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奔波,刚一靠上马车,强烈的睡意便侵袭而来。苏瑜掉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树林外,一只美得炫目的蝴蝶从他面前飞过。他本能的去追,忽然那蝴蝶撞上了一面巨大的蛛网,痛苦的挣扎。他心中一急,挥手扯烂那蛛网,将那受伤的蝴蝶捧在手心。蜘蛛被他扫落,一落地立刻膨胀起来,直变得像茶盅那么大,额间开出一只鬼眼。它一个跳跃扑落了他手中的蝴蝶,几乎是瞬间,那蝴蝶一阵抽搐,就此死去。蜘蛛转过来,冷冷的鬼眼看着他。
他悚然一惊,转身便向树林深处逃去,不知逃了多久,密林中窜出两只猛虎拦在他面前。他横下心打算拼死一搏,那两只老虎却莫名其妙的满地打滚,以头撞树,看起来无比痛苦。目瞪口呆的握紧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尖刀,下一秒那两只老虎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中。越过巨大的虎尸,他看见虎穴里躺着一只可爱的小猫。
身后树丛沙沙作响,那只诡异的蜘蛛追了过来,不及多想,他急忙抱起小猫准备继续逃命,蓦地心口一痛,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膛上戳着一只猫爪……
“苏公子,苏公子……”桃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瑜猛然睁开眼,原来只是一场梦。抬手擦了擦额头,居然满身冷汗,心有余悸。俗话说,梦由心生,自己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他按了按眉心,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记得这么清楚的梦。苏瑜似乎听见自己的紊乱而急促的心跳声,深吸一口气,他眉头紧锁——这梦……这梦来的甚为古怪,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苏公子,我们到驿馆了。”桃桃递过一方手帕,“苏公子可是做噩梦了?”
掀开车帘,被夜晚的冷风一激,苏瑜总算恢复了清明,他苦笑道,“是啊,做了个很荒诞的噩梦。”
进了房间,看着桃桃忙前忙后,苏瑜终于忍不住道,“桃桃,虽然我给你赎了身,但你真的用不着把我当成主子。我帮你,一来是因为我感激你,二来,比较是我害你受罚,我觉得很抱歉。”见桃桃有些发愣,苏瑜也不介意,温和的笑笑,继续道:“你的卖身契我当场就撕了,所以你随时可以离开。若你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我也可以安排你在苏府做事,我家中还有个弱不禁风的药罐子小妹,比你小一岁,如果你愿意照顾她那是最好不过,你放心,家父素来待下宽厚,绝不会委屈你的。”
沉默片刻,桃桃咬着唇,低声道,“桃桃想跟着公子。”
“我要去的地方……”苏瑜停下想了想,改口道,“这样吧,你还有什么亲戚吗?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桃桃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没有了,娘亲走得早,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可我却把妹妹弄丢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却就是倔强的不肯流出来。
这个孩子真的和凌风很像,坚强懂事的让人心酸。忍不住轻叹一声,抬手揉揉她的头顶,苏瑜问,“傅老爷说你是自己卖身为奴的,可是和你妹妹有关?”
“我从牙婆口中得知她曾卖过一个很像妹妹的女童去傅府,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试试,可惜,没有找到。”她压抑着悲伤,一双泪眼看着苏瑜,“公子,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对上这双泪眼,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良久苏瑜妥协的长叹一声,“怎么会要赶你走?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事了,好不好?你可千万别哭啊,万一被人听见了还当我是个恶主。”
一个月后,站在苏府门前,苏瑜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快步走上台阶,拍响自家的大门。习惯了漂泊的人,总是格外贪念家的感觉,然而他们却又不愿意总待在家中,真是很矛盾的心理。
门开了,“少爷?!”开门的福伯很激动,立刻调头大喊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苏瑜忍不住笑意,连忙冲他摆摆手,“福伯,我这次是悄悄回来的,父亲呢?”
“老爷在书房。少爷,您……”老人家欲言又止,“您还是先去看看小姐吧。”
苏瑜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声音也瞬间冷了下来,“她还不死心?”
“史夫人昨天又来过了,蓝儿说,小姐昨天几乎没用饭,晚上还听见小姐偷偷的哭,想来也是一晚上没睡好,今天一早就就发起烧来。”福伯说着说着,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小姐身子那么弱,再这么给折腾下去,可怎么受得了啊。”
桃桃听的一阵疑惑,刚一忍不住抬起头来,就苏瑜沉声道,“我这就去找父亲。”
默默的跟在苏瑜身后,桃桃满腹疑惑,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苏瑜用这么冷的声音说话,也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怒气。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位“史夫人”究竟是何许人,竟能令素来温和从容的苏瑜也发这么大火。
大步走到书房门前,苏瑜甚至连门也不敲,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生冷疏离的道,“父亲大人。”
一袭灰色布袍的中年人从书案后抬起头,满脸诧异,“瑜儿?你不是去零陵上任了吗?”
“史夫人又来过了?”苏瑜面无表情,声音冷得没有温度。
苏若川神色一僵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爹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苏瑜上前一步,冰冷的声音明显带了质问的味道,“初初是您亲生女儿吧?您就这么任由史家闹腾,初初身子不好,您不是不知道,您这是打算帮着外人一起逼死自己女儿吗?”
“砰”的一拍案,苏老爷气的面红耳赤,“逆子,你这是在和爹说话吗!你给我滚!”
“我这次回来本就是要告诉您,我决定弃文从武了。零陵郡府尹之位我已经让给了凌书,这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还请父亲多多帮衬。”苏瑜毫不畏惧的望着他,嘲讽一笑。
“逆子!你敢!”苏老爷捂住胸,一阵剧烈的咳嗽,“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
苏瑜脸上笑容不减,一拂袖潇洒出门,淡淡道,“不回来,就不回来!”
不管身后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苏瑜大步摔门而去,桃桃诧异的望着与平日判若两人的苏瑜,心中疑惑更深。
不顾婢女的阻拦苏瑜一把推开、房门,然后桃桃看见了那个侧倚在榻上的病弱美人——因在病中,屋中的少女并未梳妆,散着及膝的墨发,只在额间束了一条发带。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望过来,桃桃直觉自己心神一晃,只不过是这样随意的一眼,竟生生带出一种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之感,令她一个当惯了奴婢的人都觉得心疼,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看见苏瑜,苏依初脸上露出笑意,缓缓支起身子,声音轻柔婉转,“哥哥回来了?”
“你躺着别动。”苏瑜忙抢上前一步,抬手摸了摸她苍白的脸蛋,“是哥哥不好,是哥哥自私离开,让初初受苦了。”
握住苏瑜的手,苏依初对他露出个虚弱却努力的微笑,“哥,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休息休息就好了。哥你该不会是因为不放心我,专程赶回来的吧?这样算不算擅离职守?”
苏瑜咬紧牙关,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在路上准备好的话忽然无从开口。
“哥你怎么了?放心啦,我真没事的,这么多年我这身体不是一直都这样?”被苏瑜的神情吓到,苏依初笑着反过来安慰他,“小时候大家都以为我养不活,可我不也病怏怏的长到这么大了么?哥你放心啦,前几天陈大夫还和我说,平时强壮的不一定长寿,反而像我这样体弱多病的能够长寿。哥你不是还说带嫂子回来给我看吗?我怎么着也得活到那一天不是。”
他这个妹妹实在太懂事了,懂事到令他顿觉如鲠在喉,鼻头一阵阵发酸,眼泪最终也没能忍住。胡乱抹了两把泪,苏瑜红着眼眶,哽咽着这么道,“初初,对不起。哥哥这次回来,是为了和你道别。哥哥要离开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他凝噎着说不下去,此情此景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真是残忍。
苏依初微微一愣,而后轻轻细细的问,“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一阵难熬的沉默后,苏瑜艰涩开口道,“五年,或者……永远……”
苏依初愣了愣,缓缓垂下眼,低低的笑了声,“看来,哥哥找到了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理智终于受不住城池,煞那间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他伸手握住妹妹瘦弱双肩,“初初,哥哥带你一起走好不好?”
“不好。”苏依初轻轻摇摇头,微笑着轻轻柔柔道,“第一,我们如果都走了,爹一个人多孤单?第二,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一点也不方便带上我,哥,妹妹虽然身子不中用但还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
“不行,如今这种情形我怎么放心将你留在家里,父亲……父亲他……”
许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苏依初察言观色特别敏锐,“哥,你是不是和爹吵架了?”
苏瑜闭口不言,苏依初轻轻叹口气,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哥,史家之事,爹有爹的为难之处,你别怨爹了好不好。”
“他有什么难处?难道真的要将你嫁进史家?史炳晟虽然算是个青年才俊,但毕竟是个武将,边关苦寒之地,你这身子怎么受得了,最重要的是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苏依初低垂着眸,苦笑在唇角一点点漾开,“其实,我昨晚想了一整夜,我问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到老吗?哥,你知道我身子打小就不好,所以我每天就寝前都会将一些重要的想法,一些没来及说出的话记下来,因为我怕我睡下了第二天就醒不来。”
苏瑜怔怔望着她,枉他自认疼爱妹妹,却从不知道初初竟有过这样的想法,这样让他揪心的想法。
“哥,我从不想太遥远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死亡和未来哪个会先来和我打招呼。”小小年纪的女孩却笑得分外苍凉,“别说爹没和史夫人定下婚期,就算要定,至少也得定两三年后,我先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无法强忍的泪水模糊了眼睛,苏瑜艰难道,“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哥哥听着……难过。”
“好,不说了。”苏依初点点头,声音轻轻的,却更让人觉得心疼,“那凌书呢,他也不回来吗?”
“嗯,凌书代替我留在零陵了,不过他托我给李家小姐带句话,这事还得麻烦你亲自去一趟。”
苏依初忽的变了脸色,整个人也变得僵硬起来,苏瑜的手还握在她肩上,这么明显的变化当然逃不过他的感觉,“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