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斯属下的副手是托马斯?台姆,此人惯于微躬着身子,摆出绅士的派头,如果你在通往西敏斯特大厅的通道上遇着他,你会把他当成那个地方的一位贵族。我说他微躬着身子,意思是他把身体略略前倾,这在大人物那里肯定会被认为是习惯性地屈就于地位低于他的小人物的吁求,降下架子给予关注的结果。当他与你交谈的时候,你觉得需要费一番努力才能够得着他言谈的高度,会谈结束后,你可以悠然地将刚才那让你敬畏的气派一笑置之。他的领悟能力最是肤浅,弄不清格言谚语的深层含义;他的大脑像一张白纸,处在原始状态,一个吃奶的小孩提出的问题就有可能难倒他。还该说什么呢?他富有吗?可惜他算不得富有,托马斯?台姆非常拮据。从外表看他和他的太太都是很有身份的人。而从实质看,我担心并非所有的时间都天遂人愿。他太太衣着整齐、身体单薄,但显然娇生惯养不是她的过错。然而在她的本性里流淌着上层社会的血液,她凭借走迷宫一样的方式拉扯关系,追溯家系,我从来就没有完全搞清楚过——更谈不上现今用发布正式消息的那种确切的口吻作出解释——她把关系拉到了显赫一时但运道多舛的德文瓦特家族。这就是托马斯微躬着身子的秘密。这是一种思想——一种感受——是你们生命中光彩耀眼、特立独行的命运之星——你们这温和而幸福的一对——它能在智能的暗夜里,在处境的暗淡时期,让你们欢快起来!对你们来讲这可以取代财富,取代爵位,取代闪亮的成就:它值得这所有一切的总和。你们没有借着它欺辱过任何人,而当你们仅把它当作一层保护铠甲来披挂,同样也不会招致别人诋毁你们,这是荣耀和慰藉。
那个时候的会计约翰?蒂普完全属于另外一种性格,他既不假装血统高贵,事实上也不关血统什么干系。他认为:“会计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又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会计。”但这倒不是说约翰没有自己的嗜好,小提琴纵逝他的闲暇时光。当然了,他唱歌另辟蹊径,而非调寄奥尔菲斯的七弦里拉琴。事实上他歌声尖厉,琴声刺耳,叫人享受不得。他在针线街考究的公务套房里没有摆放什么东西,所以房间宽敞,足以让它们的主人放大他对自己的概念(我不知道目前是谁在占用着这些房屋)。每两周,音乐会的和声在他的住所响起,我们的祖先应称之为“令人倾倒的歌唱家”。这些人来自会所乐队——有合唱演员——有头号及二号大提琴手——有低音提琴手——有单簧管手——他们吃着他的冷羊肉,喝着他的潘曲酒,赞着他的音乐品位。他坐在众人中间像迈达斯国王,但坐在办公桌前,蒂普便成了截然不同的生物。办公桌前一切纯粹务虚的思想,统统被他取缔。你谈起浪漫情调他必然斥责,免谈政治,报纸被认为太高超太抽象。人类的全部职责在于开具红利支付凭单。公司账簿里记载的年度借贷收支余额对比(也许与去年余额的差额总计不超过25英镑1先令6便士),耗费他年末一月的日日夜夜。不是蒂普对他所挚爱的公司的僵死状况(城里的人们是这么说的)熟视无睹,也不是他不渴望南海公司重振旗鼓,回到初创时期那样热情激荡(昔日和今日最繁荣的公司的任何最精细的账目,他事实上都可以不分彼此地驾驭),而是就一个真正的会计而言,进账收益的差别并不重要,小小便士的四分之一和矗立在它前面的万千英镑,在他的心目中同样有价值。
他是真正的演员,不论他的角色是王子还是农夫,他都会以相同的热忱表演。在蒂普看来,形式就是一切,他的生活很是注重形式,他的行动似乎就是用一把尺子来规范的,他手中的笔跟他的心一样公正,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遗嘱执行人,因此他得接连不断地承担遗嘱执行任务,很是辛苦,这激起他的烦躁,同样也满足他的虚荣。他常会咒骂(因为蒂普骂人)贫弱微贱的孤儿们,但他维护他们的权益的坚决态度堪比把孤儿的利益托付给他保护的那些垂死的手。由于这一切,有人评说他有一种软弱(他的为数不多的敌人常常用更难听的说法)——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请你允许我们把这软弱涂抹上一点英勇的色彩。上天当然会很乐意赋予约翰?蒂普足够的自我保护法则。有一种懦弱我们不鄙视,因为从根本上讲它不是卑劣,也不是叛变,它出卖的是它自己而不是你,它仅是一种气质,是浪漫情调和进取精神的缺位;它看到前路有凶恶的狮子当道,在设想中可能会声名不保时,它也不会像福丁布拉斯那样“为了一根稻草而大吵特吵”。蒂普一辈子从来没有坐过驿站马车的驾车座,没有依靠过阳台的栏杆,没有走过胸墙的围沿,没有过从悬崖向下张望,没有放过枪,没有参加过水上聚会,如果他能阻止你,他也不会让你去,他也没有因为利诱或威胁的缘故而抛却朋友或放弃原则的记录。
从尘封的逝者中我接下来该把谁提起?在他们那里寻常的品格都具备了不寻常的色彩。我能忘记你吗?亨利?曼,你是天资聪颖、文笔流畅的文化人,南海公司的笔杆子。早晨走进办公室,午间离开办公室(你上班是做什么的),总是要杜撰出一些带刺的怪言俏语!
你的嘲弄和你的调侃目前绝迹了,或者说只存活在两册被遗忘的卷簿里,我很走运,不满三天前把它们从巴比康的一个货摊上拯救出来并感受到了你简洁、清新、机智的警句,依旧如你活着一般。在眼下这些吹毛求疵的日子里,你的妙语有一点儿过时——你的话题因应时而生的“时髦新秀”而变得陈旧:——然而曾几何时你在《公事簿》《记事报》上关于查塔姆、谢尔本、罗金汉姆、豪、伯戈因和克林顿等人,关于叛乱纷起动荡不安的殖民地最终从大不列颠帝国分裂出去的那场战争——还有关于凯佩尔、威尔基、索布里奇、布尔、邓宁、普拉特和里奇蒙——如此这般人微言轻的政客,你所发表过的种种见解独领风骚。
风趣诙谐略逊一筹,桀骜不驯远超众人,那是精力旺盛、头脑简单的普鲁默。他的身世——算不得正统传承,读者阁下(因为他自命不凡的家族谱系和他自命不凡的血统都带有旁支庶出的嫌疑)——可以追溯到赫特福德郡的普鲁默家族。传统对他是这样传言的,某些家族特征也佐证这种看法。当然老瓦尔特?普鲁默(据人说是他的生父)在他那个时代是个浮浪子弟,他游览过意大利,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他是仍然健在的、连续数届代表本县参加国会的、人缘不错的老辉格党人的叔叔,是个单身汉叔叔,他在威尔附近有一所漂亮、古旧的宅子。瓦尔特在乔治二世时代是活跃人物,正是这位瓦尔特,由于免费邮权问题与马尔巴罗老公爵夫人一起受到下议院的传讯。也许你在约翰逊写的《凯夫传》里读到过这件事。凯夫本人则巧妙地摆脱了干系。可以肯定,普鲁默没有采取措施抵制这一流言,相反地每当它潜流暗伏、涌涌欲动的时候,他似乎显得兴奋。但除了他家庭方面的虚饰自负之外,普鲁默是一个勤勉实在的人,且他的歌唱得很豪迈。
性情温和、童趣十足、田园诗一样的M先生,普鲁默的歌声不及你的歌声甜美。当你亮起阿登密林一般的声韵向流放中的公爵唱起阿珉斯的歌儿,你的田园旋律如上天的轻语,赛过长笛的悠扬奏鸣,歌声在昭告,那冬天的风也宽厚仁慈,吹得人心怀感激。你的父亲是老M先生,主教门性格倔强、冷若冰霜的教堂主管,他在混沌中播下了你这种子,就像温和高贵的春天是空虚浮躁的冬日的后裔:你的结尾是你唯一的不幸,它本该柔和恬淡,宁静安详,像天鹅一样。
需要唱出的依然很多,许多奇异古怪的形状浮起,但它们只得为我私自所有了:我已经蒙混读者过头了,要不然我能略去不提伍莱特那个奇怪的人物,那个为问案而生,花钱买官司来打的人!还有更加奇怪、无可仿效、一本正经的赫普沃思,牛顿或许是从他的严厉庄重那里推演出了万有引力定律。他削尖鹅管笔时显得那么深奥莫测,他舔湿封缄纸时是多么的小心翼翼!
然而到收尾的时候了,夜的轮子在咯咯声中向我碾来,这种一本正经的调侃叙述应该结束了。
读者阁下,如果我一直是在与你戏耍,也许,就连我当着你的面叫出的这些名字,也都是臆想编造的,并非确有其人,就像亨利?品泊尼尔和希腊的老约翰?纳普斯。
放心吧,因为与这些名姓相对应,确有真人真事在,他们的显要源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