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上可知,《论语》最初纂辑,是由众弟子先各言所记、各述所知,然后就共知者进行讨论确定,再由原宪、曾参等专人负责纪录下来的。讨论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避免失圣言之本真,达到“人人佥允”。弟子们之所以能在孔子殁后对其言行各有所述,又能共同讨论,可能是因为他们于孔子生前就各有所记。《卫灵公》篇载:“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就是明证。至于最初纂辑论定的时间,自应在孔子既卒,弟子奔丧聚首之际。可以想象,当时众弟子治丧已毕,守庐期间,有一二人先提倡议,众人群起和之,遂各述所闻、各言所记,并很快由专人记录整理成编。事毕,众人各奔东西,最终整理者遂收而藏之。
那么由七十子最初纂辑论定的《论语》,究竟有哪些内容,与今本有什么不同呢?我们说,由孔子弟子最初纂辑的《论语》,当包括今本前十五篇和第十七篇的主要内容(非完整的十六篇)。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此十六篇基本上或大部分皆称“子”而不称“孔子”。或有作“孔子”者,基本上都是与定公、哀公、卫灵公、齐景公、季康子等政治人物相问对,可见是特殊处理。而前作“孔子”后又作“子”诸章中之“孔”字,个别有可能是后人所增。定州汉墓所出竹简本中,就有前后皆作“子”者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定州汉墓竹简<;论语>;》,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十六篇中,《学而》篇增益最多。今本《学而》篇共十六章,其中孔子语录七章、有子语录三章、曾子语录三章、子夏语录一章、子禽与子贡对话一章、子贡与孔子对话一章。称“有子”、“曾子”且为语录而不为与孔子问对,显然不能是最初纂辑者。而题“子曰”诸章,则又必为最初所辑。又一值得注意的是,题“子曰”与题“有子曰”、“曾子曰”各章杂陈,文义及思想内容上皆没有逻辑关系,所以只能说是后之增订者在旧稿基础上杂进了有子、曾子、子夏的语录。总之,《学而》“子曰”诸章及“子贡问”一章当是最初所辑。其他仿此。
十六篇基本内容虽为初辑,但初辑未必有十六篇之名。也就是说,今本各篇之名,当是后之增订者所冠。明显的证据,就是今本各篇篇名及前后次序之间存在一定的逻辑关系。比如《学而》、《为政》相次,与《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产“侨闻学而后入政”说一致,明显具有先学而后为政的思想;《尧曰》篇殿末,亦反映编者治国平天下的最高理念。而各篇除首章以外,大部分内容与篇题主旨又不十分吻合,说明篇名及篇目编排为二次所为。所以,初辑本《论语》只能是一本大致以类相从的孔子语录,包括与弟子及君公的问对,以及描述孔子生活习惯与举止行为的章节。那么,后之增订者所做的工作,也就可以知道:
首先,增进了曾子语录及反映曾参临终之事的两章。曾子语录我们之所以认定是增益而不是增订者把旧有的“曾参”改为“曾子”,理由就是它不仅称“子”,而且是语录。《泰伯》篇“曾子有疾”临终二章,也只能是增订者所增。至于《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一章之二“曾子”,则有可能是由“曾参”所改。
二、增进了包括有若、子夏、子游、子贡等在内的所有其他孔子弟子的语录。因为可以想见,当初弟子们共辑孔子语录之时,不可能连同其他弟子,哪怕是重要弟子的语录一并录入,因为毕竟皆是弟子。《孟子·滕文公上》载:“昔者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可见当时已认为孔子不可尚。另外据《子张》篇子游谓“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一章所记,可知当时诸弟子关系并不融洽。所以,这些弟子语录当是后所增益。而《经典释文·序录》云:“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终,微言已绝,弟子恐离居已后各生异见而圣言永灭,故相与论撰,因辑时贤及古明王之语,合成一法,谓之《论语》。”把辑“时贤”之语与“论撰”置于同时,则无疑不可信。
三、附增了今本第十六、十八、十九、二十篇的几乎全部内容。
四、按照自己的思想理念对全书进行重新编排,包括分篇并冠以篇名,各篇首章做统一安排,内容及次序做简单调整。
总之,经过改编增订,使《论语》成了一部二十篇各有篇名、具有一定思想体系的有机作品。今观全书末章:“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与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句式相似,首尾呼应,体现了编订者的编书宗旨和目的,完全可以看出是出于刻意安排,为同一人(或数人)所为。
增订者为谁?自然只能是曾参的弟子。理由有五:一,称“曾子”而不曰“曾参”;二,记曾子临终之事;三,有意突出曾子。例如《宪问》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章后附“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四,有曾子思想痕迹。如前所云,《论语》二十篇在内容及编排上一定程度上反映编者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思想理念,与《大学》所言相同,而《大学》则传为曾子所撰。五,有曾子弟子手笔痕迹。例如《子路》篇“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章下“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十字,与上文义不相贯,而今《大戴礼记》之《曾子立事》篇则有“兄弟僖僖,朋友切切”之文,所以此十字有可能是增订者据曾子之说所加的附注。柳宗元《论语辨》引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看来是比较正确的说法。如果说《论语》的最终编定者为曾子弟子,那么初编本之执笔定稿,必当由曾子等完成,否则,其弟子无从增订改编。正因为是曾子最后所传,所以其弟子才有可能对之进行改编增订。
“有若”也称“子”,而且也是语录,但毕竟只有三条(另有一章称“有若”),所以增订者不可能别有其弟子参加,只能说是增订者对其独尊而已。另外《雍也》篇及《子路》篇数称“冉子”,亦当是增订者对他的尊称。
曾参弟子,知名者有乐正子春和单居离等。而孔子之孙子思,亦有以为是曾子弟子者,所以柳宗元以为“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以子思为曾子弟子,于文献没有依据。当然,子思于孔子卒后复从曾参学并尊其为“子”,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论语》书中尚找不出与子思有关的直接证据。另外,《礼记》之《坊记》、《中庸》、《表记》、《缁衣》诸篇,据传皆为子思所作,出土文献也已有所证明。今考诸篇中引用了大量孔子语录,而只有《坊记》所录一条在《论语》之中。若《论语》为子思所编定,其中定当多有收录。今不收录,说明《论语》与子思无关。而《坊记》所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一条,却明题为“《论语》曰”。也可见子思未编《论语》。所以,《论语》的最终编定者当非子思。乐正子春和单居离二人之中,以前者可能性最大。《礼记·檀弓上》载:“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於床下,曾元、曾华坐於足。”可见乐正子春为曾子最亲信弟子。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论语》编定者,因为毕竟尚无直接证据。所以我们只能说,《论语》的最终编定者为曾子的主要弟子。
曾子弟子增订《论语》,当在曾子卒后不久。当然,如杨伯峻先生所已指出的杨伯峻:《论语译注·导言》,中华书局1982年版。,更应在孟敬子卒后。孟敬子仲孙捷,悼公时鲁三桓之一,执政大夫。其生卒虽无可考,但《论语》明记“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则其与曾子年齿相差不会过大。其卒,最多晚曾子十年左右。那么以《阙里文献考》曾子年七十而卒于鲁元公元年(公元前436年)计,曾子弟子增订《论语》的时间,当在公元前425年以前,而不可能再晚。因为不可以想象,曾子弟子在曾子去世一二十年以后才去追忆他。
(三)《论语》的内容与结构
《论语》一书,今一般皆认为成于众手,是“若干断片的篇章集合体”杨伯峻:《论语泽注·导言》,中华书局1982年版。,不仅各篇无统一主题,各篇之间也没有逻辑联系。事实究竟怎样?以下我们从各篇内容主旨入手对其结构重做分析,以期对之有一个较为客观的认识。
学而第一此篇无统一主题,但以言学为主,兼言孝、悌、忠、信、义、礼等修身为人、处世交友,及为君治民之道。篇名“学而”二字,本取首章“子曰”以下前二字,与他篇同。唯其首篇、首章以“学”字始,当有用心。《礼记·学记》云:“君子如欲化民,其必由学乎!”看来全书以《学而》始,确是编辑者有意安排,体现以学为先及教人修身的思想。既是有意安排,说明有统一编辑宗旨。皇侃《义疏》(以下直称其名)云:“二十篇首末相次无别科,而以《学而》为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故《学记》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明人必须学乃成。” 陆德明《经典释文》(以下直称其名)曰:“以学为首,明人必须学也。”邢昺《注疏》(以下直称其名)曰:“既以学为章首,遂以名篇,言人必须学也。《为政》以下诸篇所次,先儒不无意焉。” 皆有道理。看来传统的说法,是正确的。但是需要指出,此篇虽以劝学为宗旨,但多有与学无关之章,如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四“子曰: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第八章“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第十章:“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等等,说明内容与主旨不完全一致。这一现象,使人产生一个疑问:是体例不纯,还是篇题及主旨为后所定?要回答这一问题,还需结合其它各篇。
为政第二此篇凡二十四章,皆孔子语或孔子答问之语,所言亦较杂。其中有论《诗》、论孝者,有自言生平者,有评论颜回者,有言观人之法者,有论为学及为人处世者,似皆与为政无关。真正与政及为政治民有关者,不过十章。篇名“为政”二字固亦取首章“子曰”以下前二字,但与前篇“学而”结合起来,则明显具有先学而后为政的思想。《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产曰:“侨闻学而后入政。”可见春秋以来已有此思想。所以,此篇亦必为编者有意安排。陆德明曰:“先学而后从政,以《为政》次《学而》也。” 皇侃曰:“所以次前者……是明先学后乃可为政化民,故以《为政》次《学而》也。”说皆不误。总之此篇次前,不仅反映编者先学而后从政的理念,而且反映儒家的出世思想。可以看出,在《论语》编辑者心里,学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从政,为了治民。可见此篇也有主旨。邢昺曰:“此篇所论孝、敬、信、勇,为政之德也;圣贤君子,为政之人也。故以‘为政’冠于章首,遂以名篇。”则恐未必,因为篇中毕竟多有与德、政无关者。如第九章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是评价颜回;第十七章子曰“由!诲汝,知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论教学:可见确不纯粹。这同样说明,篇题及首章安排有可能是后所为。
八佾第三此篇所论皆与礼乐祭祀有关,是各篇中内容最纯的一篇。篇名“八佾”,固取首章孔子语之前二字,但其无疑可以代表礼乐。礼乐次为政,亦非偶然。《礼记·曲礼上》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涖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乐记》云:“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似乎正可看作此篇之所以次前的原由。可见此篇编排,亦出刻意。邢昺云:“为政之善,莫善礼乐。礼以安民治上,乐以移风易俗,得之则安,失之则危,故此篇论礼乐得失也。”不为无见。而皇侃云:“此篇明季氏是诸侯之臣,而僭行天子之乐也。所以次前者,言政之所裁,裁于斯滥,故《八佾》次《为政》也。又一通云:政既由学,学而为政,则如北辰;不学而为政,则如季氏之恶,故次《为政》也。”学而为政,如何就如北辰?季氏僭行天子之乐,只是首章所记而已。且各章之言,并无不学之说,“又一通”纯属穿凿。可见全然未得其旨。总之,此篇当取为政需有礼乐、祭祀之义,故相次。
里仁第四此篇论修德,以仁为主。邢昺云:“此篇明仁。仁者,善行之大名也。君子体仁,必能行礼乐,故以次前也。” 君子体仁必能行礼乐,以义仁当在礼乐前。今在后,说明编者非取其义。此篇之排,当承《为政》而来。为政须有礼乐,为政者更须有仁德、有修养,故相次。皇侃云:“此篇明凡人之性易为染著,遇善则升,逢恶则坠,故居处宜慎,必择仁者之里也。所以次前者,明季氏之恶由不近仁。今示避恶从善,宜居仁里,故以《里仁》次于《季氏》也。”所言亦只是首章之义。钱穆《论语新解》(以下直称其名)曰:“礼必随时而变,仁则古今通道,故《论语》编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后。”似无义。既是古今通道,何反在随时而变者之后?可见也没有道理。总之,此篇当取为政者当有仁德,以仁为里(邻)之义,可见篇名及编排皆有用意。
公冶长第五此篇多记孔子评价臧否古今人物之言,以论弟子者为多,“公冶长”三字取首章所论人物名。此篇之所以次前,盖以前篇泛论德,故继以具体人物,述其才德之所在与欠缺,以为例证。皇侃云:“此篇明时无明君,贤人获罪也。所以次前者,言公冶虽在枉滥缧绁,而为圣师,证明若不近仁,则曲直难辨,故《公冶》为《里仁》之次。” 亦只是以首章之义言之。邢昺云:“此篇大指明贤人君子仁知刚直。以前篇择仁者之里而居故得为君子,即下云‘鲁无君子,兹焉取斯’是也,故次《里仁》。”略有所得。朱子云:“此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盖格物穷理之一端也。”则纯属理学言论。钱穆曰:“孔门之教,重于所以为人,知人物之贤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学之实证。孔子前古大圣,而其择婿条件,极为平易。学圣人,亦当在平易近人处。编者以本章为本篇之首,亦有深义。”恐非编者之意。总之此篇是因德行而及人物,公冶长可为众人物之代表,故做首章以为篇名,可见此篇编排亦有用意。
雍也第六此篇主要论诸弟子及君子德行,除一章闵子骞语外,余皆孔子语或孔子答他人问。前半部分论具体人物,以弟子为主;后半部分泛论君子与仁者、智者,兼及德行政事。邢昺曰:“此篇亦论贤人、君子及仁、知、中庸之德,大抵与前相类,故以次之。”其说不误。人物众多,一篇不能尽,故续次之,而兼论君子。皇侃曰:“雍,孔子弟子也。明其才堪南面,而时不与也。所以次前者,其虽无横罪,亦是不遇之流。横罪为切,故《公冶》前明而《雍也》为次也。”亦以首章为言,而又穿凿不可信。此篇是前篇之续,亦论人物,雍可为代表,故做首章而以为篇名,可见此篇编排亦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