愿意落后于一般地方望族,总希望王府后继有人,多出些知书达理的贤德之士,不要尽出些纨绔子弟,进而门庭败落。
张居正祖父供职的辽王府到了朱宪□的父亲朱致格这一代已是第六代辽王了,能够在明朝不断削藩的浪潮中始终保持存在实属不易。这与他们历来强调对后代的教育以及强调加强与南方科举地方大员和朝廷要官的联系不无关系。
明朝实行皇帝专政,取消了宰相,仅设有替皇帝出谋划策的内阁,而且起初还不固定,并非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随着宫廷斗争的加剧以及皇室与民间的隔阂加大,本来是作为平民在权力格局中的代表的皇室忙于宫廷之争,不仅无法完全代表民意,而且也渐渐忘记了祖先起家的资本。历代封建帝国就这样一次次地轮回兴亡,明朝也不例外。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了避免这一点,特别强调内阁人员必须是从科举中选拔出来的民间人才。在明朝中央渐渐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随着前几代有为皇帝的相继过世,明朝后代的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无能,不仅对朝政没多大兴趣,而且都比较短命,王位更替极其频繁。这时的内阁渐渐凸现,内阁首辅一般掌控朝政大权。
同时,因为地域习惯和人们的喜好不一,大多数从科举之路进入仕途的士子都是南方人。即使朱棣规定在科举取士中保持南六北四的比例,以确保朝廷要员中必须有一部分北方人,但效果仍不明显。历代辽王深谙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的自保之道,他们想要在皇帝那里保住藩王的地位,就必须讨好更多的朝廷要员。但大多数朝廷要员都是南方人,本来被封在辽宁的辽王不愿在北方待。再加上正好朱棣由边陲藩王变为皇帝,要把都城搬到北京,他不仅想更好地抵御蒙古旧部,而且对边疆藩王也很不放心。辽王为了减少朱棣的疑心,更是不想在那里久待。在封地还没待多久,他就渡过黄海回到北京。新上任的皇帝朱棣只能顺水推舟,把他的这个排行第十六的兄弟重新分封,最终给他的辽王封号未变,封地由辽宁广宁变更到湖广荆州。
辽王这一支藩王队伍小心翼翼地在荆楚大地上相继更替了六代,到第六代朱宪□的父亲朱致格,已经和大明王朝一样是强弩之末,开始衰微了。虽然府第奢华,但人脉不旺,已经单传了三代。朱致格更是体弱多病,府中一切大小事宜都由他的夫人毛氏主持。毛氏为典型的大家闺秀, 不愿意辽王府在她的手中衰微。但毛氏自己一直没有生子,直到有一个侧室为这个辽王朱致格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和张居正同岁的朱宪□。这使得辽王府上下都对他特别重视,毛妃更是把他看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特别注意对朱宪□的教育。他铁定是未来的辽王继承人,他的成败决定着辽王府的存亡。
因此,从小就被誉为神童的张居正就借着他祖父是辽王府的护卫而被邀请进辽王府和朱宪□一起学习。这也是毛妃的特意安排,一来她想让平民子弟的神童张居正来督促鼓励朱宪□的学业,二来她希望万一将来这个荆楚大地的神童通过科举成为朝廷要员之后能够念及旧情多照顾辽王府一点,这也算是个长远的政治投资。而且毛妃还把自己的娘家侄女也接进辽王府来学习,这使得这些孩子之间从小都情同手足。
“表妹,看表兄给你带什么来了?”朱宪□拿着一束清香扑鼻的栀子花递给他的表妹。
“不,花太娇气了,我可不愿做个被人玩赏的鲜花。”芳心初动的女孩子其实并不愿意接受很现实的赞扬,不管这种赞扬多么甜美,她们更愿意沉溺于幻想,而且是无比高雅的那种幻想,这使得她往往显得意气风发,像个男孩子似的。朱宪□的小表妹面对这个和她并无血缘关系,而又如此多情的表哥也是如此。与表哥的儿女情长相比,她更喜欢张居正的清高孤傲。“表哥,你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想想功名,虽然贵为王子,你也得想办法出人头地啊,怎能整天沉迷于草色花香呢。你看人家叔大兄,前几天我读到过他的一首咏竹诗,是这么写的,我背给你听听啊,也向人家学学。‘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直上劲头竿。’……”
小时候,朱宪□常常消除不了张居正在他喜欢的表妹心目中的印象。而张居正也好像找到知音一样,很是沉醉在朱宪□表妹的夸赞与羡慕中。他多么希望自己以后能娶这个美丽漂亮、通情达理、知晓诗情画意的大家闺秀为妻子啊。但越是这样想,他就越觉得自己在自我折磨,怎么会呢?人家是大家闺秀,自己只是一个寒门子弟,纵使神童也罢,这都抵不上富家子弟的阔绰和名门望族的得意。还好,还有个科举的道路可以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自己的命运,减少自己在这位红颜知己面前的自卑。
于是,张居正更加用功学习,毛妃就更加树立张居正为榜样让其他孩子向他学习。后来,张居正果然中了秀才,当即将起程到武昌官学读书时,按礼他要到曾经学习过的辽王府道个谢、作个别什么的。但还没等张家人想到这一点,毛妃就派人到张家送了请帖,说要给中了秀才的张居正祝贺一下。多少也是从辽王府里走出去的学子,而且前途无量,换了谁都会去主动拉关系的,何况是长久以来就善于左右逢源的辽王府。如今,体弱多病的辽王朱致格卧床不起,估计离大限也不远了。将来小辽王继位,如果在朝廷里没有个能帮着说话的人,那说不准哪天就被皇帝随便找个借口给废了。这么一想,善于为长远打算的毛妃就觉得张居正更加重要了。
宴席准备好了,没有别人,只有毛妃、朱宪□,还有被朱宪□强烈邀请的表妹,再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公张居正了。毛妃甘当服务生,自己坐在南边下位,让朱宪□坐在手左西边,侄女坐在手右东边,最后把张居正扶到留下的正北主位。这使得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款待的张居正一时有点难以消受,他怎么也不肯就位。
“谢谢毛妃好意,在下实在不敢冒犯。我虽然常以上宾自由出入于王府贵地,而且能和王子姑娘们一起学习,能有今日之成就全仗毛妃关爱,实在感激不尽。但毕竟祖父为王府护卫,主仆有别,我不管在这里受到多大的恩惠,也不应忘记自己的身份。”张居正绕过来,走到毛妃的座位,“还是请毛妃上座,能得辽王府宴请,算我张叔大三生有幸,所以不敢推辞。这主客易位,让一个家奴的孙子坐在上位,我实在有点消受不起,而且也不符合孔圣人的教导……”
再三推辞后,毛妃最终扳不过能说会道的张居正,只好让朱宪□坐到正北上位,让张居正坐到朱宪□的位子上,自己仍居下位。
“表妹,你不是说我作诗不如叔大吗?最近,我可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什么魏晋南北、大唐宋元,历代的名诗名句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而且我还特意为你作了一首诗,就叫……”刚刚坐稳的朱宪□就按捺不住,使劲讨好自己的表妹。
“宪■,”毛妃打断朱宪□的话,把刚夹起的一块肉放到张居正的碗里,无奈地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要给叔大牵着鼻子走啊!”
朱宪□顿时脸色通红,不得不把自己准备在手的诗稿收起来,端端坐稳,顺便向小表妹翻个白眼,抿嘴瞠目,感到很丢面子,估计下次表妹又会说他没有张居正稳重……
一年之后,辽王去世,朱宪□守孝在家。张居正也因为在武昌的乡试中落地,不可一世的神童备受打击,在家发奋用功。从此,两人就暂时隔离了一段时间,但彼此的恩怨始终没有了结,而且还越来越大。毛妃本想激将一下朱宪□,没想到却使他觉得自己在这个身为下人的平民子弟面前很失尊严。而且因为心爱的表妹总是对张居正念念不忘,这使得朱宪□对张居正痛恨不已,总想找个机会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三年之后,嘉靖十六年(1537年),朱宪□自己的守孝期已满,顺利继位成为新的辽王。而张居正也在乡试中考中举人,两人都感到很是风光自在。不过,张家这次没怎么张扬,只是若无其事,让张居正好好用功,准备参加会试。辽王府这边可不一样了,朱宪□借着庆祝自己继承王位,要和自己的小表妹成亲了,四处宾朋都邀请了,当然少不了张家。
张居正的祖父应邀出席辽王府的宴会,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孙子多么喜欢这位将要和辽王成亲的小姑娘,但迫于家道地位的差距,他不得不长叹一声,把这个奢望忘记,也为自己的孙子感到委屈。于是,在宾朋满座的席间,张镇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闷酒。这时,朱宪□看到了他,他便赶过来招呼。
“哦,张护卫啊,您老最近可好?怎么就您一人啊,叔大没跟您来吗?”朱宪□说着,便坐到张镇的旁边,拿起酒杯斟满,“来,我陪您喝几杯。”
“哦,多谢王子……哦不,王爷关照。老朽近来还好,就是今日稍有不适,王府有喜事不得不来啊,所以就赶过来了。叔大说要复习功课,顺便让我向王爷表示祝贺——”话还没说完,张镇就咳得说不出话来。
“您小心点,”朱宪□一边拍着张镇的背,一边扶他坐下,“多谢赏脸,今日不醉不归,来来……”几杯烈酒下去,年老体弱的张镇已经醉得昏迷不醒,趴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宴会结束,各路宾朋相继散去,有的留下来正在闹洞房,山水相间的辽王府弥漫着酒香,清风缕缕,灯火辉煌。几个仆人在后院打扫宴席残迹,忽然发现后院墙角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
“张护卫……张护卫……”一个平时和张镇共事多年的老伙计大声喊着,把手搭在他的鼻子上一试,发现他早已经没气了,甚至连尸体也已经冰凉……
辽王府的下人们怕冲了王府的喜庆气氛,没有上报朱宪□,径直往张家跑去,通知过来抬人。就这样,张居正的祖父在陪着自己的孙子结束了寄居辽王府的学习时光,并最终中了举人不久之后,便在辽王的庆功宴,也是新辽王的婚礼上醉死在辽王府的后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