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功夫，方如萱已经绣了好些东西让那狱卒卖了出去。
能借着绣花打发打发在大牢里这般寂寥的时光自然是好的，而方如萱的用意却远不在此。
父兄随钦差入京，如今情况不明，方如萱没有办法在这里坐以待毙，倘若外头的局势不好，她虽然远在阜南，可是能早一日知晓情况，便能早一刻做准备。
如是想着，虽然眼睛枯涩手臂酸痛，方如萱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充实而有干劲。
短暂的接触，方如萱知晓了那狱卒叫王贵，已经熟络的称呼起了“王大哥”，而王贵，对方如萱的态度也日趋见好。
偶尔，王贵给方如萱的布包里，还会有几块点心，虽然比不得从前在祁王府时吃过的那些，可这已是这五年间方如萱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吃在口中，方如萱觉得那股香甜似是漫到了心间一般，让她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知晓布料越好绣出来的东西越值钱，王贵再带给方如萱的，便不是粗布，而是锦缎了，虽然不大，可卖出去的东西却是从前那种粗布帕子的好几倍，王贵愈发得意，这一日从绣楼出来，还带了一罐雪花膏给方如萱。
“掌柜的说，绣娘的一双手最是要紧，若是冻着了或是起了倒刺生了冻疮，不但绣不出好东西，还会勾坏缎子。”
见方如萱看着瓷瓶发呆，王贵解释道。
方如萱笑着道谢。
王贵走后，方如萱打开了那个包袱。
包袱里，是一个褐色的抹额，另一个棕色的暖帽，都是已经剪裁好了的，只等着绣花上去，再做些锁边点缀一类的细碎活计，便能收工了。
绣楼里常有这样的活计，有些是绣娘自己要绣的，有些，则是绣楼里裁剪好，拿出来等主顾挑中了款式颜色，再根据主顾的要求绣花样上去，到时候绣好再根据东西的绣工质量开价。
而手中这一个，不沾灰不粘毛的上好丝绒，不是绣楼里能有的料子，而包在抹额里的那一匝丝线，也不是寻常市集里能买到的。
从抹额的花色式样，还有那些上乘的丝线，方如萱判断出，这个抹额的主人，应该是位老夫人，至于为什么要送礼物，不外乎是为了表孝心，要么便是准备的生辰贺礼，这样一来，想要绣这个抹额的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半天，再算算日子，方如萱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扑通扑通狂跳着的心，在大门落锁的那一瞬落回原位，方如萱长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一直盯着自己的那老者，俏皮的笑了笑。
这几日，方如萱每顿饭都会匀出一个馒头给那个老者和牢房里关押着的其他几个犯人，虽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大说话，可气氛却已经不似从前那么冷寂渗人了。
甚至有几次，方如萱还把王贵给她的绿豆糕或是桂花糕给了那老者。
“老伯，您在这里多久了？”
坐在栅栏边，方如萱拉家常一般的问那老者。
“两年了……”
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那老者低声回道。
“两年？”
方如萱呆呆的看着那位老者，一脸的不解。
阜南城大牢，是关押重犯的，也就是说，一旦被关进来，等待这些人的，便是一个死字，最多，也拖不过半年。
可这位老者却被关了两年之久。
是冤假错案，还是什么罪无可恕却又罪不至死的重罪？
似是能猜到方如萱在想什么，老者颇有些唏嘘的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不成想，我金三全也会有今日，可怜，可悲，可叹哪……”
老者的话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方如萱却顿时呆若木鸡。
“你……你就是金算盘？”
黑暗中，已什么都看不见，可方如萱却目光灼灼的看着那老者的方向，话语中，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动。
“你个小丫头，也知道我？”
那老者呵呵的笑了起来，认可了方如萱的话。
金算盘本名叫金三全，是京城聚宝斋的大掌柜。
聚宝斋是一家古玩铺子，铺面不大，却是京城里古玩一行的龙头老大，据说只要是进了聚宝斋大门的古玩，再出门时，价格能翻百倍。
而这其中的功劳，金三全首屈一指。
金三全鉴宝一流，可不为人知的，却是他造假的功夫。
这世上真品只有一件，赝品却有万千，可是，经了金三全手的赝品，便是与真品摆在一处，也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为此，聚宝斋日进斗金，京城中人都称金三全为金算盘，由此可见一斑。
只不过，两年前，金算盘突然销声匿迹，人都说，他是金盆洗手，归隐田园了，否则，若是大张旗鼓，他定是走不了的。
方如萱会知道金算盘此人，还是从梧桐苑书房挂着的那副秋山美人图中知道的。
秋山美人图，顾名思义，是秋日山上美人回眸一笑所绘的图，是前朝大家钱思忠所做，因着邱明喜欢美人，邱夫人才寻了这幅画挂在了书房，想着能让儿子老老实实的留在府中，莫要出去惹事。
原图本是收在祁王府的，所以，打从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方如萱便知道是赝品，可是哪怕是仔仔细细的看过真图，她也没瞧出赝品的破绽在哪里。
及至后来，方如萱无意中从收拾书房的丫鬟口中得知，那幅画，是邱夫人从聚宝斋得来的。
继而，方如萱知道了被人们说的玄乎其玄的金算盘。
可没想到，便是在京城里也辉煌荣耀备受推崇的金算盘，却被关押在阜南城大牢，潦倒到了这幅模样。
“金老伯，您怎么会在这儿？”
虽目前为止两人一点儿交情都没有，可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方如萱客气的问道。
“与胡敬结了些私怨，一时不慎落在他手里，便到了今天这般田地。哎……后半辈子，怕是要在这大牢中度过了。”
金算盘摇着头叹道。
胡敬，便是阜南城总督，一同审讯祁王一案的主审官。
既然是私人恩怨，方如萱便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安慰了金算盘几句，方如萱起身坐回到干草堆上，闭目养神的开始构思在那块抹额上绣什么图案。
午后，狱卒巡视完后，方如萱拿出雪花膏仔细的将一双手擦拭了一遍，方开始细致无比的做绣活。
第三日，精心绣好的抹额和暖帽便已经完工了，王贵再来，方如萱便小心翼翼的交给了他。
王贵走后，方如萱陷入了忐忑不安中。
算算日子，父亲和兄长是腊八那日跟着钦差回京的，如今，也已经有半个月了，却不知道京城里是怎样的局势。
而这半个月，她也忙碌不堪，可这一刻，方如萱却有些担心起来，生怕这半个月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她担心，是她猜错了，那东西并不是她所想的那人的。
又担心，那人看出了东西的来源，却没有办法带消息给自己。
又或者，一切都按着自己的设计，自己终于见到了她，可是，她带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
父亲，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儿的。
一整日，方如萱有些心神不宁，手心里突突的冒着汗。
许是看出了方如萱的紧张，金算盘笑呵呵的看着方如萱笑道：“小丫头，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瞧见过？可这几日你这吃力不讨巧的，我却着实看不明白了。你这是为了什么啊？”
虽然被关在阜南城大牢已有两年多，可几日的功夫，对方祁之和方如萱的身份，金算盘已经心中有数。
按说方祁之已经跟随钦差大人回京，此事大抵已有转机，方如萱大可不必这般，可她身上没有盛气凌人的小姐架子，也没有自怨自艾的悲观消极，费时费力的做绣活讨好狱卒，却又全无索求，金算盘着实有些想不明白。
方如萱笑了笑，眨着眼睛道：“山人自有妙计，金老伯，以后您就明白了。”
见方如萱不愿意说，金算盘再未强求。
而被金算盘这么一打岔，方如萱心里原本的忐忑也顿时烟消云散。
终究自己做了所有能做的，接下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方如萱暗自想道。
傍晚时分，前来送饭的狱卒队伍中，并没有王贵的身影，方如萱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生怕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些日子她做绣活让王贵拿出去卖，王贵都是趁人不备时进来牢房，莫非王贵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胡乱的猜度着，方如萱坐在铁栅栏前，有些心里没底。
心不在焉的啃了半个馒头，天便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牢门，悄无声息的发出了声响。
听见有轻巧的脚步下了台阶，一前一后的朝自己走来，而那灯火在墙上映出了凌乱的影子，方如萱强压下心里的紧张奔到了铁栅栏前。
当前的一人，是提着灯笼的王贵，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脚步轻盈身姿曼妙，一看便知是个女子。
待到看清帽檐下那人的容貌，方如萱的眼中，瞬时迸发出了炽热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