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就算他真是个光棍儿。难道没听说,越是名角儿越招风流事?你没留心戏台底下,多少太太小姐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粘。定他的身上?再说,名角儿一年到头,受人宠着。巴掌几天天拍着。就是块让人揉搓的面团团,也娇成了针尖刀刃不饶人的暴脾性。要是碰上那么个强梁货,一天到黑呼天震地,拳打、脚踢,小命儿都保不住,想什么恩爱夫妻呀!”
“奶妈!人家哪儿得罪了你?这样作践人家!”
“姑娘,俺是为你好,依俺看……”
惜玉把头扭到一边:“不,不!你真为我好,就做出个好来,让我瞧瞧。”
“……”王妈无力地坐到了杌子上。
“奶妈,光拿甜话哄入不是?”惜玉走上前,两手抚着王妈的肩头,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就算是女儿求你,你老人家也不该袖于旁观嘛!”
“姑娘,千句话归总:你可不能忘了自己是千金小姐呀!”
“人家还是万金相公呢,我只怕配不上人家!”惜玉一挥手,坐到床沿上。“哼,整天痛呀爱呀不离口,到了人家告帮的时候,千句话拦在前头--不知怕损了自家什么?多大的事恃嘛,又不是要你两肋插刀!”
“姑娘,该两肋插刀的事,俺老婆子决不会心跳。可,这事,实在……”
“芝麻绿豆大的事体,不值得,是吧?”借玉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伸到王妈面前,摇一摇,冷冷地说道:“信,我已经写好啦一一我就知道,他会等我。要帮忙呢,就叫范五伯送给他。不帮呢,我长着两条腿,自己会跑路。”
“那……俺得跟太太禀告一声。”王妈伸出去的手,又缩丁回来。
“又是禀告太太!”惜玉抽回拿信的手。语气里含着怨恨。“到时候,我自己会告诉她。说早了,只会坏了事情。奶妈,天塌由我来担,你有啥好伯的嘛!”她把信塞进王妈手里。“奶妈,行行好--快请范五伯把信送出去。你的恩情,惜玉今生忘不了!”
“惜玉姑娘!”
“晤一我要你快去嘛!”
展转翻侧,两眼象擦上了润滑油。王妈几乎一整夜没合眼。侧耳细听闺房内,细微的酣声,几乎从未停息过。嗨,写罢丢脸惹事的信,她倒能安稳地睡香觉!她烦躁地推开了身上的夹被。让春夜的寒气,浸一浸肌骨,也许能在天亮前睡一忽儿。不然,被心细的太太从脸色上看出来自己夜圊没睡好,追问起来,拿什么话回她?要是她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儿,不光迷上了杨月楼,还发誓定要嫁他,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呢!她是秀才相公的闺女,最看重出身仃第。“肩膀不齐,做不得亲戚”的话,常常挂在嘴上。每次,看到那些洋男女,搂着抱着地“自由恋爱”她都要骂上一句“猪狗不如”。”要是知道自己的心肝宝贝儿,象卖不掉的隔年陈货似酌,不请自来地送上门去,搡给一个“吃玩笑饭”的戏子,只怕会立刻叫回“先生”动家规。到那时,自己的饭碗砸掉是小事,小姐的一片深情,也就随了西风流水。
伸手摸摸枕头底下,那封信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这封套上只有七个字的信哟,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的胸口隐隐作痛,憋闷地透不过气来。她知道,这封装满了小姐满怀情思的书信,一旦交出去,不论杨月楼领情不领情,恐怕都没有好结局。他要是答应了小姐的求婚,九成九,越不过先生太太那道关!张君瑞进了西厢,上了小姐的牙床,只因是个“白农,还被相国夫人赶了出去呢。那杨月楼的下场,谁敢说强似那张相公?痴心的女人,负心的汉。要是杨老板不知小姐的深情,一日回绝,小姐是个刚烈性子,难保不象她自己说的,“他要不答应,就出家当尼姑!”
“信哟,信哟--小姐的命根子哟!”
要是把真情告诉太太,让她把信收起来,再找人写封假回信,回绝小姐,让她永远死了心,岂不最省事,最保险?可是,耳边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真情应得好报,可爱的入儿得自己去寻,去争。不能让她再象自己当年似的,心里揣着个情人不出口,听凭家长毁了一生!”
王妈跟自己在心里不住地吵架。心绪飞回到遥远的二十六年前……
秋天的打谷场上,东一堆,西一堆,堆放着谷秸,豆秸。十九岁的她和十八岁的表弟,身挨身,半躺在谷秸垛上。半干的谷秸,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轻拂的微风吹着草叶,发由塞率的低鸣。仿佛有入蹑着脚步走近来,偷听他们的心跳。望着满天的星斗,他们什么也不说。她觉得,再也没有比紧挨着表弟的身子躺着,更让人舒心,让人心头发颤的了。她扭头咬根草杆儿有滋有味地嚼着,谛听着周围的一切。场园边的老楸树上,传来几声宿鸟的低鸣,象是在窃窃私语。两人不由得将身子向外移动一下。声音再没有出现。分明鸟儿也睡熟了。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树叶儿已经沉沉睡去。只有满天的繁星,眼睛瞪得越来越明亮,齐刷刷地张望着他们俩。他们靠得更近了。
“表姐。”表弟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微风还轻。
“……嗯。”她咽了一口草杆儿的甜汁。
“人家都说,牛郎和织女星,七月七的半夜里,要渡天河相会。你说,能是真的?”
“怎么不真。”其实,她也只昕老人说,并没见过。
“可打从十六岁那年,一连三年,年年七月七,俺都等到后半夜,为啥一次没看到他们过天河呢?”
“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呗。”
“那……连眼睛也不能眨?”
“嗯。”她觉得表弟在捏她的左手。急忙抽回来,吐出草杆几,答道:“要是不眨眼睛,保准看到他俩抱成一团儿。”
“表姐!”
“晤。”她的手又被握住了:她抽了一下,抽不动。索性让他用力地握着。“表弟,你要说啥?”
“表姐,要是,俺--”他附上她的耳朵,声音低得象蚊子叫。一要是,俺永远,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你。你能答应俺跟你抱成一团儿?”
“咋不能一一只要你永远,永远,不眨眼--不变心……”
“表姐,俺一定,一定!”
一只大手从背后伸了过来。她的腰被紧紧搂住了。她趁机一扭身子,顺从地偎在了他的怀里……
可是,小表弟“一眨不贬”的眼睛,能使她钟情,却不能让她贪财的爹爹动心。第二年,她硬是被许给了镇上的布店小老板潘珍福。贪酒的父亲,积欠下了酒债还不清,半是为了还债,半是看中了潘老板的精明,并不在乎女婿比女儿大整整一十八岁,主动求媒人上门送闺女。从下聘到上轿,前后不到一个月,她便成了潘家的人。拣了个年轻漂亮媳妇的潘老板,满以为从此福星照命,小镇再不是他创大业的地方。喝罢合卺酒,立刻带上新婚妻子从山东来到上海。托亲戚,求朋友,在法租界一家绸缎店找了个差事--采卖。数月阎即做成几笔发财的生意。薯板一高兴,派他带上大批银子去香港贩呢绒。谁知,从此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板不甘心,一状告到巡捕房,她和不足满月的儿子,便被抓进巡捕房。又是惊,又是吓,月子里那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关进黑房子不几天,她便病得有出的气,无进的气。儿子没奶水吃,生生饿死了。监狱伯担干系,强迫她出了狱。多亏一个好心的老洋车夫将她拉回家,养好病,她才保住了一条命。病好后,那车夫便介绍她到韦宅做了奶妈……
“唉,怨命,更得怨自己!”她低声呻吟。右侧膀子压痛了,她翻过身,朝向床外。当初,要是有惜玉姑娘一沟儿胆量和心计,跟着表弟“起黑票”下关东,哪至于落到这地步--无家无舍,孤苦伶仃,做一辈子侍候人的奴才!
是的,不能见难不救。眼看着这么好的姑娘,落个跟自己一样的黄莲苦命!只要她自己大主意拿得定。非杨老板不嫁。太太是个善心菩萨,主心骨儿软。儿是娘的连心肉,女儿一撒娇,保准抹着鼻涕变主意。韦先生虽不象太太心慈面和,可他香港有小老婆、胖儿子,听说在广州还养着一个三姨太。惜玉是前房的姑娘,未必真在他心上。只要太太点了头,不怕先生不松口。常言道:“枕边的风儿吹不断,不听也要信一半。”说转了太太,不愁带不动先生!
这么说,摸不准的还是那杨月楼!隔层肚皮隔层山,怕的是他是个绝情少义的冷肠子,那可就苦煞了惜玉小姐!
范五挎着竹篮正要出街,王妈递个眼色,将他招回到西橱窍。
一进屋,范五便间道:“啥事,大妹子?”
“想请五哥顺路帮个忙,不知五哥肯不肯应”
“嗨,今儿怎么又客气起来哩?你大妹子吩咐的事儿,我范五从来都拿着跟太太的事儿一样当真--用得着讲客气嘹。”
“要是不肯帮忙,俺也求不到五哥跟前不是?”王妈从怀里掏出信,递到范五手里。指着说道:“请你把这封信,托陈案目交给杨老板。再讨个回信儿。”
范五扫一眼信封,见红线长方格内,写着“杨月楼先生亲启”七个字,立刻象被烧红的烙铁烫了手一般,慌忙将信搡回王妈手卫。声音压得很低,祖声粗气地答道:“大妹子,你求我干别的,范五从没打过隔儿。这事,你就饶了我吧!”
“咳,五哥!为人为到底,成人成个全。你跑腿受累俺知道:赶明儿一定扯二尺洋布,给你缝双可脚布袜子,答谢你就是。”
王妈一面说着,又往范五手中塞信。
“不行,绝不行!”范五慌忙缩回手,退后一步,两手频频摇着。“大妹子!传书递柬,可不同子打听个闲信儿。闹着玩的事吗?这一回,你就是给咱打双金袜子、银袜子,咱也决不敢应承!不是姓范的胆小,男女之间的勾当,有多血虎,咱尝过。再说,太太拿你近,你不怕丢饭碗,我还伯噶。五十多岁的人啦,犯得着吗,落个扯线拉纤的丑名?弄不好,官司也要吃哩!到那时,爬出泥塘满身泥,怕一时技不到清水洗!”
“送一封信,不成就那么多张势!”
“大妹子,不信蛇冷抹一把。出了事儿,莫怨老范漫劝你。”
“五哥,看在惜玉小姐的面上,你就行行好,帮她这一回。”王妈还想说服他。
“对不起,耽搁了买菜,误了饭,太太跟前不好说话!”
范五客气地拱拱手,抓起菜篮,侧身退出厨房,头也不回地出街去了。王妈愣了好一阵子。只得将信揣好,叹口气,慢慢回到了北楼。王妈来到丹桂戏园。不巧,陈案目外出“送座儿”未归。听说“很快即返得回”便在离戏园旁门不远的台阶上,坐着等候。
不一会儿,便见陈宝生右手提着长衫下摆,嘴里哼着小曲儿,自弄堂口走了过来。王妈站起来,恭敬地喊一声“陈先生”。陈宝生站下来,略显惊讶地问道:“哟,老范忙啥哩,让侬来哉?”
“五哥手头忙,走不开,俺就来啦。”
“一样的,一样的。”陈宝生认为王妈是来订座儿,立刻满脸带笑。“韦太太,韦小姐,今晚有得好戏瞧一一杨老板主演《打金枝》!瞧过三场武戏,再瞧这重头唱工戏,保准太太小姐醉倒在座儿上!”
王妈近前低声说道:“陈先生,俺不是来请你留座儿,想烦你先生帮个忙--”
“勿知啥子事?”陈宝生兴致勃勃地问道:“有封信,想请陈先生得便儿亲手交给杨老板。”
“啥信?谁的?”陈蛊生莫测高深地微笑着。
王妈从怀里摸出信。陈宝生双手接过,瞥一眼信封上娟秀的字体,想起范五前天烦他打听过消息,不用问,就知道信是哪个写舶。但他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信是韦小姐写的?”
“是呢。小姐说,请陈先生一定交到杨老板手上,再讨回一封回信。小姐一定重重答谢。”
今年三十八岁的陈宝生,在上海滩吃案目饭已经二十多年,什么稀罕事儿他没见过?有多少官宦富室的妻室、姬妾、深闺小姐,看戏上了瘾,连唱戏的优伶也爱上,以致书来信往,暗寄情愫。常常托人牵线搭桥,公馆里相见,别宅里幽会。现在又有这样一封信,落到了他的手上,不但使他感到很好玩儿,而且可趁机捞一笔外快,何乐不为?至于写信人是太太还是小姐,仅仅是笔底生花,纸上传情,还是想实实在在尝尝名角儿的滋味,那不关他的事。即使因此出了乖,露了丑,丢人显眼,那是当事人的事儿,不但与自己毫不相干,还乐得有“好戏”看--美事一桩!心里这么想,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消失。他咳嗽两声,神色严肃地答道:“大姐,这可勿是闹着玩的!阿拉陈宝生,可从不作缺德事哉!”
王妈一拍手:“看你陈先生说的!又不是叫你牵线拉皮条--人家杨老板未娶,俺们小姐未嫁,有啥不正经的?小姐这封信,无非是想探探杨老板的口风儿,得个实底儿。正儿八经地牵红线,还得请大媒去办郦。你陈先生不光用不着担干系,还是积了大阴大德呢。你说是不,陈先生?”
陈宝生眨眨眼,仍然是一副为难的样子。“也罢,既然韦小姐苦求,小人敢不从命!不过,阿拉只作引见。信呢,由侬自己交,回信也由侬自己要。免得隔三离五地过手,弄勿到真底儿,侬看是不?”
王妈想了想,答道:“就依陈先生。”
陈宝生怀里摸出银表,瞧一眼,说道:“杨老板每天五点,准时来上妆。现在五点差一刻,侬候在这里勿走远,阿拉瞅空子给杨老板递个话儿。他一点头,阿拉就带侬去见他。侬看好勿好?
王妈急忙施礼:“多谢陈先生帮忙。”
陈宝生答道:“勿客气,勿客气,君子成人之美哩,何况这是韦小姐的事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