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七此篇综论孔子品行、为人、思想、教学,以至体貌、坐姿,多借孔子自言。前篇论弟子与君子,此篇论孔子,故相次。邢昺曰:“以前篇论贤人、君子与仁者之德行,成德有渐,故以圣人次之。”说不误。皇侃曰:“《述而》者,明孔子行教但祖述尧舜,自比老彭,而不制作也。所以次前者,时既夷崄,圣贤地闭,非唯二贤之不遇,而圣亦失常,故以圣不遇证贤不遇非贤之失,所以《述而》次《雍也》也。”其说非是。此篇因贤人君子而及圣人,以记述为主,故取“述而”做首章并以为篇名。可见此篇诚有主旨,编排亦有道理。
泰伯第八此篇赞古往圣贤至德,讲为君治民及修身为政之道,替国君及欲为政治天下者立言。由圣人又及其他圣贤君子,故相次。邢昺曰:“此篇论礼让仁孝之德,贤人君子之风,劝学立身,守道为政,叹美乐正,鄙薄小人,遂称尧、舜及禹、文王、武王。以前篇论孔子之行,此篇首末载贤圣之德,故以为次也。”说亦近是。皇侃曰:“所以次前者,物情见孔子栖遑,常谓实系心虑,今明泰伯贤人,尚能让国,以证孔子大圣,虽位非九五,岂以秕糠累镇?故《泰伯》次《述而》也。”非其义。此篇因圣人又及其他圣贤君子,泰伯为至德,故做首章而为篇名,可见编排有道理。
子罕第九此篇前半多论孔子德行,以教人;后半多为孔子教学之言,教人做事做人。前篇论圣贤,为君主立言;此篇论做人,为学者立言,故相次。皇侃曰:“此篇明时感者既少,故圣应亦希也。所以次前者,外远富贵既为秕糠,故还反凝寂,所以希言,故《子罕》次《泰伯》也。”不可据信。邢昺曰:“此篇皆论孔子德行,故以次泰伯、尧、舜之至德。”差可信之。总之,此篇因圣贤而及做人,孔子罕言其利、命、仁,堪为典范,故做首章而为篇名。
乡党第十此篇总记孔子言谈举止、行为容仪,及衣着、饮食等生活习惯。篇内多言朝堂公门,当是孔子在朝为官期间之事。前篇论孔子德行,此篇亦孔子之事,故相次。皇侃曰:“《乡党》者,明孔子教训在于乡党之时也。所以次前者,既朝廷感希,故退还应于乡党也,故《乡党》次于《子罕》也。”亦就首章言。邢昺曰:“此篇唯记孔子在鲁乡党中言行,故分之以次前也。”不尽是。此篇亦记孔子,因德行而及举止,皆日常之事,故以“乡党”做首章而为篇名,实只取“乡”字之义。
先进第十一此篇主要论诸弟子行为志向及孔子对诸弟子评价。皇侃曰:“此篇明弟子进受业者先后也。所以次前者,既还教乡党,则进受业者宜有先后,故《先进》次《乡党》也。”非其义。邢昺曰:“前篇论夫子在乡党,圣人之行也。此篇论弟子贤人之行,圣贤相次,亦其宜也。”较为合理。前篇记孔子已毕,故复转而论弟子。首章实反映孔子注重实干的思想,盖是对弟子的总要求,故冠前而以名篇。
颜渊第十二此篇论修身崇德、为政理民,及交友处世之法。皇侃曰:“所以次前者,进业之冠,莫过颜渊,故《颜渊》次《先进》也。”纯属误解“先进”。邢昺曰:“此篇论仁政明达、君臣父子、辨惑折狱、君子文为,皆圣贤之格言,仕进之阶路,故次《先进》也。”亦欠妥当。此篇之所以次前,盖以前篇论具体人物,此篇复泛论之故,与《里仁》、《公冶长》二篇先泛论而后具体之编排正相反。修身崇德颜渊可为代表,故做首章而为篇名。
子路第十三此篇论从政理民之法及士人之行、君子之德。皇侃曰:“武劣于文,故《子路》次《颜渊》也。” 亦以篇名为说。邢昺曰:“此篇论善人君子为邦教民、仁政孝弟、中行常德,皆治国修身之要,大意与前篇相类,且回也入室、由也升堂,故以为次也。”其说近是。此篇之所以次前篇,诚因所记与前篇相类,而以“子路”为首章并以为篇名,亦诚当与前篇名“颜回”有关,取子路次于颜渊之义。
宪问第十四此篇言修德修身与仕进为官之道。仕进为官是从政理民之终归与实践,故次前篇。邢昺曰:“此篇论三王二霸之迹、诸侯大夫之行,为仁知耻、修己安民,皆政之大节,故以类相聚,次于问政。”大致不差。皇侃曰:“所以次前者,颜、路既允文允武,则学优者宜仕,故《宪问》次于《子路》也。”说与实际不符。此篇因从政理民之法而及仕进为官,盖以“宪问”章所言可为纲目,故做首章而为篇名。
卫灵公第十五此篇多记孔子箴戒弟子与时人之言,涉及学习、修身、为人、为政、教学诸多方面,又有孔子行事及品评人物数章。皇侃曰:“卫灵公者,卫国无道之君也。所以次前者,宪既问仕,故举时不可仕之君,故以《卫灵公》次《宪问》也。”非其义。邢昺曰:“此章记孔子先礼后兵、去乱就治,并明忠信仁知、劝学为邦、无所毁誉、必察好恶,志士君子之道、事君相师之仪,皆有耻且格之事,故次前篇也。”义未明。此篇所以次前,盖以前数篇言为政理民及修德修身大法已毕,而复为箴言以戒之,故相次。以“卫灵公”开言之章为首章并取为篇名,盖取其为国君之义,以便与下诸篇相次。
季氏第十六此篇杂言辅国治国、天下治乱、侍君慎言、择友择乐、修身护身、行身做事、为学处世、求志达道、重德轻富、学《诗》学礼及教子等事,亦以箴戒为主。各章皆作“孔子曰”(末章无),明非弟子所记,与前十五篇异,当非同时所辑。皇侃曰:“所以次前者,既明君恶,故据臣凶,故以《季氏》次《卫灵公》也。”邢昺曰:“此篇论天下无道,政在大夫,故孔子直陈其正道,扬其衰失,称损益以教人,举《诗》、《礼》以训子,明君子之行,正夫人之名。以前篇首章记卫灵公失礼,此篇首章言鲁臣季氏专恣,故以为次也。”二家皆以篇名为说,诚有一定道理。此篇以“季氏” 开言之章为首章并取为篇名,诚当有以权臣(阳货)次无道(卫灵公)之义。但主要原因,亦当与所记内容与前诸篇相类有关。可见编排与篇名皆有用意。宋以来有学者以此篇为《齐论》,今以篇名可知其非。
阳货第十七此篇杂言修德治民。各章皆作“子曰”(唯首章作“孔子曰”,盖以阳货地位在孔子之上),与前篇迥异而与前十五篇同,当为同时所辑。皇侃曰:“阳货者,季氏家臣,亦凶恶者也。所以次前者,明于时凶乱,非唯国臣无道,至于陪臣贱,亦并凶恶,故以《阳货》次《季氏》也。”邢昺曰:“此篇论陪臣专恣,因明性习知愚、礼乐本末、六蔽之恶、《二南》之美、君子小人为行各异、今之与古其疾不同。以前篇首章言大夫之恶,此篇首章记家臣之乱,尊卑之差,故以相次也。”二家皆以首章论陪臣凶恶专恣,实非该章之旨。该章记阳货劝孔子出仕,孔子应对之事,反映孔子当时有出世之心。唯此二篇相次,确当与篇名所出之首章有关。
微子第十八此篇主要论赞古今政治方面的名人贤士,以及孔子出世为民、执著其道的思想及言行。此篇所以次前,盖以亦言政治,与上篇相类之故。皇侃曰:“微子,殷纣庶兄也。明其睹纣凶恶,必丧天位,故先拂衣归周,以存宗祀也。所以次前者,明天下并恶则贤宜远避,故以《微子》次《阳货》。”邢昺曰:“此篇论天下无道,礼崩乐坏,君子仁人或去或死,否则隐沦岩野,周流四方,因记周公戒鲁公之语,四乳生八士之名。以前篇言群小在位,则必致仁人失所,故以此篇次之。”皆未得其旨。论赞古今名人贤士,而微子堪为代表,故以之做首章而为篇名,与前三篇取名之义不同。
子张第十九此篇杂记子张、子夏、子游、曾子、子贡之语,或言士行,或言交友,或言修德,或以劝学,或勉改过,或言治狱,或论子张,或评仲尼,无统一主题,要皆弟子之语,故次前篇。皇侃曰:“子张者,孔子弟子也。明其君若有难,臣必致死也。所以次前者,既明君恶臣宜拂衣而去,若人人皆去,则谁为匡辅?故次明若未得去者必宜致身,故以《子张》次《微子》也。”发挥首章之义而已。邢昺曰:“此篇记士行、交情、仁人、勉学,或接闻夫子之语,或辨扬圣师之德,以其皆弟子所言,故次诸篇之后。”说近是。此篇名“子张”,盖仿前以人为称。
尧曰第二十此篇旧分三章,今别十章。前九章言君子行政之法,皆为国君立言;末章劝人知命、知礼、知言,有似书之后序与结语。言国君而始尧,故为篇名。皇侃曰:“《尧曰》者,古圣天子之言也。其言天下太平,禅位于舜之事也。所以次前者,事君之道若宜去者拂衣,宜留者致命,去留当理,事迹无亏,则太平可睹,揖让如尧,故《尧曰》最后次《子张》也。”有失牵强。邢昺曰:“此篇记二帝三王及孔子之语,明天命政化之美,皆是圣人之道,可以垂训将来,故殿诸篇,非所次也。”亦非书旨。此以为国君立言之篇殿末,似当反映编者治国平天下之理念,可见确是有意安排。
以上可知,今本《论语》各篇内容皆有一定的主旨,二十篇自为学修身至治国平天下,是一完整体系,各篇之间,互存一定的逻辑关系。尤其是《卫灵公》篇之取名预贯以下数篇,说明其确为统一命名并编排,全书为一有机整体。所以,我们不能说它是若干断片篇章的简单集合。同时我们也已知道,各篇表面上皆是取首章首句中第一实词为名,但各有取义;取义方法与角度虽不相同,但大部分与内容主旨都有一定的联系,或者与前后篇有一定逻辑联系,说明其篇目命名及首章安排均有一定用意,但又不尽如皇侃等旧说所云。由此可见,今本《论语》二十篇并非杂手所成,而是有统一编辑思想的个人或数人编著。但是,我们又不能忽视:各篇虽有一定的主旨倾向,但并不严格,二十篇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比较杂,许多章节与主旨无关。前人之所以对各篇内容归纳差异较大,原因正在于此。这种现象,似不是简单的体例不纯所能解释,因为各篇纯与杂的表现并不均衡,尤其是具有明显编辑用义的《学而》、《为政》两篇,真正讲学与为政的章节皆不及其全部内容的一半,说明该二篇内容并不是完全围绕篇题主旨而辑。所以,最好的解释应是:今本《论语》是二次改编增订之本,其篇目命名及编排皆改编增订者所为。可见今本《论语》,确是在初辑本基础上改编增订而成。
(四)今本《论语》的传本由来
关于今本《论语》的由来,学术界有不同观点。如杨伯峻先生认为,今本“基本上就是《张侯论》”杨伯峻:《论语译注·导言》,中华书局1980年12月版。古棣等也认为古注和“近现代各种《论语》注解本依据的都是《张侯论》”古棣、戚文、周英:《孔子十日谈·第二日》,时代文艺出版社《孔子批判(上)》,2001年4月版。。黄立振先生则认为,郑玄本“即是现行《论语》的来源”黄立振:《论语源流及其注释版本初探》,《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而《张侯论》及郑玄本的由来与异同,文献又有不同的记载,前人亦有不同的认识。所以,有必要对今本《论语》的由来进行再考证。
今本《论语》的最早完整传本,无疑是晋代何晏等人所撰的《论语集解》本(以下简称何晏本)。唐开成石经虽为白文,但亦冠何晏等人之《论语序》,并署“何晏集解”字样,说明所据为何晏本。陆德明《经典释文·论语音义》亦音《论语序》,而且明注“此是何晏上《集解》之序”,说明其所据本亦为何晏本(按:偶有何本所无者,属校补)。邢昺《论语注疏》有《序解》,专解何晏等人之序,说明所从亦是何晏本。所以,今传本《论语》皆出何晏本(按:文字偶有与何晏本异者,属流传异文),当无疑问。何晏本由何而来?《论语序》并无明言。序曰:
汉中壘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古论》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令曰《张侯论》,为世所贵。包氏、周氏《章句》出焉。《古论》唯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而世不传。至顺帝时,南郡太守马融亦为之训说。汉末,大司农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近故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义说。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
所引刘向之言,无疑出自《别录》,所以《汉书·艺文志》亦云:“《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二篇,《鲁》二十篇。”说明三《论》篇数异同无异说。而序于三《论》之外详说《张侯论》和郑玄本之由来与传授,则说明其所据之底本必与二本有关。以理言,郑本时代近,且已融会三《论》,新本当承郑本。然而序又云《张侯论》“为世所贵”。此言尽管是就当时流传而言,但也可见其主观上有贵《张侯论》的倾向。又云“集诸家之善”,尽管主要指注释言,但于经文亦不可能一点没有。看来何晏等究竟所祖何本,诚难简单断言。《隋书·经籍志》云:“郑玄以《张侯论》为本,参考《齐论》、《古论》而为之注。”《经典释文》亦云:“郑校周之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周即《论语序》之周氏,其《章句》出《张侯论》。可见又皆以为郑本就《张侯论》而校,与序“就《鲁论》”之说相左。所以,郑玄本之真正由来,亦待考证。这里,我们先从郑玄所就何本考起。
欲明郑玄所就之本,须先理清《张侯论》与《鲁论》的关系及异同。
据《论语序》可知,《张侯论》系安昌侯张禹以“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而成。关于张禹传《鲁论》,《汉书·艺文志》有明确记载。《志》云:“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所以,谓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当属可信。但序文并没有说明《张侯论》的篇数,因为所兼讲之《齐论》毕竟比《鲁论》多《问王》、《知道》两篇。《汉书·艺文志》《论语》十二家虽有“《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但并不能证明《张侯论》经文就是二十一篇,因为毕竟是“说”。所以,《张侯论》的篇章又需进行考察。以理相推,张氏既是“本受《鲁论》”,其篇章自当从《鲁论》之旧。《隋书·经籍志》云:
张禹本授《鲁论》,晚讲《齐论》,后遂合而考之,删其烦惑,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当世重之。
是《张侯论》篇目确从《鲁论》。孙钦善先生云:“据各种记载,《张侯论》实际是以《鲁论》为底本,并未变乱《鲁论》的篇章。”孙钦善:《四部要籍注疏丛刊·论语·前言》,中华书局1998年12月版。应该是正确的说法。那么序文所谓“善者从之”,就当是从字词言。所以,《张侯论》当是以《鲁论》为底本,参考《齐论》,对个别字词作了校改订正而成。而且只有校订比较合理,优于《鲁论》,才能为世所贵。那么也就是说,《张侯论》毕竟异于《鲁论》。所以,即使《张侯论》出于《鲁论》,也不能既说郑玄“就《鲁论》” ,又说“以《张侯论》为本”。皇侃《论语义疏·叙》云:“魏末,吏部尚书南阳何晏字平叔因《鲁论》集季长等七家,又采《古论》孔注,又下己意,即世所重者。今日所讲,即是《鲁论》,为张侯所学,何晏所集也。”直以《张侯论》为《鲁论》,应该说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