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布佯作转身躲马,又扫了身后那个盯梢者一眼。这一扫,不由得使他暗吃一惊一一一双盯梢的眼睛,竟然生得一高一低!不,它们不是生的一高一低,而是被一道从额角插至眉心的刀疤给扯斜的。啊,刀疤脸!是他?
他为什么要盯住我?
难道昨晚上那个瘦长背影就是他?他认出了“毛胡子”就是我?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只是甩掉他了,而应该想办法除掉他!
怎么办?
街上路窄人多,加上马来马往的,要除掉他就必须想个妥善的办法。
格布闪身躲开马匹和人流,一面朝前面挤,一面思考着对策。
前面,已经看得见卖汤圆的食馆了。离格布不远的一个地摊上,摆着各式的腰刀。格布盯住那刀刃锋利的腰刀,有了主意。好,等这家伙跟上来,猛的给他刀,然后趁人群混乱,跑进卖汤圆的食馆里。格布又抬眼瞅瞅前面的食馆。
仿佛还嫌那人进人出的食馆不热闹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戏法班子,用一块花布在食馆一侧围了个小圆场子。一个头上插着红纸花的胖女人,扯着脖筋,操着一口贵州腔,在小圆场子的门口有节奏地连唱带叫着:快来看哟,好看得很呐!看花瓶上长出个脑壳来!看脑壳长在花瓶上!马上买票马上看,一元钱看一个稀奇人,看一个古怪人,看一个只有脑壳没有身子的人!她是真人不是假人,是活人不是死人,能说话会唱歌还会吃东西。
格布走到卖腰刀的地摊前,弯腰拿起一把锋利无比的腰刀。这真是一把好刀,刀刃洁白得竟如水晶一般,刀尖奇利得让人看着都心寒。格布用大拇指在刀刃上拭着。他佯作挑刀,等着那刀疤脸走过来。
从格布身边走过的爱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挤上前去看什么“花瓶美人”的戏法。食馆门前的那个女人的嗓门越发叫得起劲:你花钱跑南京跑上海,为的是看个稀奇古怪。稀奇古怪送到你面前来,你不看太可惜啰!快来看哟,好看得很呐!马上买票马上看,看稀奇古怪使你的寿延长!
一听说看这稀奇古怪还能益寿延年,人们更挤得热闹了。格布趁乱扭脸朝身后一看,人群中却不见了刀疤脸!他跑到哪儿去了呢?难道是看我手中有刀,吓跑了吗?为了不露声色,格布立刻收回目光,挤进了去看“花瓶美人”的人群里。当后面的人把他完全挡住的时候,他猛一侧身,闪进了食馆,寻了一张尚空着一个木凳的桌子坐下了。坐在他对面的是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正捧着比他的头还大的碗在吃汤圆。
食馆里吃汤圆的人不少,有买了就坐下吃的,也有买了端回家的,还有几个叫花子,等人家吃剩下了就去捡碗底的。格布的目光落在卖汤圆的柜台上,这才发觉卖汤圆的不是老倌,而是一个胖得像个大汤圆似的老奶。
难道卖汤圆的老倌也挤进场子里去看“花瓶美人”了吗?格布决定先坐一会儿,不忙着去买,等老倌回来掌勺时,再凑上去借买汤圆搭话。
格布一面等着,一面留神盯住门口,看那拥拥挤挤的人群里会不会闪出刀疤脸的影子。
等了一阵,不见老倌回来卖汤圆,格布不由得有些着急了。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吃汤圆的小老头,忽然说话了:“怎么?不想去看看花瓶美人?”起初,格布没在意,以为这话不是冲他说的。可是,当他有意无意地瞟过一眼时,才发觉小老头那双浑浊里透着几分狡猾的绿豆眼,正带着几分醉意,笑眯眯地盯住自己。仿佛他吃的不是汤圆,而是浓酒。“怎么,不想去看看花瓶美人?”小老头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遍。格布听清楚了,小老头的话正是冲他说的。“噢,”格布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看,不看。还不都是骗人的。”
格布漫不经心地说着,又把脸扭向门口。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老头身上。可是,小老头的兴趣却很浓。好像他真的醉了,又好像他很久没找人聊天,此刻实在憋闷得受不住了似的。
“是啊,可不是骗人的嘛!”小老头说着,一对绿豆小眼紧盯着格布的脸,很希望格布能扭过脸来,眼对眼地跟他交换一下表情。可是,格布却没有扭过脸来。小老头并不因此扫兴,仍旧絮絮叨叨地说:“花瓶就是花瓶,怎么能长出个人头来呢?嗨,用不着看,一听就是骗人的!你对这骗人戏法一点也不感兴趣,对吧?”格布没吭气,只是点点头。小老头又问:“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呢?”
格布有点烦了。这小老头怎么粘粘糊糊、傻里傻气的呢?格布干脆不想理他了。
可小老头并不在意,仍旧醉里醉气地说:“我要知在桌上写一个字,保证你会感兴趣的!”
一听这话,格布猛然觉出这小老头不是闲得无聊,也不是在冒傻气。他扭过脸来,盯住小老头:“你说什么?”
小老头没有回话,那双浑浊而又透着几分狡滑的绿豆小眼,只是笑眯眯地盯住格布。盯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去,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头蘸着碗里的剩汤,一笔一划地在桌子上写起来:他写了一个字,个拳头大的字:蛇!
格布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
他控制着无比的惊愕,出声地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会知道我对这个蛇字感兴趣呢?”
小老头却所问非所答地道:“因为我对蛇也感兴趣!”格布眨眨眼皮:“噢,你看到了我的捉蛇袋子。这么说,你也做蛇生意?”
小老头笑而不答。
格布也装出一副傻笑的模样。
在这种时候,傻笑比任何言语都好!
小老头笑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不。我是有蛇要卖给你,如果你真是做蛇生意的。”
格布提高了嗓音:“你以为我也是变戏法骗人的吗?”
小老头立刻不笑了:“那就好。我的蛇还养在家里。我的家离这儿还有不近的路。我马上回去取蛇,咱们看货论价,绝不多要你的!”格布道:“一言为定。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老头道:“傍黑的时候。”
格布又问:“我在哪儿等你?”
小老头伸手一指:“看见远处那棵大榕树了吗?”
格布抬头朝远处一看,又吃了一惊:小老头指的,正是翁果家门前的那棵大榕树!
小老头说:“我骑着一匹黑马来,你就在那棵树下等吧!”说完,他也不告辞,放下手里的大碗,转身就走出食馆,挤进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格布感到这小老头的出现实在突然,他指大榕树为约会地点也实在太巧!
格布正坐在桌边感到买汤圆也不是,不买汤圆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时候,猛然间,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险遭眼镜王蛇袭击的少年。
“哎!”
格布叫了一声。
话出口才想起,这个少年并没有把姓名告诉自己。所以,格布根本喊不出他的名字。
格布不再喊了,赶紧追到门口。可是,少年的身影却早已无影无踪了。
你说稀奇不稀奇哟,你说古怪不古怪!
那个头上插着纸花的胖女人仍旧在食馆门口扯直嗓门地连唱带叫:做梦也梦不见的稀奇古怪,今天全让你碰上啰!
格布苦笑笑:是啊,做梦也梦不见的稀奇古怪,今天全让我碰上啰!
这少年也是来吃汤圆的吗?
刚才我跟小老头说话时,他在什么位置?格布回过头来,看到紧贴着自己刚才坐的桌子旁的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碗。这空碗难道就是少年的?他刚才就躲在我的身后吃汤圆吗?我救过他,他明明认识我,可是不但不叫我,还有意躲在我身后,这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偷听我跟小老头的谈话吗?他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呢?是谁让俭偷听的?
那突然出现的神秘的小老头又是什么人呢?他怎么知道我是做蛇生意的?一连串的问题,争着挤着,拥进格布的脑海。小老头那双浑浊中透着几分狡黠的绿豆小眼,活灵活现地在格布的面前不停地眨动着。他当真有蛇要卖?傍黑的约会,我究竞去不去呢?
格布决定傍黑去赴约。
只有去赴约,才能弄清小老头的真相。
当然,这是危险的。
可危险对格布来说,早已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了。更何况,格布明显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被人暗中监视的地位,如果不去,更会引起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怀疑,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就像一个地道的做蛇生意的商人所应该表现的那样。
而且,要接头的翁果,一直还没碰上面。去大榕树下赴约,正好可以借口讨水喝,闯进老屋里去找一找翁果。
一来能识破小老头的真相,二来能弄清翁果究竟被害没荷,这样一举两得的冒险,是值得的。
傍黑的时候,格布腰里掖着捉蛇的布袋,不紧不慢地来到广大榕树下。
大榕树下,静悄悄的。
小院和老屋也静悄悄的。
爬着大叶子藤条的红椿木门紧闭着。
透过竹筒院墙的缝隙,看到老屋正中的两扇木门也紧闭赛。
格布正考虑,是这会儿就借口讨水,闯进老屋里看看呢,还是等小老头来了再说,突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格布抬眼一看,苍茫暮色中,正有一匹黑马直奔大榕树而来。
黑马!
小老头果然按时到了!
他当真是送蛇来了吗?
随着马蹄声的逼近,格布的心渐渐收紧了。
如果他本人就是一条毒蛇,那我该怎么办?
杀了他?
不。除非万不得已,不能杀人。这里靠近人家,不是杀人的地方。
再说,此次约会,也绝不只他一人知道。杀了他,我也就暴露了身份。尽管现在有人盯我的梢,但他们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我的身份。可一旦我杀了人,身份也就彻底暴露,不能在草落街再呆下去了。
那还怎么完成任务呢?
不行,无论如何要沉住气,不能杀了小老头。格布这么想着,黑马已经来到了面前。格布抬头一看,大吃一惊一马背上根本没有人!
啊?
格布惊愕未定,那独行的黑马因为猛地看到大榕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也突然惊了一下,嘶叫了一声,扬起前蹄。
格布闪身躲蹄,却听到扑腾一声,从马背上掉下一件什么东西。
听落地的声响,东西很重。
背上的东西甩掉了,黑马显得浑身轻松。那扬起的前蹄一落地,就擦着格布的身子,哐嗒哐嗒地跑远了。
格布定睛一看,那掉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捆扎得很牢的麻袋包,四四方方的,里面很像是包着个不大的木箱。难道这就是小老头送来的蛇?可是,他人呢?为什么只见物不见人呢?不是说好了要看货论价吗?
格布疑惑着,走上前去,用脚一踢那麻袋包,感到脚尖触及的并不是木箱。
他从腰里取出剖蛇用的小刀,在那麻袋包上划开一条口。
他两手用力拉开麻袋口,往里边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正大睁着一对暗淡无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格布!
这颗人头的下面,是被砍成几段、扎成一个四方块的尸体。从尸体皮肤的颜色和血液凝固的状态判断,死者不是刚刚被害的!
当格布的目光停留在血肉模糊的尺头上时,他不由得叫出―声:“啊!”
那血肉模糊、污泥满脸的人头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又黑义粗的大胡子一一啊,大胡子!
公田!
习习采!
格布拉住麻袋口的双手颤抖了:翁果被害了。
可以判定,昨晚上在老屋里摸到的血尸,就是翁果。今天早上所听到的翁果带着民兵去林子里抓歹人的消息,显然是误传。
翁果给侦察连送出一封装着刻木的密信,要求派人去跟他接头面谈。可是,当格布赶到的时候,翁果却被杀害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翁果到底要在面谈中透露什么秘密呢?难道正是这些秘密涉及竹叶青的存亡,翁果才遭此毒手吗?
“你去吧,他嘴丑心善,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看,就是他那张嘴太丑,把姑娘们都倔跑了,所以,他才一个人光溜溜的像个石头蛋!”
面对翁果的碎尸,格布的耳畔又响起黑锅头的话。是啊,他嘴丑心善,他光溜溜的像个石头蛋。可是,如今,这块石头已经粉碎了……
格布深深叹了口气,他为翁果的被害而痛心,也为接头的线索断了而焦虑。
翁果送出的刻着一支箭尾的刻木,再也对不上了。格布伸出手,暗暗捏捏自己的包头,藏在里面的刻木仍旧裹得紧紧的。
这本来是一支完整的箭,可现在,箭尾再也找不到箭头了。
这难道意味着,翁果心中的秘密将永远是个谜吗?不!假如翁果之死是个漩涡的话,格布已经成了这个漩涡中的一朵浪花。他已经看到在这个漩涡的深处,翻动着一股阴暗的浊流。他决心把这股浊流搅它个底朝天!不弄得水落石出,绝不住手!
当然,翁果死了,卡洛又恰好不在草落街,格布身边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会更困难,也更危险。对手竹叶青一伙的确是狡猾而又凶残的毒蛇!但是,红脸獴什么时候在毒蛇面前退缩过呢?只要发现毒蛇,就要冲上去干掉,这才是红脸獴的性格。想到这里,格布噌地站起身来。既然小老头在此设下陷阱,附近就一定会有伏兵!就在格布站起身来的刹那间,紧闭的红椿木门突然嘎吱一声响,紧跟着,腾!腾!从门后跳出两个持枪的彪形大汉。只听跳在前面的大汉大吼一声:“好啊,杀人凶手,我们等你多时了!”格布听了一愣,立刻明白歹徒的险恶用心是要嫁祸于人!格布发觉,自己已经陷人一个极其巧妙、极其复杂又极其可怕的圈套里!
眼看着彪形大汉举枪扑来,格布知道跟他交手就失去了蛇商的身份,他惊叫一声:“我是来买蛇的!我不是杀人的!”叫罢,转过身来,拔腿就跑!“快追!”一个大汉叫道。
“别让他跑了!这家伙杀了翁果!”另一个大汉也叫道。等他们拔腿追时,格布已经跑出一里多远。格布的一双快腿,行走起来,本就如飞一般,跑将起来,就更似闪电迅雷。
在多少次追捕和躲避的惊心动魄的竞赛中,格布的快腿都显示出超人的速度。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呼呼呼!呼呼呼!耳边只听见一阵风声。沙沙沙!沙沙沙!脚下只听见一阵沙响。
格布远远地甩下两个大汉。他那黑色的身影,就像一支离弦的竹箭,眨眼间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两个大汉拼命地追着,一边追,一边高喊道:“站住!不站住我们就开抢啦!”
为了对付开枪,格布没有照直跑,而是使出了在捉蛇中练就的“蛇形运动”的绝招。他在拼命奔跑中不时变换着方向,曲里拐弯的如蛇曲扭而行。后面追的人,根本无法捕捉住射击的准确位置。
奇怪的是,两个大汉只是嘴上喊开枪,而谁也没有打出第一枪。
格布心想:显然,竹叶青给他们的任务是要捉活的。他们企图嫁祸于我的目的,不过是想通过这一恐怖的手段,迫使我说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
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这伙歹徒对我仅仅是怀疑而已,他们还没弄清我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肯定昨晚上的“毛胡子”就是我!
那么,为什么会怀疑上我呢?难道有人知道我昨晚上离开过马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竹叶青吗?
这是什么人呢?他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离开过马店呢?格布一面想,一面拼命地跑。
渐渐的,格布跑到了房屋院落较为密集的居民区,障碍的不断增多,直接影响了他的速度。这时,在后面追赶的两个大汉有意加大嗓门吼叫:“快抓杀人犯啊!”
“快抓杀人犯啊!”
这两个家伙明目张胆地持枪追人并大吼大叫,说明他们公开的身份是草落街民兵联防队的民兵。
民兵喊抓人,就难免会有群众跑出来相助。这就给格布带来了更大的威胁。可是,不往居民区跑,又怎么甩得掉这两个家伙呢?一旦格布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截住,而落到这两个用民兵身份做掩护的歹徒手里,后果难料!“抓住他!”
“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