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迷惘现象，在历史题材创作中尤为明显。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历史的偶然论、历史的神秘论等等观点，作为体验重新发现历史的指南。对此现象，有人肯定道，这当然与他们的人生体验有关，也在冥冥中昭示了当代人冲出历史的必然论、历史的目的论的廉价乐观主义的城堡，在世界末日精神荒原上体味深刻的悲观情绪的心理需要。这是现代乌托邦之梦幻灭后怀疑精神增长的必然，是中国人从天真走向成熟的结晶，也体现出当代中国人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的时代主题。这种现象产生，原因有两点：西方现代史学理论的引进为当代人反思历史提供了新的指南。当代人痛苦的人生体验，以及在苦难中力图重新认识历史、重新发现历史的强烈愿望，则是当代人树立新的历史观的直接内驱力。
笔者认为，思想解放也不是无边无际的，对西方现代史学理论也要持扬弃的态度。如有人对波普历史非决定论的评析就很有见地。卡尔波普不仅是当代声名显赫的科学哲学家，而且也是一个自狄尔泰、李凯尔特、克罗齐、斯宾格勒以来否定历史决定论的集大成者。他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二书中批判历史决定论是一神拙劣的方法，并暗示人们：承认历史必然性是历史决定论者贫困的根源，摆脱这个贫困的唯一途径，就是用历史非决定论取代历史决定论。论者在进行批判分析后，也实事求是地肯定其长处，并不是盲目引进。如关于偶然性，论者观点如下：
波普在批判历史决定论的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夸大偶然性作用的相对主义。但是，透过这一层面，他的关于偶然性因素对社会历史的影响作用的思想仍具有一定合理性。以往理论界在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关系问题上只讲必然性决定偶然性，偶然性是必然性的补充形式，这是不够的。其实二者是相互制约、相互补充的，在事物的某些领域、某些方面，必然性占统治地位；而在事物的另一领域、另一方面，偶然性又占统治地位当今的文坛上也出现了夸大偶然性作用的作品，而且还被一些人加以肯定，这就会引起历史价值观混乱。如称皖南事变再次证明了命运的强大、佛理的真确。皖南事变，历史效应一直到解放后仍在左右着人的命运。《叔叔阿姨大舅和我》中的叶婉君当年为了抗日加入了国民党，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偶然造成了屈辱。合力织成了命运之网。全部的悲剧在于：屈辱一旦造成，就不再有洗雪的希望……许多重写革命史的作品，都为一种冥思苦索的凝重氛围所笼罩，都带有鲜明的悲剧色彩，也实在是此题无解的势所必然吧。为什么这一代人反思历史少有乐观精神？这一现象体现了一种时代精神，站在世纪末的高度，
回首百年的风风雨雨，实在是悲剧多于正剧这就难怪这一代人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悲观作为历史题材创作的基本色调了。
笔者认为，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必须宏扬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主旋律，鼓舞人们昂扬的斗志。大肆渲染此题无解的偶然性，夸大偶然性来否定必然性，将读者引向何处？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到哪里去了！一部作品多少要给人一点力量；尤其是革命历史题材作品，更要给读者向上的力量。由此，我们可以说，十七年的英雄文学，从本质上来说，是反映了历史的必然性；缺点是不够深化，显得单薄。中国革命史证实了这点。所以，我们需要总结经验，将十七年英雄文学创作传统发扬光大，推向一个更高的层次。最近，百部爱国主义影视片重播，深受社会各界人士好评，便显示了十七年英雄文学的魅力。
（二）
陈沂的长篇小说《白山黑水》，便是在更高层次上出现的英雄文学。它既不是廉价的乐观主义作品，也不是宿命论的悲观主义作品。它将历史的必然性和历史的偶然性有机的结合，
小说里一切偶然都是必然的替身，其意义在于替必然开辟道路。
首先，作品的历史内容丰富。以往的同类题材作品，写敌人不敢如实刻画，全都是草包似的；塑造正面形象，全都是刀枪不入的常胜将军。因而，人们常说：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这样的作品，内容就显得单薄。而《白山黑水》却不同，它花了更多的笔墨来刻画反面人物和塑造血肉丰满的正面形象；它花了更多的笔墨来描写战争的激烈和残酷；它花了更多的笔墨真实地、艺术地再现了毛泽东军事思想的伟大。所以，作家多方面的开掘丰富了我们对革命史的了解。
如作品刻画的反面人物，真实性令人折服。当年小说写成后，作者寄给作家舒群过目。舒群特地从沈阳赶到陈沂住的小村的土炕面前，说他写敌人写得真实。杜聿明手下的十万青年，颇有爱国热忱，反对成立军人俱乐部，过糜烂的生活；也反对美军顾问直接指挥中国部队。杜聿明只好不成立军人倶乐部；美军顾问改派到师，指挥中国部队时通过中国官员。青年们是容易被欺骗的，他们于是就相信美国的援助是真诚的，一点也没有损害中国主权。就这样，凭着十万爱国青年的抗日救国热忱，加上美械装备，在印、缅又还确实训练了一下，所以杜聿明主持训练的新军，第一次在缅甸密支那地方还打了个胜仗，据说消灭日本军两个联队。因而，这支部队被骗到东北打内战，似猛虎下山，颇有战斗力。山海关争夺战，杜聿明三次正面进攻都不奏效。为火速入关，抢占更多的地盘，他采用了迂回包围战术。果然，他的冒险成功了。他以八十九师经石门砦攻九门口，以五十二师全部轻装，秘密经石门砦北七师根本未设防的义院口、城子谷出长城，沿通往绥中的公路急进，切断七师退路。特别临时装备一个团、全部自动火器，轻装从二郎庙前出三道关，顺角山寺背，直插贾丁、陈策所守的第二道防线西北面的侧翼，他的大炮立即支援到了这个地方。前沿的沉寂，角山寺的进攻，都是为了吸引七师的正面，完成他的迂回。我七师和冀东主力被迫撤出阵地。仅七师整整少了1300多，而且都是老骨头。师长很难过。四平保卫战呈胶着状态之际，廖耀湘奉命参战，但被我军阻挡。火车被阻，公路卡断，怎么办？杜聿明回电：尽量使用汽车，集中一切汽车。廖璀湘用火力压制我军，然后组织汽车运输队一个营、一个营地装，先装出去75公里，然后再集结前进，歇人不歇车。一夜间，廖耀湘闯过重围，向预定的右翼战役迂回方向前进了。我方金司令脸上出现了豆粒大的汗。他一面急速向总部发报，一面向北边还未开下来的两个团命令：全力拚死阻击，决不让敌人通过。康耀湘继续施展他的诡计，除仍是沿用威远堡的办法外，他又用一个营的兵力佯攻西丰。奉金司令命令阻击敌人前进的团，怕西丰被占，归路被切断，而擅自后撤了，这样就等于给廖耀湘让开了路，因而新六军就得以全军三个师，外加七十一军的八十八师，一共四个师的兵力，向我三纵队两个师进行全线的分路进攻，双方激战三昼夜，三纵队虽给敌人以不少杀伤，总是且战且退，没有扎住阵脚，最后敌人终于进到四梅线上的叶赫站，造成敌人右翼迂回攻击四平的优势。占领四平空城后，他们立刻猛追我军，先头部队竟然一直打到东北野战军总部的霤11连。幸好这个警卫连是久经沙场的，在鲁西保护过一一五师师部芦房突围，在鲁中沂蒙山保护过山东分局……他们发扬了死打硬的精神，挡住了敌人。
作品中的解放军战士形象，也是形形色色的。在塑造英雄群体形象的同时，作者也敢于曝光战士的不足之处。这样，我们的战士就显得真实可信，也显示了解放军这个大熔炉的威力。如陈六兴，是在老乡的热情招待下，才感觉到当主力光荣，才下决心干一辈子主力的。而有三个老兵却逃跑了。部队入关后，队伍扩大了好几倍，但是思想问题也更复杂了。部队一听说要离沈阳，要开出去打仗，有人就闹起问题来了。关里来的老兵说：是上级骗他们到东北来的，东北这个冷法，怎么过得过这个冬天去？新参加的人，一听打仗，心里就有点毛了，马上就想到，当兵以来，一个饷没发就去打仗，送这个命犯不上。长途撤退的急行军，累得胡寄生睡在地下不想起来。班长文国学，曾是伪满时期的旧军人，能说会道，而且枪法也好，就是贼性未改。他在本溪车站公开抢妇女皮箱。妇女不肯，两人拖来拖去。老乡们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看着，不敢拉，也不敢劝，都各自死劲地捂着自己的东西。惹得一群战士火起，蜂拥而上，立即就把这个文国学用皮带捆绑起来，把皮箱还给妇女。文国学很快被枪毙了。作品也多次写到三十九旅首长的失职行为。他们在战前用火车拉猪，
搞生产，不拉部队。在四平保卫战中，他们早就接到星夜增援四平城制高点的命令。他们到了辽河边，听老乡说刚解冻不久，怕不能徒涉。他们也不去试一下，就绕道20公里，耽搁了四五个钟头，迫使林彪考虑完全撤退了。林彪生气了。他面对着作战地图，气呼呼自语着：这个三十九旅的旅长真该杀！林彪原定在三十九旅驻扎的公主岭阻击敌人。可是，三十九旅的防卫工事很差，迫使林彪放弃在此阻击敌人的计划。他下车走近前去试探了一下，战壕挖得没一尺深。他第二次愤愤地说出了三十九旅旅长真该糸，的话。但事已至此，已无办法。作品真实描写这些战士和指挥员身上的弱点，一点也没损害人民军队的形象。因其真，反而使人相信整部作品。
其次，作品处理好了偶然与必然的关系。通过偶然见到必然，必然使偶然产生作用。从叙述学角度看，一个拜有一定长度的故事若想维持读者对它的兴趣，需要不断产生变化。偶的作用也就在这里，它能打破读者的阅读惯性，不断产生新的悬念，从而使读者的阅读兴趣有增无减一直抵达那个故事的运行终点。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情节模式能够建立的基础是以必然为内核的。情节中的因果关系也就是由此而来的：没有必然性也就无所谓事件的前因后果，从而也就无所谓作为情节的有机整体。偶然与必然就这样在情节小说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峙性。解决这个矛盾的唯一出路是，在情节小说里一切偶然都是必然的替身，其意义在于替必然开辟道路。《白山黑水》就是如此，偶然为必然开辟道路，符合伟大的东北解放战争历史进程。
如我军入关后，碰到一个很大的困难便是没有百姓的支持。正如新四军三师黄师长所言，东北大城市为顽军占领，乡村则被土匪所占据（大都与顽军有联系），我则处于既无工人，又无农民的中小城市。这样下去，不仅影响作战，且有陷入不利地位之危险。
果然不久，各部队纷纷给总部打电报，都反映了一个共同情况，老百姓跑了，搞粮食很费力气。林彪决定各部队暂时分散一下，哪伯用半个月的时间，去摸摸东北的群众到底能不能发动。他正在反复考虑这种想法时，小说安排了一个偶然性细节，无意中他在王公府发现一本《辩证唯物论辞典》，好像获得了什么宝贝似的，一天到晚都翻读读到精彩处，他就用红蓝铅笔画。但他身上的红蓝铅笔只剩一点头头了，秘书知道后马上到街上去给他买了两打，军装口袋，大衣口袋都削好放着，林彪很高兴秘书给他办的这件事。他边读边思考着问题。
先要城市，后要乡村，还是先要乡村，后要城市？
先要工人，后要农民，还是先要农民，后要工人？
靠自力更生呢，还是只靠苏军？
运动战，游击战，还是阵地战？
或者这些同时都要。
这些问题，他觉得在毛主席的著作中早已解决了。但是眼前的东北，有大城市，有铁路，有工厂，有矿山，有相当数量的产业工人，而且都在我们手上，因此就有人觉得毛主席在苏区和敌后游击战争中的那一套不完全适合东北倩况。但是这些人却不愿正视这条：苏军按条约到时就要撤走；国民党大军已开始压境，他们仗美械装备的优势，一定要闯进来，只靠我们手上现有的这点兵力无论如何挡不住的。到此，林彪决心下定了。次日便和来开会的各师军政干部统一了思想，分配了各自发动群众的地区。经过一阵子的工作，表明东北农民是能够发动起来的，这为后来形成的七七决议莫定了基础由此可见，发现《辩证唯物论辞典》，促使林彪能理性分析东北局势，做出发动农民进行斗地主、分粮食和建立自卫队的正确决定，为我军赢得了立足之地，有力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这更体现了农村包围城市思想。作品的指导思想，是要着重写我军在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下，如何从一个个胜利走过来的。这是作品所描写的必然性。林彪发现《辩证唯物论辞典》，思考毛泽东思想，进而作出发动群众的决定，这是作品所表现的偶然性；但读者正是通过偶然性认其必然性的。
类似的例子还有改造马福的细节。刘二堡的小杂货铺马福，精明能干，对当兵的怀有戒心。有间库房存了粮油，不让战士住。战士们帮他家干活，连他家一根柴草都不动。尽管如此，马福还是疑神疑鬼的。他发觉缸里的油一天天少下去，便怀疑是战士吃用了。马福夫妇晚上监守，终于发现少油的秘密，原来是老鼠在偷油吃。他孩子病了，也是部队给治好的。所以，部队要开拔时，马福忽然带着他的儿子来了，父子俩齐要参军。事实改变了马福的偏见。为人民眼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是我军区别于其它军队的显著特点。所以，改造马福只是时间问题，即使没有老鼠吃油的细节，也会出现其它细节。改造马福的偶然性，是我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本质的必然性反映。最能体现人民子弟兵爱人民的细节，要算四平保卫战中的一排长等人救出老郭一家。老郭家里的14口人躲在地窖里几天了，上面的新一军仍驻在那里。老郭天天跑到我军驻地前，望着国民党驻扎的地方哭。一排长劝道：大爷，请放心，不要紧，咱们八路军就是来替老百姓办事的，我想办法去救他们。经过努力，把老郭家的14口人全救出来。这件事很快就传幵了，在当地迅速掀起了支前高潮。男女老少一起上。老的小的抬不动，就在旁边扶着，或提着水跟着，随时在路上给伤员喂水……四平街的保卫战就这样英勇地继续下去。救人是偶然的，但反映我军爱人民的本质却是必然的；救人后产生的支前高潮是偶然的，但反映人心向背决定战争胜负的规律却是必然的。总之，这些偶然性，所呈现出的必然性是令人信服的，使作品形成了有机的整体。
陈沂也有痛苦的人生体验，但他并没有写悲观迷惘的作品，反而写出昂扬的史诗性作品《白山黑水》。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作者的社会责任感。作者在过去的年代，为新中国的诞生浴血奋战，记录这段历史，目的是让人们知道我们的胜利从何而来？今后我们又如何去争取新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