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扔下毛线,呆呆地想:这一次怎么办?说还是不说?最近,工作关系,她又为何佳物色了一个对象。这个小伙子的条件看上去非常好:未婚,博士生,家在外地。仅这三条就让她十分中意。想着何佳过了年就满40了。而一个不惑之年的女人就像是一朵蔫了的花似的没人理睬。真要再想找个各方面条件优越的对象恐怕不容易。岂止是不容易,简直就比登天还难!现在有人撞上门来,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要抓住这个机会,替何佳把握住这次机会。她要谈!今天一定要和何佳谈。她知道这不容易。在何佳眼里,就是因为一个钟建伟,好像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都被狗吃了一样。多少年了,家人给她介绍对象就像是“逼良为娼”。她一个不见,一个不理。多少次弄得张洁如十分狼狈。母女俩的感情也就越伤越狠了。可是,她毕竟是母亲,到什么时候也凉不了那颗疼爱女儿的心。就为这个,她今天必须要和何佳谈,必须要温良恭俭让,必须要准备宰相的肚里能撑船。
习以为常,何佳是踩着饭点进的门。一进家,她把糕点,水果往厨房一丢,就咋咋呼呼地嚷开了:“饭好了吗?我都要饿死了。从中午到现在,我可是水米没沾牙呢!”她惯于回家使性子,耍脾气,就像张洁如惯于老夫人的角色一样,这好像也是她的特权!待一家人桌前落座,她便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狼吞虎咽起来。她没有一句话要问,没有一句话要说。好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与她不相干,唯有那一桌丰盛的晚宴是她的心肝宝贝。
张洁如看了何敬亭一眼,何敬亭视而不见,只顾自斟自饮。她只好笑着递给何佳一杯果汁说:“慢一点,别着急。何琦还专门为你做了茄汁鱼呢。”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暖的母爱,那是由衷的,慈爱的,丝毫没有一点虚假。
“是嘛?那就多谢了!”何佳头也不抬,照旧自顾自吃。她的吃相有些夸张,有些滑稽。因为她并不会演戏,可每次回家又都身不由地的偏要演。这就不能不让她连自己都感到难受。
“小姨,一会儿能帮我看看英语吗?”宁宁歪过脑袋问。
何佳咽下嘴里的东西,痛快地说:“没问题,咱们俩谁跟谁呀。不过,你可要快一点,因为我8点半必须走!”何佳的语气虽然还是冲冲的,不过可以听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温情。在这个家里她对人们的态度从热到冷是排列有序的:何敬亭、宁宁、张洁如、何琦。至于那个无情无义的钟建伟,她是连眼皮都不夹一下的。
张洁如停住筷子问:“那么早回去干什么?好容易回家一趟,吃完饭陪你爸爸多坐会儿,他有话对你说,我也有点事想问问你呢。”说着又给她夹了一只水晶丸子。
“有事啊?那好,饭桌上说吧,又省时间又宽松。我爸好说,实在没时间我可以给他打电话。您有什么事最好现在就问。只要不是有关我个人的事,悉听尊便!”何佳一口吞下了那只丸子,望着母亲。眉眼都是笑。
张洁如被噎得目瞪口呆。她最见不得何佳的这种笑。阴阳怪气的、玩世不恭的、讥笑嘲讽的、不可一世的,就是没有一点宽厚的真情。她怎么是这个样子?她的家庭里从来没有人是这种性情。她欲语难言,只得端起杯子堵住了嘴。
“何佳,工作真的就那么忙?忙得连陪爸爸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没有?”何敬亭放下酒杯,望着何佳平和地问。他实在不想让一个好端端的家庭聚会闹得这样火药味十足。
“爸,我是想多陪你呆一会,只是这期稿子不由人。今晚上要是弄不出来,明天主编准会要我的小命儿。我就是8点半回去,都可能一个通宵睡不了觉呢。那王老头盯得可紧呢,昨天临下班还叮嘱了我8遍,上班交稿,上班交稿!我现在简直就像是捏在恶婆婆手心里的小媳妇,难啊!”何佳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冲着爸爸撒娇似地笑了笑。从进家门,她这是第一次轻松的笑。
这笑真比杨贵妃的一骑红尘还难得呀。何敬亭心里想着,不由就涌起一股感伤之情。
“今天是五·一,主编自己也得过节吧!”张洁如嚼着米粒,不紧不慢地说。
“人家是领导,我哪儿敢比呀!我只知道拿人家的工资就得给人家干活,党叫干啥就干啥,节不节的从不敢奢望。你不是经常教育我干工作要有敬业精神吗?真要敬业了,怎么又不理解了?”何佳看着张洁如,话像点着了的炮竹捻,横着出来。
张洁如脸色发白,好一会儿才稳住了情绪,可那手却一直在哆嗦。
何佳低下头又津津有味地嚼起了一块茄汁鱼。
何琦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轻轻碰了何佳一下,却被她一脚反跺回去,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何佳若无其事,仍慢慢地吐着鱼刺。
何琦紧咬着嘴唇,低下了眼眉。
张洁如猛地站起身来,扔下碗筷,怒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何佳不以为然,三下两下扒完饭菜,冲宁宁说:“去,把你的书本拿来,有问题现在就问,我没多少时间了。”她站起身,来到书房,随手关上了门。直到这时,她的心才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很过分,但她没法控制。十多年了,这个家让她感到沉闷,窒息。她不愿意回来,害怕回来。不管是什么日子,能少回来一次就少回来一次,能少呆一分钟就少呆一分钟。
宁宁拿来英文课本,凑到何佳面前说:“小姨,你只帮我听听语音,讲讲我做了记号的语法就行了,不用一句句地细说。你不是还有事吗?”他扬起头,一双单纯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何佳。那眼睛是那样的黑、亮、专注,还有那双虎牙,多么像啊!何佳条件反射般地浑身一颤,那股难言的苦痛像潮水般地翻滚上来,一股无法抑制的惆怅涌上心头……
当何佳兴冲冲地把钟建伟带回家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她家演出这么一幕“自点鸳鸯谱”。十多年前,何佳作为刚到《生活》编辑部的一个见习记者,被派往部队,去采访一个在实弹演习中为掩护战友而光荣负伤的先进人物。
这个人就是钟建伟。他当时是一个连队的指导员。
第一次采访,钟建伟一脸的不屑,把头扭向墙壁,金口难开。
第二次采访,他瞥了何佳一冷冷地说:“你别再瞎耽误功夫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第三次采访,何佳有备而来。她变被动为主动,没等钟建伟使出新花样,先连珠炮似地轰开了:“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真的就摆起英雄架子了。其实,你只是赶上了个机会。一个当英雄的机会,谁都知道,那样的事情只要是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会做的。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你以为我真愿意采访你,做梦去吧。我是新到编辑部没事干让主编抓差抓来的。要不是刚到新单位要尊重领导,注意公众形象,打死我也不会来的。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说心里话,我正巴不得立刻赶回去呢。你知道,市里正放法国电影回顾展,朋友帮我搞了一套票,现在回去正赶上第一场。多谢了,英雄的钟建伟同志,我们……后会有期!”她说着转身就走。
钟建伟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屋子都像被震动了。
何佳不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走啊!快走啊!你停下来于什么?再不抓紧点时间,就赶不上今天的火车了。噢,对了!要不要我叫通讯员送送你?他骑车的技术堪称一流,两轮子可以带3个人,绝对的保证安全!怎么样?记者同志?”他还在笑,那表情像在看着一个说了谎话又被当场揭穿的小孩子。
“你……什么意思?”何佳的脸红了。
“什么意思?”他还在笑,“拿这套雕虫小技来将我?你还嫩了点。”他往被子上一靠,两手枕着后脑壳,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你……”何佳气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终于,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
“哎哎,你干什么呀你?真生气啦!我不就是笑了几声吗!开句玩笑,你就这么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钟建伟一撩被子下了床。他走过来想哄她,又不敢碰她,急得围着她不住地打转。见她哭得邪乎,他赶紧拿了条毛巾递给她,被她一挡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抻了伤口,不觉“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何佳放下两手,也大笑起来……
“你?你也够鬼的!”钟建伟吸着凉气,愤愤然。
“当然!你以为我是谁?三岁毛孩?你倒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一个连队的政治指导员,做人的思想工作的吧?怎么让个嫩了巴叽的小记者的一点雕虫小技给唬了?看来,也没有多深的道行嘛。怎么样?我们打了个平手,对不对?”何佳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扶他。
钟建伟撑着何佳的手挪到了床边,吸着凉气说:“我量你也不敢就这么走了,真要是回去了没法交待,是吧?”他又笑了,露出了一对虎牙,尖尖的,挺有味道。
何佳也笑了,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他的牙,她说:“既然那么善解人意,就请发发善心,开开金口吧!”她掏出了笔记本,佯做老练地拿出一副记录的架式。
“我没说过要说呀!”钟违伟还在笑。
“你什么意思?耍人呢!”这一次,何佳真的生气了。
钟建伟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好了,我们不要再在这自欺欺人了。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这种事就像你刚才说的,只要是有点良心的人都会做的,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既然来了,我们又不打不成交。我还是应该帮你一把的。我呢,先琢磨一下。你呢,也转转小脑瓜。然后我们共同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你回去有个交待,又能解了我的难言之围,怎么样?”他说着坐了起来,像个大哥哥似地看着她……
他们的友谊就从这里开始了。先是通信,何佳知道了钟建伟的很多事情。他出生在长江边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十五岁当兵,十作八岁入党,后来上了三年工程兵学院,回部队后当了连队指导员。他在部队是个好兵。投弹是全连第一,射击是连年优秀,军事理论次次考试金榜夺魁。他给何佳的信十分特别,既有哲理又很风趣。就像他的为人一样。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触动了何佳那根爱的神经。那年,她约他到家里来玩。没想到就出了岔子。
钟建伟进门,看到何琦不由一愣。
“这是我姐姐,其实她只比我大一岁。”何佳笑着说。看他还是愣怔怔的,就逗:“我姐比我漂亮是不是?真看不出来,你见了女孩子是这副德性。注意点,要再这样直眉瞪眼的,我可要把你轰出去了。”
“我还以为是你妹妹呢。”建伟不自然地说。
“你真会糟蹋人,也真会恭维人。”何佳笑着看了何琦一眼,发现何琦也有点不自在。她感到,从那一天起,建伟变得拘谨了,腼腆了,全没有了往日的洒脱与随便。
后来,钟建伟主动到何家的次数多起来了。有时和何佳逗嘴,有时被何佳拉着随她所欲。一会儿看她小时候的照片,一会儿让他看她这几年获奖的作品,一会儿又搬出自己珍藏的小玩意让他欣赏。总之,一个女孩子所能在男朋友面前展示的一切优柔美好,她都要尽显无余。可是建伟好像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只是木头人似地笑着让她拉来扯去。
建伟有时也和何琦聊天。聊得很认真很投入很有兴致。他们谈琴棋书画,谈古今中外。什么明清散文,石涛山水,巴赫《马太受难曲》。每一个话题都能使他们那么津津乐道。何佳虽然也喜欢这些话题,但她认为,真要坐在家里郑重其事地谈又显得太一本正经了。她爱玩,爱闹,不喜欢太正经,尤其是在家里。因此,在建伟和何琦聊天的时候,她不是打岔就是借故玩别的。这样一来,建伟和何琦的话就显得更多了,多得有时几乎把她晾在了一边,几乎成了个局外人。为此,何佳常常不快,有时也生气,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她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想建伟既然是她的男朋友,和何琦亲近一点,融洽一点也没什么。因为早晚是一家人,亲热总比生分好。
再后来,何佳接了一个重要的采访任务,到外地出差。一去两个月。回来时,风云突变。
那天,列车停站,爸爸,妈妈和何琦迎了上来,唯独不见钟建伟的影子。路上,何佳拽过何琦小声问:“他怎么没来?你们没告诉他我回来?”
“他……今天好像有点事。”何琦吱吱唔唔,躲闪着何佳的目光。“岂有此理!什么活动比接我还重要!看我回头不找他算帐。”何佳愤愤地哼了一声。
何琦的身子一晃。
晚上的饭吃得很没意思。大家的话都不多,连爸爸都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何佳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晚上一进被窝,她就忍不住问何琦:“钟建伟出事了?”“没有。”“那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露面?”何琦不出声。“到底是怎么了?”何佳坐起来问。
何琦呆呆的,还是不说话。
何佳翻身坐起,“好,你不说,我自己问。”说着就拿起了床头的电话,刚拨了几个号码,就被何琦按住了。她低低地说:“你别打了,我……我都告诉你!”何佳心里咯噔一下子,果然有事情发生了。
当何琦羞愧难言地说出她和建伟真心相爱时,何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钟建伟竟会爱上了……何琦,她的亲姐姐?她和建伟相识两年了,他虽然从没有明确地向她表示过爱,可是他们的融洽、和谐、相投、无拘无柬使她认为那就是爱。所以她才把他领到家里来,她才对他倾注热情,她才……可是,何琦?她像是被人劈脸扇了一巴掌似地感到羞辱万分,既而愤怒至极,火冒三丈。
她愤怒地盯着何琦,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是的,她能对何琦说什么呢?怎么会是何琦呢?怎么偏偏就是何琦呢?要是换了个人,她一定会狠狠地当面羞辱她一场,再去对付那个钟建伟!可是,何琦把她的羞耻、怨恨、委屈、懊悔都冻结了,就像是在这一切痛苦之上压了一座雷峰塔,压得她无法倾诉、无法发泄、无法喧嚣!夺她之爱的居然就是她嫡亲的,一母同胞的姐姐。那一刻,她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何琦终于哭了。她说:“原谅我,何佳,我,实在是……”
何佳木然地下了床,机械地从床下拖出箱子,慢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何琦抓住了她的手,被她猛地甩开。何琦的身子撞在了床沿上,她弯下腰去,半天没有爬起来……
张洁如进来了。她已经在门外站立多时了。两个多月来,她是亲眼看着何琦和建伟的恋情在一步步发展的,确切点说,她还是这件事情最终的促成者。因为从她一见到钟建伟看何琦的眼神时,就察觉出他们之间要有事情发生了。她曾心烦了好一阵,她很明白这会伤害她的一个女儿,不论是何琦还是何佳,她们中总有一个人最终是要受伤害的。为此,她找钟建伟谈了一次,原打算是让他离开她的女儿们,但事后,她退让了,她默许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子对何琦会痴迷到如此疯狂的地步。
建伟说:“阿姨,这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如果我和何琦是真心相爱,我想这是任何力量也拆散不了的,包括您在内。不瞒您说,我从见到何琦第一眼就认定了她。不论将来发生了什么,我这一生,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他说这话时十分平静,但那种沉稳和持重足以安定张洁如这颗做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