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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自从拜访了布列塔格尼饭店之后,索密斯其他的拜访都停止了-当然,并不是什么具体的决定,因为索密斯和所有的福尔赛家人一样,也和他的绝大多数的国人一样,天生就是个经验主义者。然而,正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使他逐渐具体地意识到需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需要从一个没有结婚的已婚男子改变为已婚男子重又结婚。

在这个1899年10月上旬的傍晚,当他转身向马尔塔街走来的时候,他买了一份报纸,看看那个德瑞弗司案有没有什么下文-因为拉莫特太大和她的女儿都是天主教徒,而且都是反对德瑞弗司的,为了要和她们母女混得更亲热些,跟她们谈谈德瑞弗司的案子一直都很收效。

索密斯把新闻版浏览了一下,并没有找到什么法国新闻,可是看到证券交易所债券普遍下跌的信息和一篇关于特兰史瓦尔的其兆不祥的社论。他进门时心里想:“战争是肯定了。我要把公债卖掉。”这并不是说他私人的公债很多,利息太低了,可是他应当忠告他的那些公司-公债肯定要跌。当他穿过饭店走往里房时,一眼就看出生意还是和平时一样好。这一点,如果在4月里的话,他看了就会高兴,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相当不舒服。如果他不得不提出离婚的结果,最后能娶到安妮特,那么她母亲还是以回法国去为上,而饭店生意兴隆很可能反而成为一种障碍。因为法国人到英国来都是为了赚钱,他当然只有出钱把饭店盘下来的一法,这一来,价钱就会要得很高。究竟要多少钱呢?这时,他已经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平时那种心儿微跳、喉咙管里隐隐发甜的味儿又来了,他也就没有想下去。

走进小房间时,他好像看见一条宽大的黑裙子在门口消失掉,溜进饭店里去,同时看见安妮特两只手举起来摸头发。这是他最喜欢看的姿势-那样的秀挺,那样的柔和,真美。他说:

“我不过是来跟你母亲谈拆掉那扇隔板的。不,不要叫她。”

“先生跟我们吃晚饭,好吗?十分钟就开了。”索密斯这时还握着她的手,忽然情不自禁起来,连自己都有点诧异。

“你今天晚上很美,”他说,“非常美。你可知道你长得多美呀,安妮特?”

安妮特手缩回来,脸红了。“先生真好。”

“一点儿不好,”索密斯说,废然坐下来。

安妮特做了微带表情的手势,没有搽口红的樱唇浮出一点微笑。

索密斯一面望着樱唇,一面说:

“你在这儿快乐吗,还是愿意回法国去?”

“哦,我喜欢伦敦,巴黎当然也喜欢。可是伦敦比奥里昂好,而且英国的乡下真美。上星期天我去里奇蒙玩过呢。”

索密斯心里挣扎了一下,盘算要不要提出麦波杜伦来。他敢吗?他毕竟敢邀她们下去,并且指给她看可以指望得到些什么吗!可是!那边你可以谈话。在这间房间里什么都不可能谈。

“我想约你和你母亲,”他忽然说,“下星期天下午上我那儿去玩。我的房子就在河边上,现在的天气还不太冷,我还可以给你们看些名画。你说怎么样?”

安妮特拍起手来。

“太好了。河上真美啊。”

“那么,就说定了,我来跟你母亲说。”

今天晚上,他用不着跟她再说什么了,免得露出痕迹。可是他的话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吗?约一个开饭店的女人和她的漂亮女儿上自己乡间别墅去玩,会没有用意吗?就算安妮特看不出,拉莫特太太总会看得出。好吧!反正拉莫特太太也很少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的。况且,这是他第二次留下来跟她们吃晚饭了,他本来欠她们的人情呢……

一路走回公园巷时-他现在住在父亲家里了-他还回味着安妮特的温柔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心情很愉快,有一点心旌摇荡,弄得入迷迷糊糊。提出来解决!解决什么!怎样解决!把丑事传开来?真是可恨!哪个不知道他精明强干,看事情看得远,替人家排难解纷办法很多!他这个一向代表私有利益的人,法律的柱石,现在偏偏受到法律的拨弄!一想到这样,简直叫人冒火!威尼弗烈德的事情已经够糟的了,一个人家闹出两件事情来,怎么成?还是弄一个情妇的好-一个情妇,生一个儿子过继在自己名下,好不好呢?可是那个黑皮肤、肥硕、尖利的拉莫特太太挡着他的视线。不行!这做不到。那样想,就好像是安妮特会真正地爱他似的,在他这样年纪,不可能指望做到。如果她母亲愿意,如果摆明的有大利可图-也许可能!否则的话,肯定会碰钉子。而且,他心里想:“我也不是个坏蛋。我并不想坑她,也不想偷偷摸摸做什么事情。不过我的确要她,还要个儿子!除了离婚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反正-要离婚!”他沿着格林公园栏杆,在筱悬木的影子和灯光下面,漫步走去。在灯光照不到的那些苍茫的树身中问,暮霭凝聚着。当他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他从他父亲公园巷的房子里出来,或者在那四年的婚后生活中,他从自己孟特贝里尔广场的房子里出来,都要走过这些树木,总有几百次了!今天晚上,当他正在打主意想法子摆脱自己长期无益的婚姻束缚时,他忽然兴致一来,从海德公园三角场走进公园,再从武士桥门出来,就跟过去日子里伊莲还和他在一起、他回家时那样走法。伊莲,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这些年不见面,她是怎样过的呢?算来已是十二年,佐里恩大伯留给她那笔钱也有了七年了!她还美吗?不知道碰见时会不会还认以她?“我还没有怎么老,”他心里想,“我想她一定老了。她使我太痛苦了。”他忽然想起一天晚上,他第一次一个人出去吃晚饭的情形来-马尔堡校友话聚餐-就在他们结婚的头一年。他多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啊。进门时,脚步轻得像只猫,这时候,他听见她正在弹琴。他开了客厅的门,一点声音也没有,站在那里,注视她脸上的表情,那种神情和他平日看见的完全不同,坦率得多,而且那样的诚实无欺,就好像把一颗他从来没有看见的心交给她弹的音乐似的。他又想起当时她停止下来,转身看见他,脸上又回到他平时看见的那种神气,使他周身打了一个寒噤,尽管接着他就过去抚摸她的眉头。的确,她使他太痛苦了!离婚!这多年完全不在一起,现在提出来好像有点荒唐!可是非得如此不可。没有别的法子!“问题是-”他忽然接触实际起来,“由哪一个提出呢?她,还是我?是她丢掉我的。她欠的债她还!我想,总会有个人的。”他不自觉地狞笑一声,转身回公园巷去了。

詹姆士眼前的幻象。

管家亲自来开门,把门轻轻地关上,留着索密斯站在门内脚毯上。

“少爷,老爷不很好呢,”他咕哝说,“他不去睡觉,非要等你回来,现在还在餐厅里。”

索密斯小着声气回答,在这所房子里现在已经习惯这样了。

“他是什么缘故,瓦姆生?”

“烦神,我想是。也许是出殡的事情,也许是达耳提太太今天下午来过。我看他耳朵里总听到什么话了。我给他送了一杯冲糖酒进去。太太刚才上楼。”

索密斯把帽子挂在一根桃花心木做的鹿角上。

“好吧,瓦姆生,你可以去睡了,我自己挽他上楼。”说了就走进餐厅……

詹姆士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向着火,穿了大礼服的肩头裹了一条驼毛披肩,又轻又暖,长长的白下须垂在上面。灯光下映出一头还不算稀的白发,一双淡灰眼睛瞪得直直的,两颊依然相当红润,上面黏黏的有些泪痕,又深又长的皱纹,一直拖到蠕动着的刮得精光的嘴角,像在喃喃自语。两条长腿,瘦得像鹭鸶。穿着黑白格子呢的裤子,弯成比直角还小一些的角度,一支瘦长的手放在膝盖上动个不停,指头张开,长指甲闪闪发光。在他身边一个矮凳上放了一杯冲糖酒,喝了一半,杯子外面凝聚些小珠。一整天中间,除掉吃饭的时间,他就坐在这里。虽然88岁了,他的身体还很健好,可是总觉得人家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弄得非常苫恼。他怎么会知道罗杰今天下葬的,真叫人弄不明白,因为爱米莉始终都瞒着他。爱米莉是把事情瞒着不告诉他。爱米莉才70岁!詹姆士很不痛快自己的妻子这样年轻。有时候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年好活,而她却还可以括上好多年,他真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娶她。这是不合情理的。他死了之后,她还可以活上十五年到二十年,说不定要用上一大笔钱,她总是喜欢胡花。据他知道的,那些汽车她说不定就想买下一部。席西莉和拉契尔和伊莫金和所有那些年轻人-现在全都骑那些自行车了,什么地方都去乱闯。现在罗杰又故去了。他真不知道-也说不出来!这个家要垮了。索密斯总会知道自己的叔子留下多少钱。奇怪的是,罗杰在他的脑子里只是索密斯的叔父,而不是他的亲兄弟。索密斯!他愈来愈感觉到,在这样一个什么都在消灭的世界里,索密斯是惟一的一块踏脚石。索密斯为人谨慎,好心肠,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继承他产业的人。就是这样!他真弄不懂!还有张伯伦那个家伙!原来詹姆士的政治主张在1870年到1885年之间已经定了型,在那些年头里,那个“浑蛋的过激派”简直是财产的死对头,尽管他后来投诚,他到今天还是不相信他,这个人会把国家搞得一团糟,非要把钱贬得不值钱决不罢休,是个坏星宿!索密斯上哪儿去了?当然他是去送殡的,这件事他们瞒着不告诉他。他完完全全知道,他看见儿子的裤子就知道罗杰!罗杰也进棺材了!他还记得两个人在西部上学,1824年一同坐在那部旧式的慢邮车的驾驶座上回来,罗杰溜进下面行李厢,睡着了。詹姆士发出一声无力的干笑。一个可笑的家伙-罗杰-专会别出心裁!他可不懂得!比他年纪轻,可是进了棺材!这个家要垮了。还有瓦尔要渎大学,现在再不来看他了。他在大学里可要花很大一笔钱呢。这是个浪费的时代。他的四个外孙要花他的这笔很大的钱在他的眼前活跃起来。并不是给他们钱花他不痛快,他不痛快的是花了这么多钱,将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危险,这一点他非常着急,他不痛快的是怕会弄得保不住家业。现在席西莉嫁了,她说不定也会有孩子。他不知道-也说不出来!这个年头,人都是什么事不想,只想花钱,到处乱问,照他们的说法来“快活一下”。一部汽车在窗外开过去。顶讨厌的东西,轰隆轰隆闹得这样厉害!可是话又说回来,国家也是闹得稀里哗啦的!人都是那样匆匆忙忙的,连个派头都不顾了-像他的四轮马车和栗色马,那种漂亮的排场足可以抵得上过所有这些新里新气的东西。还有公债到了一百十六!国内的钱一定着实不少。还有这个老可鲁葛!她们想把老可鲁葛的事情瞒着他。可是他比她们清楚,南美洲的事情一定弄得很棘手。当初格兰斯顿那个家伙-感谢上帝,现在总算死了-在玛裘那次糟糕事件之后,就弄得一塌糊涂,那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敢说总要把这个大英帝国闹得四分五裂、不可收拾才算完。整整有一刻钟的工夫,他眼睛看见的只是这个帝国闹得不可收拾的情形,简直紧张到了极点。就因为这样,他连午饭也没有吃好。可是,他的真正的精神灾难是在午饭后才发生的。他正在打瞌睡,忽然听见讲话的声音-声音很低。啊,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是威尼弗烈德和她母亲的声音。“蒙地!”那个达耳提家伙-永远是那个达耳提家伙!声音去远了,剩下詹姆士一个人,耳朵竖得像只兔子,五脏六腑都吓得直打抖。她们为什么撒开他呢?为什么不来告诉他?一个可怕的念头,多年来一直盘踞在他脑子里的事情,迅速地变得真实了。达耳提破产了-骗人家钱弄得破产了。为了挽救威尼弗烈德和几个孩子,他-詹姆士-只好出钱了结!他-或者索密斯-有什么法子把达耳提变作个有限公司呢?不成,他也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糟糕!在爱米莉回来之前,每一分钟都使他的疑心增加得更厉害。呀,说不定是假签字呢?詹姆士眼睛盯着墙壁中问那张看不准的脱尔诺油画望,就像受着刑罚一样。他看见达耳提关进监牢,几个外孙流泪街头,自己睡在床上。他看见这张看不准的脱尔诺在乔伯生行里拍卖,看见自己所有的产业的华厦搞得七零八落。他幻想威尼弗烈德穿着过时的衣裳,幻想爱米莉的声音说:“哎,詹姆士,不要闹了!”她总是说:“不要闹了!”她就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他就不该娶一个比他年轻18岁的女子。接着是爱米莉真正的声音:

“你睡得好吗,詹姆士?”

睡觉!他在这里受活罪,她却问他这种话!

“达耳提是什么事情?”他问,目光闪闪望着她。

爱米莉永远是那样镇静的派头。

“你听到什么呢?”她温和地问他。

“达耳提是什么事情?”詹姆士重复一句,“他破产了。”

“胡说!”

詹姆士竭力挣扎一下站起来,挺起木柴似的身体。

“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他说,“他破产了。”

爱米莉看出这时候只有打破他死心眼儿的一法,别的事都只好不管。

“他没有破产,”她毅然决然回答,“他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如果爱米莉说“他上了火星”,她给詹姆士的震动也不会比这句话更厉害些,他的想像完全局限在英国的财产里,这一个地方和那一个地方同样搞不清楚。

“他上那儿做什么!”他说,“他没有钱,他带了什么呢?”

爱米莉本来为着威尼弗烈德的事情着恼,而且詹姆士这样经常的哭丧着吵闹已经不止一次了,人也激动起来,就泰然说:

“他带了威尼弗烈德的珠子和一个跳舞女人。”

“什么!”詹姆士说,坐了下来。

看见他忽然瘫了。爱米莉着了慌,她摸摸他的额头,就说:

“现在,不要闹了,詹姆士!”

詹姆士的双颊和额头顿时抹上一层猪肝色。

“那珠子还是我付的钱呢,”他抖着说,“他是个强盗!我-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他要我的老命。他-”他找不出话来骂,坐着一动不动。爱米莉自命很了解他,这时倒慌了起来,就向放挥发盐的橱柜走去。她可没有看出,在那个抖抖的瘦身躯里,福尔赛的顽强精神正在发动,抗拒着这种因福尔赛主义受到破坏而引起的过分刺激,那里面蛰伏的福尔赛精神在说:“你切不能难过,切切不行。你吃的午饭要不消化的。你要晕过头!”爱米莉的眼睛看不见,可是这个声音对于詹姆士要比挥发盐有效得多。

“把这个喝掉,”她说。

詹姆士挥开。

“威尼弗烈德管的什么事呢,”他说,“让他把珠子给偷了去?”爱米莉看出危机过去了。“她可以拿我的珠子,”她泰然说。“我从来不戴的。她还是离婚的好。”

“你又来了!”詹姆士说,“离婚!我们家从来没有人离过婚。索密斯哪里去了?”

“他就要回来了。”

“不会,他不会就回来,”詹姆士说,简直气势汹汹,“他去送殡了。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

“那么,”爱米莉平心静气说,“我们把事情告诉你了,你就不应当这样闹。”她给他把靠背垫拍拍松,把盐汽水放在他旁边,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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