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的逸事还有很多,限于篇幅,让我们先把他放一放,来见识见识四大名旦的第二位:红蛋茅永亮。茅永亮是一位革命诗人。如果翻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报纸和杂志,便会发现这位诗人多如牛毛的歌颂红太阳,歌颂大跃进,歌颂人民公社的诗歌。以此他曾获得过各式各样名目繁多的荣誉称号,奖章和奖状领了一大堆。而且出席过省上和市上的党代会,是二十多年前小城最耀眼的明星之一。由于他有着这样红得发紫的光荣历史,作协的人们便称他为红蛋。不过野风可不买账,居然将他的那些颂诗一概斥之为“臭狗屎”。茅永亮怒不可遏,又不知怎样出这口恶气,恰好他的一位老战友送了他一条小狗,他便将那狗起名为“野风”--他痛恨野风这样玩世不恭、蔑视权威的“自由分子”。但凡在外面遇到不痛快的事,回家便要朝着那狗唾一口:“呸,野风!我日你妈!”
这些年来,茅永亮的心情越来越灰暗。他常常唉声叹气,打不起精神。世风日下,道德败坏,人心越来越不古了。特别是文艺界,更是糟糕得一塌糊涂。文学作品里什么东西都有了,调侃和嘲弄党的权威的,歪曲和否定社会主义革命的,名为批判文化大革命实为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尽管用的是曲笔,但其恶毒用心昭然若揭,令茅永亮们悲愤欲绝。尤其不堪入目的是,许多小说里竟出现了赤裸裸的性描写,还美其名日现代《金瓶梅》,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贩黄吗?铺天盖地的地摊文学毒害着我们的青少年,可怕啊!宣传部门是干什么吃的?对如此严重的问题为什么不闻不问,不采取有力的措施?救救孩子!他的脸上永远有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啥世道!”成了他的口头禅。本市《河声报》文艺部记者孟一先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便给他赠送了一个雅号:作家协会的屈原。
尽管时代已经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茅永亮却似乎生活在往昔的荣光之中,生活在美好的记忆之中。每过一段时间,家中就他一人的时候,他总要从柜子里取出文革前获得的奖状、奖牌、奖杯、奖章,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擦去上面的微尘,仔细地端详着,欣赏着,轻轻地摩挲着,充满了感情。这时他的眼里便泛起一层潮湿的泪光,鼻腔也有些发酸了。红太阳诞辰九十几周年时,他特意换了一套中山装,戴了一枚珍藏多年的毛主席像章,到古城最好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全身像,放大后挂在书房的墙壁上。并且用墨笔写了一首茅体诗,贴在两边。上句是:莫笑秀才穷,妙手着宏文;下句是:咸菜就大饼,只要主义真。党组书记王伦看到这副对联,称赞不已,表示要推荐在《河声报》上发表。创作中心除了红蛋茅永亮外,还有一位专业作家,那便是皮蛋张名人。他是古城文学界的名宿,已经五十多岁了,过去曾经写过一些反映新人新事新生活的小说和散文,在当地有些小名气。现在虽然还写点东西,由于观念的陈旧,手法的呆笨,早就被新时期的文学淘汰出局了。但他依然活得很滋润,写不了文章就写字,当不了作家就当书法家,甚至二者兼而有之:名作家兼书法家。因而成为小城文坛乃至政坛不可或缺的活跃人物。此人嗜名如命,死爱面皮,有点驴粪蛋儿光的味道,故而被称为皮蛋。他在那张“皮”上花了不少钱:名牌西服,大红领带,进口皮鞋,高级腰带,带金丝链的金丝边眼镜,走路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一副大名人的派头。他经常花钱买名。凡收到入选某某名人辞典的邀请函,他一概寄钱寄信,详细开列自己骄人的创作业绩及所任职务,然后便换来二百字的简历。如今已有《世界名人录》、《东方之子》、《杰出文学家》、《文化名人》、《中国的骄傲》等数十种辞典收录了这位作家。他将这些辞典摆在客厅显眼的地方,以便随时向客人们炫耀。
皮蛋特别爱开会,由于他是社会贤达,大大小小的会议也就不少。他是有会必参加,参加必发言。开会时总是坐在最前面,盯着主席台上的首长们,露出谦恭的微笑,目光像孩子一般柔和。甚至不时作出一副憨态,颇得首长们的赏识。经常可以听到主席台上发出这样的召唤:“作家同志,你也说说嘛!”于是皮蛋便受宠若惊,涨红了脸,用颤抖的声调口沫四溅地挥发一通。尽管空洞无物,只不过重复了领导的讲话,夹杂几句带文学味儿的俏皮话,却能够赢得由主席台上带动的阵阵掌声,取得极佳的效果。他把这叫作“顺着领导的竿竿往上爬”。有的时候,他一天要赶几个会。甚至人家已经散会了,大家簇拥着往外走,却见皮蛋汗流浃背地冲着人群往里挤,挤到里面,在签到簿上签了自己的大名,领上纪念品,朝会议组织者做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又匆匆离开,去赶另外一个会议了。
他还是个头衔迷。他将自己大大小小的头衔悉数收拢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名片:××省作家协会会员、××学校同学联谊会副会长、轩辕书法学会常务理事、××市作家协会理事、古城文学奖一等奖获得者、××区人大代表、黄河石研究会副主席、××街道花鸟学会会长、西部文化振兴学会副秘书长。特别有意思的是,他本系文学创作二级,区区副高职称。却在名片上赫然写为“国家二级作家”,档次一下子提高了。持着这样的名片,张名人底气饱满,感觉良好。各种场合,大小会议,见人便发,务必做到人手一张。一次市上开宣传会议,胡然见皮蛋拿出一盒名片发放,便也要了一张。看过之后,竟然来了灵感,连夜写了一篇杂文,曰《为鲁迅设计名片》,在《河声报》上发表了。
为鲁迅设计名片
时代是越来越进步了。即以名片而言,也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一张张款式新颖、香气四溢的名片,眼花缭乱地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场合,装点着当今社会的热闹与繁荣。许多汗毛未脱的黄口小儿,可以堂而皇之地印上总经理或董事长的官衔,而一些气数已尽的没落文人,则更是在名片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各式各样的头衔,为自己老迈虚弱的身体披上几件华丽的外衣。据说外国的乞丐也已经有了印制考究的名片,而流氓们的名片更是十分气派,名片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于是想起了鲁迅。他老人家仙逝得早,未能恭逢盛世,生前没有听说有过名片。而且即使有名片,那上面除了“鲁迅,又名周树人”几个字外,恐怕还是一片空白也说不定哩。不才忽发奇想,先生如果活到今天,应该有些什么头衔呢?便不揣冒昧,替鲁迅设计了一张名片,以期弥补这个缺憾。鄙人孤陋寡闻,才疏学浅,遗漏之处正多,殷望广大名片爱好者及专家学者补正。
首先想到的是这样几个头衔--
鲁镇实业集团公司名誉董事长
未庄农工商发展总公司名誉总裁
咸亨酒业有限公司名誉总经理
土谷祠维修发展监理会理事长
社戏文化振兴学会会长
接着便是正式的官衔了--
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全国政协委员
上海市人大代表
享受政府补贴的优秀专家
国家一级作家
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文史馆馆员
以先生的成就和声望,肯定还有很多耀眼的头衔,可惜名片已经印不下了--正面、反面都印满了,其余的只好割爱了。但是还有两项却必须补进去:先生一生爱酒,而且嗜烟,那些美文华章都是在醉眼蒙和吞云吐雾之中写出来的,当然也就应该还有下列头衔--
世界烟民大会主席
中国酒文化学会会长
且慢!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先生赴古都西安讲学和考察,曾经很有兴致地看过易俗社的秦腔,并为该社题写匾额:古调重弹。这是咱们西部人的光荣,所以无论如何还应该加进去这样一个头衔:
秦腔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
名片设计完了,鲁迅也完了。做了如此众多高官的鲁迅,还会是我们心中的鲁迅先生吗?
胡然将这篇文章拿给张名人,请他“指导”。张名人看了文章,脸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气得两只眼睛鼓了出来,瞪着胡然问:“你这不是挖苦我吗?”胡然答道:“哪里话!就看看还缺了什么头衔,想听听你的意见。”张名人将报纸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不再搭理胡然。如今他又添了一衔:成了某个参政议政组织的市委委员。此人曾经多次申请入党,皆因一些支部成员不同意,始终未能如愿。他也就旱路不通走水路,入了参政党,成为民主人士。
四大名旦还缺一位:操蛋牛人杰。
他是作协数十号人里脑瓜子最灵光也最有本事的一位。称这位剧作家为当今时代的宠儿,商品社会的最大受益者,似乎一点也不过分。在他的身上,最能体现现今社会的价值取向和道德水准。
这些年来,牛人杰春风得意,硕果累累,创作大丰收的同时金钱和美女也滚滚而来。如果他是一位天才,或者特别勤奋,那还罢了。关键是这两条他都不具备,才气平平而且吃喝玩乐无所不精,却能成为影视界的大腕,关键全在一个字:偷。这位“操蛋”常常将别人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稍加改头换面,再塞进一些男欢女爱打情骂俏的玩意儿,即变成他的影视作品,根本无须购买版权和签订什么合同。一次酒足饭饱,他对哥们儿吐了真言:“这叫什么手法?这叫掐了别人家娃娃的牛牛,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掐的呢!”至于女人,他也认为好就好在一个“偷”字。“不是偷来的女人不香。”这是牛人杰挂在嘴边的一句家常话。此人目前在北京开了一家影视公司,不在作协上班,我们就先简单介绍这么一点。后面这位当红影视剧作家还要闪亮登场,并且有“戏”,暂时就让他陪着小蜜去逍遥吧。
这时胡然已经到了办公室。他从兜儿里掏出一块干硬的大饼,泡了一杯茶,艰难地啃起来。他老婆一次买一摞大饼,吃不完不买新的。作家先生只好天天早上磨练牙齿了。正吃着,随着一声“翻身不忘毛主席,致富全靠秦始皇”的陕西顺口溜,一位大胡子青年走进办公室。这是文艺理论编辑周新亚,那顺口溜是他春节回家时听到的。陕西人靠兵马俑发了财,编出很多类似的玩意儿,用关中方言念起来挺有意思。这小伙子大学毕业没有几年,身上的锐气、头上的棱角尚未打磨光滑,思想活跃,文艺观点前卫,且又爱说笑话,爱抖“段子”,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野风呷了一口酒,笑问周新亚:“小周,又有什么段子?”
“有,有。”周新亚拿起一把剪子,将几个信封剪开,取出来稿。
“讲讲嘛。”胡然咽下最后的一块干饼,翻开一篇稿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这间办公室里坐着他们三个人,主编徐晨在另外一间办公室里。
“说的是,”周新亚讲开了,“一位领导中午赴宴,下午开会。谁知他竟喝多了。开会时往主席台上一坐,刚张嘴讲话,就问了这样一句:“谁打关?”秘书见他喝大了,便将他扶到休息室里。他坐在沙发上,又问道:“这是谁的车?”秘书只好让司机送他回去。回了家,妻子端了一杯热茶走过来,领导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这么老的小姐,怎么可以当三陪?”
编辑部里“哗--”地一声笑开了。野风笑得连连咳嗽:“你狗日……污蔑领导……”
周新亚收起笑:“那都是胡编的,咱们的领导同志咋会是这个样子呢?只有你野风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门开了。徐晨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周新亚伸了伸舌头,三人赶紧埋头看起稿子来。
徐晨朝胡然招招手:“老胡,你来一下。”
胡然跟着徐晨进了主编办公室。
“这里有一个中篇。”徐晨把一篇稿子给了胡然,“你先翻一翻。”
胡然接过稿子,第一页上标着题目:早红的枫叶。署名沈萍,看样子是位女作者了。他随便翻了几页,字写得很潦草,有许多错别字。
徐晨点燃了一支烟,望着胡然说:“这是一位初学写作者的小说。作品写得很粗糙,文化水平也不高。但内容不错,有修改的基础。你是小说编辑,我想请你辛苦一趟,去找一下作者,给她出点主意,帮着把这篇小说改好。你说呢?”说着把作者的地址给了胡然:山源县妇联。
“怎么样,辛苦一趟吧?”徐晨抽了一口烟,笑吟吟地望着胡然。“当然,难度是大一点。”
山源是一个偏僻小县,距离古城好几百里路。
胡然稍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好的,我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