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在乡下住了半年。我那高明的医生劝我要保护好听觉,这当然也是我的心愿。然而,很多次我都渴望与人接触,并禁不住要过去。但是,当我旁边的一位听见远处有笛声而我什么都听不见时,或者他听见牧童在歌唱,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时,那是何等的屈辱啊!这样的一些经历使我彻底陷入绝望之中:我差一点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了。--是艺术,挽救了我。啊!我感到,在完成被赋予的全部使命之前,我是不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就这样,我苟且偷生,--那真是一种悲惨的生活,--这副身躯是那么的虚弱,哪怕有一丝变化都能使我从最佳状态转入最糟糕的境地!“要忍耐!”--别人都这样说,现在,我也只能把它当作向导。我有耐心了。--愿我勇于抗御的决心能够保持得长久,直到无情的死神来掐断我的生命线的时候。这样也许是好的,或许并不好: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二十八岁,我不得不看破一切,这不是容易的事。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一点比其他人更加艰难。
神明啊,你能从苍穹渗入我的内心深处,你了解它,你知道它抱有对人类的爱和行善的愿望!啊,人啊,如果有一天你们看到这句话,想一想,曾经你们是怎么不公平地对待我;希望不幸之人看到一个像他这样的落难者时,能聊以自慰,不顾自然的种种障碍,竭尽自己之所能,以跻身于艺术家和精英们的行列。
我的兄弟,在我去世之后,如果施密特教授尚在人世,你们就以我的名义请求他将我的病情详细地描述出来,再加上这封信,我想,在我死后人们会尽可能地与我言归于好。--当然,我承认你们是我那微薄的财产(如果可以这么称谓的话)的继承人。希望你们能公平分配,以后要相亲相爱,同舟共济。对于你们带给我的伤害,你们心里清楚我早就不追究了。卡尔兄弟,我要特别感谢你,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对我的关怀体贴。我祝愿你们能生活得更加幸福,远离忧愁,不要像我这样被烦恼围绕。一定要教导你们的孩子讲道德:因为只有道德才能使人幸福,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道德使我在穷困潦倒时坚持着,支撑着我,多亏了它;另外还有艺术,我才没有以自杀来结束我的生命--永别了,你们相亲相爱吧!--我感谢所有的朋友,尤其是李希诺夫斯基亲王和施密特教授。我希望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的乐器能够保存在你们之间任何一个人手中,但你们千万不要因此而发生争执。如果它们对你们有什么益处的话,可以把它们卖掉。如果躺在墓穴中的我还能帮你们一把,我将多么的高兴啊!
若真能如此,我将快快活活地迎接死亡。--如果死神在我有机会一展艺术天赋之前来临,那么,尽管我命运多舛,我还是希望它能迟些到来。--但即使如此,我也很高兴。难道不是它把我从一种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吗?--死亡可以随时到来,我表示欢迎,而且是勇敢快乐地欢迎。--永别了,别把我完全遗忘在坟墓之中;我还是值得你们缅怀的,因为我在世时经常思念你们,想让你们幸福。但愿你们幸福!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1802年10月6日写于海林根施塔特
给我的兄弟,在我死后拆阅并执行
海林根施塔特,1802年10月10日。--向你们告别了,--当然是十分悲伤的。--是的,我的希望--至少是我曾抱有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治愈的希望,--它几乎把我彻底抛弃了。宛如枯萎的秋叶缓缓飘落一样,--这希望对于我来说也已经枯萎了。几乎同我来时一样,--我走了。--美好的夏天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强大的勇气,也随之消逝。--啊,主啊,给我一个真正快乐的日子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欢乐的、深邃的声音了!--啊,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啊,神明!什么时候我还能在大自然和人类的圣殿里感觉到欢乐呀?--永远也不会?--不!--啊!这太残酷了!
书信集
致阿门达尔牧师的信
我的亲爱、善良的阿门达尔,我内心深处的朋友,我怀着既痛苦又欢乐的心情接到并拆阅了你的来信。你对我的忠实和关怀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啊!你始终珍视我们之间的友情,这真是太好了。的确,我曾经考验过你的忠实,但我能把你同其他人区别开来。你不是一个维也纳朋友,你是我的故乡所能产生的人物中的一个!我多么希望你能经常伴随在我身边啊!因为你的贝多芬真是太不幸了。你知道,我自身最高贵的部分--我的听力,正在日益消失。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已经感觉到一些征兆了,但我一直瞒着。之后,情况越来越糟糕。目前我还不知道这个病能不能治;我想这与我肚子不舒服或许有关,但肚子的不适症状几乎消失了,而我的听觉能治好吗?我当然是抱有这种幻想的,但是希望又是那么的渺茫,因为这类疾病是无法医治的。我不得不悲惨地生活着,躲避我挚爱的、对我的生命来说弥足珍贵的一切,孤独地活在一个悲惨、自私的世界里!在所有人中,对我而言,我认为最可靠的朋友当数李希诺夫斯基了。自去年以来,他先后给了我六百弗洛令:这些钱,外加我出售作品之所得,使我不必每天为面包发愁。我现在所写的,可以立刻卖给五个出版商,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最近一段时间,我写了不少东西;我得知你在××铺子订购了钢琴,我可以把我的各种作品和一架钢琴放在一起寄给你,可使你省下一些钱。
现在,新结交的一个朋友可以带给我一丝安慰。同他在一起,我可以享受一点谈话的乐趣和无私的友情:他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朋友。我时常和他提到你,我对他说,自从离开家乡,你是我最贴心的朋友之一。--他也不喜欢××;他太软弱,无法担当友情。我把他和那位××看作是我高兴时使用的工具;但他们永远不会了解我崇高的活动,如同他们无法真心地融入到我的生活一样;我只是根据他们为我尽的力来回报他们。啊!要是我能充分地享受我的听力的话,我是多么的幸福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你奔去。但现实告诉我必须远离这一切;我最美好的年华流逝了,我还没有完成凭借自己的才气和力量可以胜任的一切事情。--我不得不隐忍着栖身于凄惨的听天由命之中!当然,我曾发誓要战胜所有的灾祸;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没错,阿门达尔,如果半年后我的病仍未好转,我要求你放下一切来我的身边,那时我将去旅行(我的演奏和作曲还没完全受到我的残疾的影响;只是在与人交往时,是最叫人头疼的),你将是我的旅伴:我深信不会缺少一丝幸福。现在还有什么我不能与之较量一番的?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几乎什么都写,甚至写了一些歌剧和宗教音乐。是的,你不会拒绝的,你会帮助你的朋友渡过难关的,并为他排忧解难。我的钢琴演奏水平大大地提高了,我希望这趟旅行也会让你快乐。之后,你就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你的信我都如数收悉;尽管我很少回信,但我心里始终惦记着你,我的心带着同样的温情为你跳动着。--我所告诉你的有关我的听觉方面的事,请你为我严守秘密,无论对谁都不要提起。--希望你常来信。你的信,即使再短,都能使我感到慰藉和获益匪浅。期待着你的来信,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把你的四重奏寄还给你,因为从我能够正式创作四重奏之后,我对它们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你将来收到时,就会看到这一点。--现在,别了,亲爱的好友!如果你觉得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令你感到愉快的话,毫无疑问,你要如实地告诉真诚地爱你的、你忠实的德维希路·凡·贝多芬。
致弗兰茨·格拉德·韦格勒博士的信
于维也纳,1801年6月29日
我最亲爱的韦格勒,我谢谢你对我的关注!我真是受之有愧,更不敢奢望你的关注;然而,你却如此这般的好心善良,即使我不可饶恕的静默都不能使你沮丧;你是我永远忠实、善良、正直的朋友。--千万别以为我会忘了你,忘了你们,忘了对我弥足珍贵的大家,不会的!有时候我十分想念你们,想在你们身边呆上一会儿。--我的故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至今仍然真真切切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如同我离开时一样。当我再次见到我的父亲河--莱茵河,并向它致敬时,那将是我平生最幸福的时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随我心愿,我真无法确定。--但至少我可以告诉你们,到那时,你们将会发现我又长大了:我不是说艺术方面,而是在做人方面,你们将看到我更善良更完美的一面;如果说我们的国家尚无进步的话,那么我的艺术将为改善穷人们的命运出一份力……
你想了解我的一些近况,还好,还不算太差。自去年时起,李希诺夫斯基(尽管我告诉了你,但你觉得不可思议)始终是我最热情的朋友,--(我们之间是有过小小的误会,但这反而更增加了我们的友谊),--他给了我每年六百弗洛令的津贴,直到我后来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差事为止。我售出的曲子为我赚到不少钱,而且我的订单应接不暇。每件作品都有六七家出版商争着要,如果不是我怕麻烦,会有更多的出版商希望与我合作。他们也不再同我讨价还价了;我定价,他们就照付。你瞧,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假如我看见哪位朋友生活拮据,而我口袋里的钱又不够帮助他,我只要坐在桌前动手干活儿,转瞬间,我便能使他摆脱困境。--但我也比以前更节俭了……
不幸的是,嫉妒的魔鬼--我那被病痛折磨着的身体--总是与我为敌。三年来,我的听力越来越差。这大概与我肚子不适有关系,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经常肚子疼。可现在更加严重了,因为不断的腹泻,使我的身体极度虚弱。弗朗克想让我吃一些补药增强体力,并用薄荷油为我治疗耳疾,但毫无效果。听觉仍旧越来越糟,肚子疼的症状也丝毫没有减轻。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去年秋天,以致我那时经常处于沮丧绝望之中。一个蠢得像驴的医生建议我用冷水洗澡;另一个相对聪明的医生劝我到多瑙河畔洗温水浴;这种方法倒是有些效果,肚子好了很多,但耳疾依然如故,甚至更加糟糕了。去年冬天,我的身体状况真是糟糕透了:经常感到剧烈腹痛,完全是病发状态。直到上个月,始终都是这个样子,于是我去看了韦林医生,因为我认为我的病更应该请外科医生治疗,而且,我一直都很信赖他。他能够几乎完全止住我严重的腹泻,他也建议我到多瑙河洗温水浴,并为我在水里放了一些健身的药酒;他没给我开任何药物,直到四天前才给我开了点治疗胃病的药片和一种治耳疾的茶。我觉得好多了,全身也有力气了;只是耳朵一直嗡嗡作响,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可以说,我的生活是悲惨的。近两年,我拒绝一切交际,因为我无法跟别人说:“我是聋子。”如果我从事的是其他职业,或许还有可能;但对于我所干的一行来说,耳朵出了问题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仇敌们会怎么说?他们可不是少数人啊!
为了使你对我这种古怪的耳聋有些概念,我要告诉你,在剧院里时,我必须坐在紧贴着乐队的地方,只有这样,我才能听明白演员们说了什么。若坐得稍微远一点,我就连乐器和歌唱的高音都听不见了。在与别人交谈时,令人奇怪的是竟然有一些人并未觉察到我有耳疾。或许是因为我平时总是一副不专心的样子,致使他们误以为我没专心听的缘故吧。当别人用很轻的声音同我说话时,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当然,我多少能听见声音,但听不清词儿;可是,如果对方喊叫,我也受不了。至于将来会怎样,天晓得。韦林医生说,即使不能彻底康复,情况肯定也会有所好转。--我经常诅咒我的生命和造物主。普鲁塔克引导我学会隐忍,但只要有可能,我就要向我的命运挑战;然而,在我一生中的某些时候,我却是上帝最可悲的造物。--我请求你替我保守秘密,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起我的病,也别对洛恩说;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将它告诉了你。如果你能就这个问题写信给韦林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假如我的情况要持续下去的话,我将在明年春天时来到你身边;你可以为我在某处美丽的地方租一间乡下房舍,我想重新做一回乡下人,哪怕只有半年的时间也好。也许这对我而言会有很大的益处。隐忍!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逃避啊!更可悲的是,它却是我目前唯一的出路了!--请原谅我,在你众多的烦恼之中,又给你带来这份友谊的烦恼。
现在,斯特弗·布罗伊宁也在这里,我们几乎天天都呆在一起。回忆起当时的时光,我非常开心!他真的长成了善良、优秀的青年,而且颇有智识,像我们一样,心地纯正……
另外我也很想给洛恩写信,虽然我很久没有跟你们联系,但我从未忘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亲爱的、善良的好人们;对于写信,你们是知道的,这不是我所擅长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们也都是好几年没收不到我写的信了。我只生活在音符里,一部作品刚创作完,另一部就又开始了。以我现在的工作方式,我往往都是同时做三四件事的。--你要常给我来信呀;我将尽量抽出时间来给你回信。代我向大家问好。
别了,我最忠实、善良的韦格勒!请相信你的贝多芬的爱和友谊。
致韦格勒的信
于维也纳,1801年11月16日
我善良的韦格勒!感谢你又一次关心我,因为我自感不配。--你想知道我现在好不好?需要什么?虽然这是我不太喜欢谈论得问题,但我还是乐意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