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天呢?后天你干什么?”吴方还在很认真地问。
“还是吃饭,看书,睡觉呗!”何佳又笑了。
“你每天就这么过日子呀?吃了睡,睡了吃的,这不成懒猪了!”吴方调侃起来。
“那你这几天干什么?不吃?不睡?那不成人精了!”何佳反唇相讥,很开心。
“你呀,真是个灵牙利齿的鬼灵精!”吴方大笑起来。
何佳感到了话筒的震动,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感染力。吴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好像不太年轻,有点发福,带股子书卷气。这一会儿,她有些后悔,那天只顾一个劲地向主编施加压力要房子,怎么就没注意这个挺风趣的人呢?更何况人家还当场借给了她一套房子,使她的老大难问题立杆见影得到解决,他可算得上是她的福星呢。她却没有记住他,太有点不近情理了。万一下次在机关里碰上,她不认识他,那显得多没礼貌,多不好啊。今天,他又主动打电话来问候她,就更让她感到不安了。她很感动,很想和他多聊一会儿,但考虑到他毕竟是个陌生的男人。再说,不管他像不像当官的,他到底总还是个当官的!既然如此,她觉得话该结束了,就对着话筒很礼貌地说:“太晚了,老吴,你也该休息了。再一次感谢你的房子。噢对了,还有电话。”
“怎么谢?”吴方笑着问了一句。
“我……请客行吗?”何佳随口应道。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吴方穷追不舍。
“随你吧!”何佳大大方方。
“好!那我可要选个好日子,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啊?”吴方又是一阵开怀大笑,然后适时地收了线。
何佳松了口气,这才感到身上冷丝丝的。听了半个钟头的电话,她只披了条毛巾。她穿上睡衣,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她得意洋洋地冲着镜子里同样得意洋洋的女人挤眼睛。对影成双人!她们都很兴奋,都被温暖包围了。何佳躺在被窝里满足极了。居然还有人想着她!居然还有人关心她!看来她还没有被人遗忘,这可真是太好了!她靠在枕头上,细细地品味着刚才吴方的每一句话。
又是一阵敲门声,何佳竖起了耳朵。
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底气不足。何佳连忙披起衣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杨帆。他是何佳编辑部里的搭档。只见杨帆手里提着个包,傻愣愣地戳在门口笑。见何佳穿着睡衣,他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挺闷的,想在你这……喝点酒,行吗?”
“请吧,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何佳把杨帆让进屋,她去换衣服。
杨帆坐在沙发上,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是第一次进何佳的门。他对这里应该说是熟门熟路的。确切点说,在这套小单元房里,从刷墙、铺地砖、封阳台,到擦玻璃、搬家具、买电器,他一直是充当强劳力的。而且干这些活儿几乎每次都不是何佳找他,而是他主动帮上门来。有好几次,何佳一个人正在屋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及时雨似地不约而至,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杨帆干活不像帮人忙,倒像是给自己干。有时候,干得忘乎所以了,竟会主人似地把何佳支使得团团转。“嘿!不要把床靠近窗子,容易受风。”“喂!热水器还是放厨房吧,省得出事。”“咳!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厕所的排气扇用胶粘就行了,用不着钻眼。看,瓷砖又碎了一块。”有好几次,何佳突然问:“喂!这到底是咱俩谁的家啊?”杨帆傻了,常常涨得面红耳赤……
现在,杨帆又不由自主地用一种主人的眼光去审视这个小家了。这间当客厅用的15平米的大屋子里,只有一套沙发和一台电视机。何佳说过,她愿意让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这样又心净又好打扫。可是这也太冷清了。这不好,这会让何佳感到寂寞的。最好是墙角上放一只多用柜,茶色玻璃门的那种,里面再放些饮料食品什么的,又方便又实用又有生活气息。柜上还可以摆一盆花或是放一缸金鱼。这样一来,气氛就显得有生气多了。哎?窗帘怎么还没挂?虽然这是五层楼的最高一层,窗外只有满天的星斗和一弧明月。
可是挂起窗帘毕竟像个家呀何佳进来了。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休闲装,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髻,看上去很自然得体。她冲杨帆笑笑说:“年轻轻的,闷什么闷啊?我知道你也是被麻将吵得无处安身了,对不对?我是从水深火热里过来的,还能不理解你。好吧,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把东西准备好!”何佳轻快地去了厨房。看得出来,对杨帆的冒然来访她不烦。杨帆松了一口气。
“把窗帘拿出来,我给你挂上!”杨帆很主人味地冲何佳说。何佳听了不舒服,回头说:“我还没买呢,就不劳大驾了。”“真的?…”骗你干什么?”何佳看了杨帆一眼,想说什么,可终于什么也没说。
何佳在厨房叮叮咚咚地一阵忙活,转眼功夫,杨帆带来的熟肉,泡菜,素食锦,松花蛋就都被装进五花八门的容器里端了出来。那容器真是可笑。除了小盘,小碗外还有暖瓶垫,饭盒盖,罐头盒。何佳笑笑说:“你知道,我这里向来只有一个人的东西。”“我不在乎,只要能装东西,尿盆都行。”杨帆说了句粗话,何佳装没听见。
酒,弥漫着沁人的清香倒入了罐头瓶,玻璃杯。莱,横一盘,竖一碗地布满了茶几。何佳望着杨帆说:“你知道,我可是从来不喝酒的,今天,是为我们的友谊喝几口。”何佳端起杯子皱着眉咽了一口。这长城干白虽说度数不高,可也苦得她五官挪位。
杨帆没动,他望着罐头瓶里的酒沉默不语。“友谊?”难道说他们之间就只有“友谊”吗?好几年了,他不相信何佳真的不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懂为什么全编辑部尽人皆知的一份感情,到了她那竟是那样的无动于衷。他知道她性格有些孤僻,也听到过人们对她的议论。但他不在乎,他就喜欢她那种骨子里的孤傲,神态中的清高。他觉得那才是一个好女人应具备的一种深刻的,不可多得的气质美,成熟美。他想得到她,想拥有她,他知道这很难,但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争取,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去争取。今天,他想和她谈谈,好好地谈谈心里话。可是没想到她一上来就给他这次刻意设计的会面定了调子,她真厉害!
何佳催促道:“喝呀,怎么愣着。”
“我想……”杨帆望着何佳。
“你想喝酒,我知道,那就喝吧。”何佳主动给他夹了些菜。
“不,我是想说……”杨帆目光犹豫,选择着字眼。
“不就是喝酒吗?哪有那么多话想说?喝你的吧,我什么也不想听。”何佳笑着打岔,不让杨帆有说话的机会。
杨帆叹了一声,举起瓶子咕嘟嘟地往嘴里倒酒。他不像在喝酒倒像是口渴的人在灌汽水。
“你慢点,哪有这么喝酒的。”何佳皱着眉望着杨帆。杨帆充耳不闻,只顾拼命地喝酒。
“你会灌醉的。”何佳伸手去夺瓶子。被杨帆一手挡开了说:“你好像什么都懂嘛。”“你怎么了?”“我不是在喝酒吗?”何佳火了,大声斥责道:“杨帆,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这么胡闹,马上就给我回自己屋里去,我可不会陪人撤酒疯!”她知道话是重了一点儿,可是这一会儿,她只能这样说。
杨帆眯着眼睛看着何佳说:“我不会醉的,真的,我从来没有醉过。我只是想喝酒,到你这里来痛痛快快地喝一次,你不要管,好吗?”他说话的时候像在企求着什么。眼睛里有一些忧伤。
何佳心里一阵不安。她的确不是傻瓜,她能深切地感受到杨帆的那种执着和真诚。可是她的心冲动不起来。一点都冲动不起来。虽然杨帆的外貌非常的潇洒英俊。高高的个子,白皙的脸庞,斯文的举止。可是他,在她的心目中始终存在着“代沟”。真的是“代沟”,她一直是这样认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要知道杨帆比她还大两岁呢!
何佳目前无意找丈夫。如果找,这个男人首先得让她折服,一定要让她有安全感,要能包容她的一切,全部的优缺点。而杨帆不行,他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她折服,不能让她有安全感。他是一个男孩,一个十分优秀的大男孩。他不属于她,他应该去找一个更年轻,更温顺,更漂亮的女孩为伴。何佳早想挑破这层纸,苦于无法开口,也没有机会。今天是个机会,是他主动找上门来的,是他主动想表白什么的,那就挑明了吧。早晚不都是那么回事。何佳想着就有了勇气。她抬起头,轻轻叫了他一声,那声音很柔,很有女人味。
杨帆兴奋起来,眼睛里是一片希翼的光。
何佳拿下杨帆手中的瓶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一片真情,可是,你要现实一些,我们不合适,真的是不合适的。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觉得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能是……我实在是说不清楚。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望着他的眼睛,连自已都不明白说了些什么。
杨帆突然笑了,从何佳手中又拿回了玻璃瓶,他很轻松地一口倒干净瓶中的酒,然后站起身来说:“太晚了,你也累了,不再打扰了。应该谢谢你的宽容大度,容我在这里喝了一顿畅快的酒。我们明天见!”不等何佳回答,他抬脚就走。临出门,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买了窗帘告诉我一声,还是让我来挂吧!我怕你摔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嗵嗵作响,稳重而有力。他的确是没有醉。
何佳望着茶几上一筷子没动的菜和空酒杯发愣,不知道今天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当吴方出现在门口时,何佳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一句戏言,他竟会如此当真。
“没想到我会找上门来讨饭吃吧?”吴方笑着径直走进屋子,审视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是有点突然,没想到领导会深入基层。”何佳不怕吴方。他们好像早就是老熟人了。
吴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切都看得很仔细,那神态简直就像是房管干部在检查验收。何佳觉得他的表情太自负,太主观,有点像杨帆。他怎么也这样?何佳不觉得有点心跳。不对!他是领导,当然会这样,这是在关心群众。何佳为自己的多心有些脸红。
吴方看见桌上摊开的稿纸,走过去问:“这是什么?世界名着?可不可以让我先睹为快?”说着就想拿起来看。
何佳惊叫了一声扑了上去,把稿纸捂得严严的,脸色绯红得像个羞涩的少女。她边收稿纸边解释说:“我们当编辑的,整天忙着”为人做嫁”,哪有时间写自己的东西呀?”她收起的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底稿,没成型的东西她很怕给人看。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
吴方被她的慌乱动作逗笑了。他很夸张地连连后退到一个相当的距离后说:“行了吧?这距离绝对安全,我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就是不让你看。”
“其实何必呢,搞业余创作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哪用得着这么遮遮掩掩的。实话告诉你,我也写过一些东西,我就不像你这样小气,我从开始构思就竹筒倒豆子全讲给朋友们听。让他们帮我琢磨,帮我分析我的故事像不像那么回事。何佳同志,搞创作就怕是闭门造车,这样的结果往往会事倍功半。”吴方在说教。
何佳知道他的话有道理,却非要不以为然地说:“没错,我这个人就爱闭门造车,只能事倍功半,哪像你呀,身为领导,写出来的东西句句是真理,句句是最高指示,一句顶一千句。不,顶一万句。而且……”她做出领导的严肃样,背着手,踱着步,一字一顿地说:“时时有人记录,有人传达,有人立竿见影地贯彻执行!这样的事半功倍,我哪能学得了啊。”她大笑起来。
吴方也笑了,“哎呀呀,我班门弄斧了,无冕皇帝的嘴真是比铡刀还厉害,我可是领教了。难怪国外连总统也惹不起记者,何况我一个小公务员呢。我这叫自作自受,自讨苦吃。”他连连摇头。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
“小公务员?你不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多亏了小公务员的一句话,我这个无冕皇帝才有了今天的立锥之地,否则,恐怕还得窝在筒子间里水深火热呢。这种小公务员,是人敢惹的吗?”
吴方闪出一枪,何佳就挡回一剑,而且是锋利无比!他们的嘴仗打得十分激烈,十分有趣。他们都很高兴这样闹。
“你这张嘴可真厉害,难怪……”吴方不说了,只是笑,
何佳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不在乎,脸皮早磨厚了。
“好了,说不过你,我认输了。乔迁之喜,送你件礼物,希望你喜欢。”吴方推开门,门外摆着两盆“君子兰”。那花虽然还只有几片指头粗的叶子,但碧绿碧绿,生机勃勃地坐在紫陶花盆里,显得十分娴静、典雅,讨人喜爱。
何佳乐了,眉飞色舞地叫道:“领导,你可真善解人意,我正想养两盆花给屋子里增添点活气,要那种品味高又不娇气的花君子,没想到你就把她送上门来了,真是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呀!”她抱着花盆,爱不释手。
“这花是我自己养的,品种不错,有10多厘的叶片。你喜欢就好。”吴方帮她把花盆搬迸屋里,摆上窗台,拍拍手很得意。花的确是他自己养的,可那两只八棱型的雕着兰花图案的紫砂花盆却是他周末跑了好几家花店才找到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是个见过一面的,通过一次电话的女编辑。一个小……女人啊?他喜欢她?谈不上,可是她有吸引力却是肯定的。他爱听她笑,那笑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而这种笑,苏红就没有。
花茶一杯在吴方手中轻轻晃动,袅袅的水汽散发着}-人心肺的清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茶香,感到了一种浸人发肤的舒适和松弛。平日,他时刻沉浸在那种紧张的,郑重其事的,严肃认真的气氛中,不是上情下达,就是下情上传。总之,他感到自己像个传声筒,像个扩音器,像个录音机,就是不像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何佳的唇枪舌剑,玩世不恭,使他感到了一种新奇,一种快乐,一种喝了咖啡似的兴奋,他很想听她说话,女人味十足,俏皮却不酸软腻滑。
“我想……你该挂幅窗帘!这样可以随时调整光线。”吴方说。
何佳心里一动,怎么和杨帆提一样的问题?“我知道,还没来得及买呢。”
“买淡绿色的,柔和一点,和你房间里的气氛相吻合。”
“我喜欢红色,热烈而有生气。”何佳明明和他想得一样,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说之,她想引他理论。
“也好,只要自己喜欢,别人说什么也只能是个参考。”吴方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偏不和她交锋。“怎么样?还好吧?”他看着她问了一句含糊其辞的话,脑子却想着别的东西。她算是个漂亮的女人,眼睛大而亮,鼻子很挺,嘴巴小巧微翘,笑起来有一对淡淡的酒窝。她的头发是一把随意扎起来的马尾辫,随着步子左右晃动,透着一股青春的朝气。她有30几岁?最多超不过35。他想着不由得脸上发热。怎么了?怎么想起她的年龄了?危险!他赶紧收回了目光,笑笑说:“我想,我们是不是该……”
“吃饭了,对不对?”何佳笑了,“好,我们这就走。你说吧,去哪儿?”
“去……”吴方看了她一眼,轻松地说:“”皇冠假日”!怎么样?”
何佳一惊,心里说这家伙真够狠的,张口就是星级饭店,到底是当官的,在外面蹭吃蹭喝还蹭出档次来了。她暗自计算了一下口袋里的票子,想想还不至于出丑。便大大方方地说:“没问题,那就”皇冠假日,吧!再高我看你也点不出哪了,谁让我欠你的情呢?你现在就是要到月球上去喝桂花酒,吃兔子肉,我也得奉陪到底呀。”
“听听,怎么像是挨宰似的。”吴方笑。
“不不,应该的,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何佳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