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性儿怎不冰着,冷泪儿几曾干燥?
--《牡丹亭》
五时正,跑过来三辆东洋车,停在了丹桂戏园的侧门旁。从头一辆车上跨下来的是身穿宝蓝宁绸长衫的杨月楼。跟在后面的是青绸长衫的曾历海和一身短裤褂的丁少奎。三人刚要往戏园里走,后台管事施焕仁,已经笑嘻嘻迎了上来。他满面含笑,拱手说道:“杨老板,二位老板:茶已沏好,里边请。”
曾历海准备今天演出的行头去了。杨月楼与丁少奎,来到了休息喝茶的起坐间。两人刚坐下,施焕仁便端起乌油油的紫砂壹近前斟茶。他右手端壶,左手虚按在壶盖上,恭敬地先给杨月楼斟上一杯,然后放下左手,直起腰,斜着身子给丁少奎也斟上一杯。他刚斟完茶,丁少套便皱起眉头粗声粗气地说道:“施先生,你忙去。我们自家会来!”
“不忙,不忙。杨老板,丁老板,二位受累。”施焕仁向着杨月楼连连哈着腰,退了出去。
后台管事的不同斟茶姿势,引起了丁少奎的不快。虽然“看客下菜碟”已经是普天之下的老习惯。自己是个二牌脚色,怎么能跟头牌名角儿攀高低呢。但也不必在斟茶上分出个三六九等呀!来到上海滩后,他已经处处领略到,江南入比北方人少着若千豪爽,却多出许多势利。但他忍不下这冷落,便给了那位势利的后台管事,一点颜色看看。他千了一杯茶,咂咂嘴,向后一仰,说道:“好香!月楼,你大老板品得出吗?这茶象是太湖洞庭山的名茶碧螺春呢。”
杨月楼摇头一笑:“师兄,我哪有这道行--我只能品出这是绿茶罢了。”
“哼,高升栈的香片”跟这一比,简直就是枯树叶子--要多难喝,有多难喝!”
“我喝着满不错的嘛。”
“什么满不错?你杨老板好伺候!”丁少奎直起身子,给自己斟满杯,又给杨月楼斟上。挖苦道:“别听那南蛮子嘴皮子上大老板不歇气儿,臭灌迷魂汤儿!栈钱不少要,可那份伺候人的德行呢?冲茶,水不开;手巾脏稀稀地象抹布。别看被单儿白生生的象是挺干净,可一吹灯,吃人的家伙,踏着。急急风齐往上攻!”
“怎么,栈里有臭虫?”
“咳,臭虫还能逮几个解解恨。净是她娘的飞毛旋子。比我们这些唱武生的蹦跳得还麻利。别想捞到它一根汗毛!”
杨月楼一笑,答道:“夜里醒了,我也觉得身子底下有跳蚤攻来攻去。”
“哼,醒了?攻挠的你压根儿睡不着!”丁少奎来了气。“月楼,我要是在你头牌角儿的位置上,不给老板点颜色看看才怪呢!”
杨月楼拍拍丁少奎的肩头。说道:“师兄,那你就快当头牌角儿,嘛!大伙儿都跟你沾点光--夜夜睡个安稳觉。”
“他娘的,等再一辈子吧!”丁少奎语气调侃,却含着几分酸楚。“谁叫咱没生着你杨老板这身筋骨、手脚和灵气呢。要不,比你早投师七八年,何至于跟在你杨老板屁股后头,扛枪、牵马、搭架子,怨不得古人说,家有万贯,不如绝技在身……”
看到师兄越说越伤感,杨月楼急忙把话岔开:“师兄,我觉得,高升栈对客人的服务,不差起别的码头呢。”
“咳,差不差的也难怪店家。人家只”俩死钱,比不得戏场。你首席角儿一红,丹桂戏园日进斗金。你没看到,每天,散座儿加完了,就卖站票,仿佛不把四堵墙撑塌,不肯罢休。”丁少奎指点着面前的茶壶:“不是冲着你这财神爷,咱弟兄有这么好的茶叶喝?别想!”
“是啊,这一回三庆班南下,上海滩人真够捧场的。整整十天啦,天天爆满。为了得张散票,争得常常打出手。在京城,这样的时候也不多嘛。”杨月楼激动地将杯中的茶水喝光。“师兄,说心里话,一下江轮,我心里就直犯嘀咕。上海看客,看惯了连台大本子戏,对咱的单本折子,伯是要抽签、打磕睡,将咱们凉在台上。想不到,他们台下一坐,好象不眨眼,不喘气儿,硬是瞪着上千双眼睛,盯得你心跳身热。面对这样的昕众,什么劳累也忘了,一心只想把活儿千得更利落。”
“师弟,怪不得这一回,你的玩意儿,不论武功,唱功,招招鲜--脆、亮、帅。泰山顶上接梯子--高上加高。原来是托上海人的眼神儿,啥……”忿忿的语气,变成了调侃。“月楼,教谎连龟儿子不如--莫说给你这海内驰名的十三绝搭架子、配戏,就是给你跑龙套,端茶壶,搬椅子,拾垫子,心里头也揣着十二分的舒坦和光彩!”
“师兄,没有你这好搭挡,我的招儿也使不出来。单腿跳不裔,好花还要绿叶扶。这一回,你的配合,真够默契熨贴的!”
“我也纳闷儿;这些日子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精气神儿。场顶场,总是那么溜妥,顺气儿。流大汗,不觉累。神了不是”丁少奎一拍椅子扶手,嚷道:“月楼,报上登的,那个袁什么的,写的那首《沪北竹枝词》,我一看,真象三伏天里,喝罢冰水,又冲凉水澡,打里头往外舒坦!”
“噢,是袁翔甫先生。”
“不错,就是他!”丁少奎接着念道:“金枝何如甘桂秋,佳人个个懒勾留,一般京调非偏爱,只为贪看杨月楼!看,佳人们都迷上了你杨月楼,更不要说那些戏迷咯!没准儿,她们也会写诗写词,向你表。偏爱呢。”
“哪有那种事!”杨月楼豁达地一笑。
“不,这事别处都有,何况是大上海滩。这里的人,整天瞅着洋人挽胳膊、搂腰、亲嘴儿,能不眼儿热,心儿跳。师弟,你可要多多留神呀!哈……”
杨月楼红着脸,正要回几句。忽见陈宝生推门走了进来。他来到杨月楼跟前,躬着腰,笑嘻嘻地说道:“杨老板,自以侬来到上海滩,丹桂戏园可真犯了难。”
“噢?”杨月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依想哟,阿拉作案目的,又勿会变戏法儿,哪儿变得出那么多座位哉?还不是顾了东家,冷落西家。四处磕头求饶,膝盖头都磕疼了瞳。”
杨月楼爽朗地笑道:“陈先生真会开玩笑!”
“杨老板,勿是开玩笑崆。是真笑嘹--”陈宝生跌映眼,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赵老板,这些天,一直肚子疼呢。”
“哟,病啦?”杨月楼惊讶地闷。
“勿是病,勿是病--硬是笑得肚子疼嚏!”
一句话,引得杨月楼和丁少奎一齐大笑起来。笑声刚歇,陈宝生又正色说道:“杨老板,现在外面又有一位热心的看客,非得要见依,阿拉说杨老板要上妆,勿工夫。她说:“只说几句话,决勿会耽误杨老板的事体,”陈宝生故意不说出求见的是位女看客。他往前凑凑,又补充道:“杨老板,人家来得勿近,您是勿是,让她见一见睡”
既然是“热心的看客”无非是前来称誉、祝贺,怎好让人家空跑?杨月楼爽快地应道:“陈先生,您请他进来吧。不过,时间不多啦,不能太耽搁。”
“勿会的,勿会的。杨老板尽管放宽心。”
陈宝生带领壬妈走进起坐间,来到杨月楼面前,躬身说道:“杨老板,这位大嫂是丹桂戏园的老主顾。”他转向壬妈,“大嫂,侬有啥事体,就跟杨老板当面说吧。”他下意识地摸摸长衫口袋。里面硬梆梆的。王妈刚刚塞给他的两块英洋安睡在那里。不等到杨月楼回答,他又哈腰说道:“杨老板,您费神。该去招呼座儿蝗,恕小人勿能奉陪。”
陈宝生走了。
杨月楼想不到求见的是一位女人。只见她四十多岁年纪,头梳元宝短髻,上身穿一件浆洗得十分挺刮的蓝洋布滚绦夹袄,下身是一条铁灰线春扎腿裤,脚下穿一双绣花黑缎鞋。两手交叉在胸前,布满皱纹的方脸上露出朴实的微笑。看上去,既象是大公馆的女仆,又象中等人家的家庭主妇。
“大妈,您请坐。请坐,别客气。”杨月楼站起来给王妈让座。等她侧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坐下问道:“大妈,不知你找小人,有什么事?”
王妈欠欠身子答道:“杨老板,我带了一封信来,请你过目。”
“信?谁写的?”杨月楼有些惊讶。来到上海后,虽然报纸上不断有捧场文章,但直接给他写信的,却并不多。
王妈从怀中摸出信,双手递给杨月楼:“杨老板一看,就知道了。”
杨月楼急忙接过信。拆开封套,里面是一封写在暗花梅竹图案粉笺上的短信。娟秀流畅的簪花小楷写道:
杨老板月楼先生台鉴:
春风江南,先生献艺申江。曼舞清歌,夜夜醉倒沪人。小女何幸,聆清音于丹桂,睹英姿于蟾宫。白日神驰,皆因敷粉何郎爹;长夜缱绻,无非倏忽剑光。陶醉痴迷,经旬难醒,深闺态仪尽失,醉语丑墨,玷污清目,贻笑之讥竟忘。素笺半尺,略申欣幸之枕,陋语数句,谨致仰慕之意。纸短话长,不及一一。附呈《点绛唇》阀,以抒不尽之怀云耳。
昼永夜长。柔肠一寸愁万丈。数叩参商,奈何勾魂抢。
红氍曼醉,霄动巴掌响。莫辜负,春嫩花娇,楚楚春申江。
闺闻小女韦惜玉沐浴顿首
同治十二年三月十六日。
杨月楼原籍安徽潜山,自幼随父亲流落北京,在天桥摆地摊!卖艺。十岁那年,春和班班主张二奎闲来逛天桥。他见卖艺的孩一子,面容姣美,嗓音宽亮,腿脚灵巧,是个唱戏的好材料,便说服月楼的父亲,将他收为弟子。张二奎不但文戏精到,武戏亦深有造诣。他的嗓音洪亮,唱腔高亮道劲,不尚花腔,以浑厚淳朴见长。所演的“王幄戏”。称雄京城剧坛,被誉为“奎派”。与当时的名须生程大老板长庚,余大老板三胜,并称“老生三杰”。
张二奎特别喜爱新收的小徒弟。但他把喜爱藏在心底。在教戏时,脸上从不见笑容,手里却永远拿着一根藤条,稍有半点不合要求,藤条没头没脑地嗖嗖抽来。严师出巧徒。投师以后的杨月楼,不论唱段武功,总比同班师兄弟们学得又快又好。练功练累了,歇气凉汗的功夫,张二奎便教着他认字:“连戏本儿看不透,算什么角儿--瞎眼画眉不如!”他折服师父的“真玩意儿,也拥护师父的主张。到了十四五岁上,已经用不着师父把着口教,躲在一边儿,就能照着本子念唱词。后来,他红遍京津冀鲁,成了文武颓生一枝花。自从干过私塾先生的曾历海作了他的跟包,日薰月陶,不但他的文化长进不少,拿起笔来,还能写蛙一篇象模像样的中楷。
可是,毕竟墨水喝得太少。现在,他手中捧着深闺小姐的来信,虽然字字都认得,可这文诌诌的字眼后面,是否藏着别的深意?他无法猜透。只觉得这信不一般,至于什么地方不一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沉吟了半晌,他把信放在方几上,向王妈客气地说道:“大妈,韦小姐过奖啦。本人的玩意儿并不值得如此称道:请向小姐致意--多谢她的厚爱。”
王妈急忙站起来答道:“杨老板,惜玉姑娘说,务必请您写一封回信呢。”
“大妈,这可使不得!”杨月楼站起来。“我没念过书。休说回信,我连看这信,还是连猜加溜呢。”
“杨老板,你就别客气啦!”王妈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您把刚才说的意思写出来,不就满好嘛?”
“月楼,这封信怡是你也看不透彻。”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丁少奎拿过信去,看了一遍。这时,他朝杨月楼扬一扬,说道:“还是先让大哥看看再说的好。”
“也是。”杨月楼接过信来。“大妈,你稍侯,我去去就来!”说罢,匆匆去了后台。
曾历海正在后台忙碌。杨月楼拿着信近前低声说道:“大哥,快帮我解解这封信。我跟师兄都看不彻呢。”
“好,好。”曾历海放下手中正在梳理的“黑三”接过信,转身向着明影儿,低声念了一遍。他的眼光,在词牌上停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低声说道:“月楼,这信,大有文章--不是通常的应酬捧扬。尤其这阙词,写得更明白。上半阙,是说看了你的戏,整日思念……”
“大哥,这数叩参商,奈何勾魂枪,是啥意思?”
(黑三一唱戏的一种髯口。)
“意思是。盼望象参星、商星那样,永远不见面,不思量。可是做不蓟,因为魂儿被飞舞的银枪,勾了去啦。”
“……”杨月楼频频点头。
曾历海继续说道:“这后半阙,是劝你杨老板不要被雷动的掌声,陶醉在戏台上。不然,可就误了好机缘和她那象春申江一般的深情!”
“那可就差池了……”杨月楼含糊地嘟噜着。
曾历海不解地望着对方。刚才的惊讶神色,换成了蹙眉忧虑。他语气沉重地摇着信:“月楼,这是块烧红的烙铁--摸不得。晚半晌,咱弟兄再仔细唠。赶快把信退回去,打发送信人走!”
“是,就依大哥。”
杨月楼接过信,放回封套,匆匆返回起坐间。一进门,便向王妈恭敬地说道:“大妈,我师兄看过信,说小姐很有才华。不过,对月楼的赞誉之词,实在不敢当。其实,我的玩意儿,与同行们并无多大差异。小姐如此看重,实在令人颜汗。恕我不会写信。请你将信带给小姐,代我致谢。并欢迎她常来看戏。”
王妈发急道:“杨老板,这可不妥。就凭借玉姑娘放着包厢不坐,天天坐前三排的捧场劲,也不该这般对待不是?再说,要是没有个回信作凭据,姑娘怎么肯相信,你杨老板过了目?为俺老婆子着想,你也该……”
杨月楼将信放到王妈手上,退后一步,打断她的话,说道:“我实在拿不起茗。大妈不相信,问我师兄就是。”
丁少奎趁机站起来解围:“大妈,你就别打着鸭子上架啦!他要是会写信呀,桌子上这把茶壶也会吟诗咯。”他向杨月楼使个眼色。“月楼,你要误了扮戏啦!我代你送送大妈。大妈,咱们走吧。”
不由分说,他搀起王妈的胳膊往外就走。杨月楼急忙抢在他们前面,离开了起坐间。
“奶妈,难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当天晚上,王妈把退回来的信交给惜玉,并把杨月楼的答复回禀之后,惜玉连连摇头,半信半疑。
“姑娘,原话俺学不全,文诌诌的哪能记得准,可大概意思,俺学不差。”
“他--竟如此绝情!”惜玉两手拧着信封,沉吟了片剡。两眼忽然放射出希望的光泽:“傻货!这信,他压根儿漫詈懂!”
“不会呀,姑娘。”王妈轻叹一声。“他的一位师兄,跟他坐在一起,也把信看啦,说是看不彻,叫杨老板去找大哥帮着看看。那大哥定就是他的那个叫曾历海的跟包。老范说,这人当初当过私垫先生。你想,当过老师的人识字解文,满肚子墨水,咋能看不透一封信呢?”
热泪在双眶中滚动。惜玉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么说……他们是抱成一团儿,装傻瓜蛋咯?”
王妈拉过她的手握着,轻声劝道:“孩子,强捉的乌鸦做不得窝。捆绑不成夫妻。管他真傻瓜,装傻瓜,不就是一个戏子吗?他不识敬,犯不着千金小姐去够攀他不是!”
“那杨月楼,未必如此绝情!”惜玉的两条细眉,紧紧锁到了一起,仿佛未听到奶妈的话。“八成是那姓曾的黑心烂肠子,出的坏稿儿!”
壬妈摇头道:“伯不是,我看着杨老板丝毫也漫有动心的样子……”
“不!我就不信他会是个铁铸石雕的金刚!”抬起头,望着窗外辽远的天空,象在自语。“老大不小的年纪,会不知道女儿家的心思……”
王妈劝道:“咳,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前心长着几个孔儿?孩子,想他无益,还是啊觉吧。”
“知道!”仿佛是奶妈惹恼了她。“他的戏唱得那么有真情。我不信,他会是个绝情绝义的男人。”
王妈故意忿然说道:“唉,天底下竞有不想吃天鹅肉的额蛤蟆。他没有福……”
“奶妈,不许你遭践人家!”借玉脱口而出,说完脸上掠过一片红晕。
“俺是说,他不识抬举,咱何必强求?象你这样有才有貌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保媒的踩断门槛,挤破门--咱们还得好好挑剔挑剔呢。”
“不,这一回,我非得强求一番不可。看看他杨月楼到底是不是男子汉!”惜玉猛地站起来,用坚毅的目光望着奶妈。“今晚我再写一封信,明天你再当面交给他。我不能象林黛玉似的,心肝脾肺都爱着宝玉,却强忍着不说,眼瞪瞪地让薛宝钗把人抢走。连崔莺莺还能给张君瑞送一首待月西厢下呢!”
“孩子!”壬妈急了。“凡事只可有一,不可再二,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