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想争吵,特别是现在。便柔声说:“小何啊,不是我不给你当回事,实在是你给我出的题太难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的那间独屋不是挺好的吗?”
“好我还会换?”何佳现在只有怨气。
“到底是怎么了?”主编几乎让她给弄糊涂了。“其实,你也不是不知道,就为你的这间单身宿舍,直到现在还有人给我提意见呢。咱们单位那么多单身现在都还住在集体宿舍里,你干什么又要调呢?”
“我受不了筒子间的干扰!”何佳愤愤然,一脸委屈。
“谁惹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主编的表情严肃起来。
“没谁惹我,就是受不了干扰!我要住到家属楼去,再旧,再破也没关系,哪怕是一间厕所也行,只要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睡个完整党。懂吗?睡个完整觉!不过分吧?”何佳吃枪药似地说着,就像在和谁吵架。
“家属楼?那怎么可以?你还没结婚呢!”主编像是抓住了理。
“没结婚?哪个规定的没结婚就不能住家属楼?”何佳尖叫着:“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呢,就活该一辈子住筒子间?”她声音变了,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抹也抹不干。
主编慌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嘛!”他最见不得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没了主意。想想看,何佳的处境也确实让人同情。一个快40岁的独身女人工作上风风火火,下了班连个安静的住处都没有是挺可怜的。可是他现在的的确确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提的不是别的要求,偏偏是房子,这是当今任何单位的领导都头疼的事。这房子可不像是菜市场上的黄瓜、茄子那样随手可拈,那是现在社会上最抢手,最紧俏,最珍稀的商品。何佳给他出了个难题,一个令他无法解决的难题。他很想给她解决,立刻就解决,可是,他无能为力。他现在就是有一颗菩萨般的心肠也不能“无中生有”啊!
主编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说:“小何啊,我和你交个实底,我恐怕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我手里没房子,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以后如果有了房源我首先会考虑到你!一定会的!”他表情诚恳,没有一点虚假和做作。
何佳却一点不买主编的账。冷冷地顶上一句:“那就是说,我要无限期地等待下去了?更准确地说,是没有结果的!对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这样理解。不过话也不能说绝对,结果总会有的吧……”
“那好,我也给你交个实底,既然领导不能解决我的实际困难,我只有另谋生路了。我请求调动工作,马上!”何佳扔回了一枚重磅炸弹。
主编大吃一惊:“调工作?去哪?现在哪不是人满为患,你可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哟。”
“我?耍小孩子脾气?都什么年龄的人了,耍得起来吗?除非我有病!”何佳满嘴是刺。
“你去哪?有地方了吗?”主编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何佳,好像一转眼她就会长出翅膀,从这间屋子里飞出去似的。
“哪给我房子我就去哪,头上插草,脸上刻字,自卖自身,就这么简单!”何佳的语调颇自信,扬着脑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主编有些慌了,何佳是刊物的主力,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只清楚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个编辑部里,没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没了何佳!因为多年以来,这个刊物上几乎大半的重头稿件,压轴的文章都是何佳一人所编、所组、所写,真正的“以一当十”。偶尔,刊物出现稿荒,只要他交待一声,何佳就会全力以赴,以最快的速度,最佳的质量使刊物封“天窗”、补“漏洞”,柳暗花明,化险为夷。此外,最重要的一条,何佳还是一个只会卖命干活儿,不计功名得失的人。这在当今这个人欲、权欲、物欲、财欲横流的社会更是难能可贵,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因为有何佳给刊物撑门面,补台子,他这个主编才能干得如此逍遥自在,他才能够按照自己的生存方式:一笔好字,两段二簧,三两白酒,四圈麻将地稳稳当当地当他的官而没有丝毫后顾之忧。如果何佳一走了之,那刊社不是塌了半边天了吗?
主编一下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小何,你可真能给我出难题呀。现在,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没地方给你弄房子去。退一步说,就是有房,要调整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总得容编委会商量一下吧?依我说,你现在先回去,别胡思乱想了,容我们开会研究一下。但愿能有个万全之策。好不好?下午下班以前我找你,怎么样?”主编几乎是在求何佳了。
何佳绷着脸没说话。
吴方突然说:“我看不用研究了,现在就可以给小何个明确答复!家属区那里有套现成的房子,两居室。我做主,先借给”小何去住。”话音一落,满屋皆惊。
主编糊涂了,吃惊地望着吴方发愣。他心说:家属区哪来的房子?有一套那可是公用客房啊!随随便便就给了人,那以后外地的作者来北京怎么办?住宾馆,饭店?那不是找上门去挨宰吗。杂志社一年才挣几个钱?总不能都赔在这里吧?你一个上面的领导,不了解实际情况,一来就搞英明决策,取悦下属,这官可真是好当啊。你好话说完,屁股一冒烟走了,剩下的麻烦让谁收拾?王主编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他吱唔了半天,突然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问:“哪儿有房子,是不是局里能帮我们解决一套?要真是那样就太感谢了。”
吴方掐灭烟头说:“远水怎么解得了近渴呢?我说的是家属区那里有我的一套补差房,儿子出国了,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与其空着,不如让你们的业务骨干先住着。小何安心了,也解了你这个主编的燃眉之急,不是一举两得吗?”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主编大感意外,“可是,那……好吗?”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同意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就这么定了。”吴方又转向何佳说:“小何,房子虽然旧一点,但还是挺安静的,睡个踏实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看怎么样?”
何佳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风云突变,她傻站了片刻,终于猛醒,什么话也没说,扭头便走。临出门,她听见吴方对王主编说:“一会儿我让司机小王把钥匙拿来,你们帮她收拾一下。要快,跑了人才,我可找你算帐!”一阵大笑传出,何佳心里乱糟糟的。
墙上的钟表嗒嗒作响,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电话铃猛地响起,吓了何佳一跳。
“小佳啊,五·一了,该回家吃顿晚饭了吧!”爸爸慢悠悠的声音暖乎乎地传来。
“我……”何佳迟疑了一下,“我今晚……还有组稿子要改,可能……”
“不要多说了,还是过来吧,你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来吧,放松一下,一家人难得一聚。饭快做好了!半个小时赶过来,没有车钱我给你!”爸爸没等她回答就挂了电话。何佳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没办法,爸爸轻易不打电话,可是一来电话就总是用这种慈爱得令人无法回绝的口吻说话。她叹了一声,懒洋洋地爬起来,毫无兴致地洗脸,换衣服,回娘家。
何敬亭站在阳台上,望着落日的余晖沉默不语。
他这个内科医生一回到家里,是给谁都看不了病的。何佳的现状很让他担心。女儿已近不惑之年却还孑然一身终不是个办法!想劝劝她吧,有些话不是当父亲的好讲的,这种事本应该由做母亲的去关心。可是,自从妻子成全了大女儿何琦和建伟的婚事之后,何佳就和母亲成了冤家对头,母女俩碰到一起不是争就是吵,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何敬亭知道责任不全在妻子。可是,何佳毕竟是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孩子,说轻说重很难把握。
何敬亭想,何佳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挺仁义,挺厚道,好像比现在都显得懂事得多。就算是在那件事情上姐姐,姐夫还有母亲都伤害了她,可那毕竟是亲情之间无意间的伤害,毕竟也已经过去了10多年了,难道还要记恨一辈子?难道还要牺牲全家人的幸福和欢乐,去为她个人的一次不成功的初恋负责吗?真是不可思议。可事实却正是如此,何佳现在的婚姻问题已经成了全家人的一个“禁区”,无人敢去关注,无人敢去触及。因为稍不留意,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何佳的嘴是能旋飞刀的。
“爸爸,阳台上有风。”何琦把一件毛衣披在何敬亭肩上,又到厨房忙去了。
何敬亭透过窗子,看见何琦面无表情忙忙碌碌的样子,又是一阵不安。
何琦和何佳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何琦不会争吵,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建伟出国好几年,平日家里连个帮手也没有,按理说是应该有些难处的。可是她从来不说。问也不说。生就的一副忍辱负重的好脾气。其实作父母的并不希望女儿总是这样苦着自己。一次何琦回家来,手肿得几乎捏不住筷子。问她,说是下楼时摔跤蹉了一下。还是宁宁嘴快。原来,那是她在家里打扫卫生挪柜子时,柜子倒了砸的。“用得着那么干净吗?”何敬亭心疼地说。“没事?连皮都没破一点。都怪我自己不小心!”何琦若无其事地笑笑回头瞪了宁宁一眼,怪他多嘴多舌。何敬亭看得很清楚,她夹菜时,手在抖。这段时间她又怎么了?脸色那么黄?眼神也不对,木木登登的。为什么呢?何敬亭想,是家里事?还是建伟又怎么了?像她这种闷葫芦似的脾气,早晚是要憋出毛病的。何敬亭紧锁眉头,烦躁地掐灭烟头。这对姐妹,可真不让他省心啊!
“姥爷,下盘棋敢不敢?输一个子弹一下脑门儿!”宁宁跑来叫阵,眼睛里是十足的趾高气扬。他从来也不把这个有时间就看棋书,有机会就泡棋院,已经拿到三段证书的姥爷放在眼里。
“宁宁,不要缠姥爷,马上就要吃饭了!”何琦一边擦桌子一边说。
“妈,姥爷是个臭棋篓子,和他下棋用不了多长时间,没等您把饭菜摆好我就把他给解决了。”宁宁执拗地把何敬亭按在椅子上,一副胜者为王的狂妄姿态。六年级的学生正是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
“不许这样和姥爷说话,没礼貌!”何琦嗔道。
何敬亭笑了:“别管他,我倒是要看看我们爷孙俩到底谁是臭棋篓子,谁先解决了谁!”外孙子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快乐音符。有了他,何敬亭的烦恼就会一扫而空。他们常常是棋逢对手。有时为了一个棋子,能争得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这一会儿,何敬亭搓搓手,拉长声音叫道:
“来吧,宁宁!爷爷让你5个子,开局!”他俨然是一副了不得的国手姿态。
“让我5个子?就您那水平?还是免了吧!要不,别不好意思,我让您5个子?我无所畏,就是再多让几个,我照样能夺您半壁江山!怎么样?三段!”宁宁反唇相讥更是一副狂妄不羁的棋圣模样。爷孙俩一边对垒,一边唇枪舌战。屋子里顿时漾起了一股少有的家庭温馨。
何琦手脚麻利地进进出出。她知道何佳马上就要到了,她要在何佳进门之前做好这一切。这不仅因为她是姐姐,不仅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样做。她怵何佳,在家里尽量让着何佳。她有一个深深的苦痛埋在心底,这就是对何佳的歉疚。尽管事情并不是她的过错,可是她还是感到歉疚。她觉得自己是要有报应的。而且这报应现在已经拉开帷幕。眼前的清冷、孤寂、无助、独守空心岁月还仅仅是一支序曲,一段前奏,一个开场!她无法抗拒命运的摆布。这个念头,从她和建伟两唇相接的那一刻起就产生了。随着结婚,生子,建伟的远行,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她是逃不脱的,永远也逃不脱的。
张洁如此刻正靠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打毛衣。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全家聚会时充当老夫人的角色。这是何琦给她的特权。每次何琦回家,是绝不让她下厨房的。此刻,她眼睛看着电视,心思却想着别的事。她在想何佳,在想这个让人说不得、碰不得、哄不得、劝不得的小女儿何佳。上次何佳是闹气走的,就因为张洁如问了一句她个人的事,她竟扔下碗筷扬长而去。她走的时候,张洁如气得满眼是泪,可是她却硬得连头都不回。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执拗呢?这种事情,除了当妈的谁还会有那么大精神理你呢?真是好心没好报,就像是上辈子欠她似的。张洁如心里烦就织错了针。她把针褪了下来,嘴里叨念着:真是个小祖宗!小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