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从官道走来一个年轻汉子。他身材魁梧,身胚壮实,手提一个旧皮箱,着一袭青布长衫,浑身上下收拾得十分利索,显出几分剽悍;鼻梁架一副无框墨镜,头戴一顶藏青色礼帽,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
官道很不好走,到处是料礓石,再加上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车辙,稍不留神就会了脚脖子。入春以来少雨,空气和田野都干燥得很,纷杂的脚步踏下去,灰蒙蒙的浮土便腾飞起来。年轻汉子风尘仆仆,显然是走了远道。他虽然满面风尘,却不显疲惫。他走得不疾不缓,边走边张望,似乎在欣赏田园风光。他的衣着打扮不俗,引起了路人和在田野上劳作的农人的注目。当他藏在墨镜后边的目光和那些人的目光相遇时,那些人慌忙避开他的目光,唯恐招惹出什么麻烦来。他苦涩地一笑,向前赶路。
四月的阳光算不上炎热,却很温暖。年轻汉子额头沁出汗来,他抹了一把汗,脱掉了长衫,搭在胳膊上,仰脸看天,日到中天。一只老鹰在静静滑翔,黑色的投影疾速地从他面前掠过。他呆呆望着,直到那老鹰看不见影子。他笑骂一句:“狗日的,活得真自在!”抬脚下了河湾。
四月的河湾已经丰满起来。得河之水气泽润,树木的绿叶茂盛繁密;麦穗已经透齐;油菜花虽有些衰败,但还不失为一道悦目的风景。
汉子来到河湾,环目四顾,似乎寻觅什么。对面的崖畔陡直兀立,红褐色的酸枣树根扭曲着在崖壁上攀爬,枝头已染上一点嫩绿。几只灰鹁鸪蹲在崖畔拿圆溜溜的眼睛瞪他,他捡起一块料礓石奋力扔去,灰鹁鸪惊飞了。他无声一笑,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洗了洗手,随后掬起河水贪婪地喝起来。喝罢,他用手背拭去垂在下巴上的水珠,提起皮箱,继续前行。
瘦水上架着一座木桥,可过牛马大车。官道穿桥而过,越过一个台坎,爬上了北塬。
年轻汉子过了桥,上了台坎。台坎上全是良田,他在一块田头站住了脚。这块地的庄稼明显不如两邻地,麦苗呈绿黄色,这是缺肥的特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仔细辨认。这块地怎么和冯仁乾的地连在了一起?心里不禁结了个疙瘩。
俄顷,年轻汉子蹽开脚步去爬塬坡。上了塬,来到一个岔路口,他的脚步毫不迟疑,径直朝马家寨走去,看样子他对这一带路径十分熟悉。
来到城门口,他在老古槐跟前站住脚,伸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粗糙如毛铁的树身流溢出来的树胶玷污了他的手掌,他把手掌拿到眼前看了半晌,面露久违了的神情,无声地笑了。这时有几只老鸹在树冠上盘旋,嘎嘎地叫着。他仰脸去看,那些老鸹认识他似的,俯冲下来,叫着绕树三周,这才飞回树冠上的窝巢。
他转睛又望着城门楼,眼里泛起一层水光。良久,喃喃自语:“终于回来了!”便大步进了城门。
是时,村里人都下地劳作还没有回来,街上看不到人影。一只游狗走过来,瞪眼看着他,觉着陌生,吠了一声。他跺了一下脚,游狗竟然夹着尾巴跑了,跑出老远,又回过头来偷眼看他。街西头的土地庙前有几个老婆婆围坐在一起纺线线,似乎没听见狗叫,更没注意到街东头走过来的汉子。
年轻汉子来到十字街口,不禁站住了脚。东街口有座碾房,碾房对面的西街口是马冯两姓的祠堂。碾房安全无恙,祠堂却成了一片废墟。四面墙断垣残壁,烟熏火燎的迹象随处可见,黑漆大门荡然无存,门口的那对石狮子被烟火熏烤得成了两块黑石头,显然是祠堂失了火。列祖列宗魂归何处?
他叹息一声,脸色十分凝重。呆立半晌,他朝北街走去。在一个低矮的土门楼前,他伫立不前。
门楼年久失修,显得很颓败,泥皮都被风雨剥落了,土坯完全裸露出来;院墙有几处倒塌了,露出了很大的豁口,使人联想到破了皮的伤口。黑漆门的原色早已荡然无存,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门环上挂着一把牛头铁锁,已经锈得惨不忍睹。汉子望着锈锁十分惊诧,呆立半晌,举手在门框上面摸索,那曾是放钥匙的地方。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着,汉子拍了拍沾满尘土的手,怅然地左右张目,似乎想找人问讯,可街上看不到人影。右邻是他的叔父家,他想过去看看,却瞧见叔父家街门也闭着,最终没挪脚。汉子收回目光又看那锈锁,锁实在锈得太厉害,就是找到钥匙,恐怕也开不开锁了。稍顷,他伸手拉铁锁,铁锁发出一声闷响,依旧紧锁着。汉子一咬牙,手里使了劲,不知是锁锈得太厉害,还是汉子的手头有功夫,铁锁竟被扭断了。汉子扔了锈锁,推门而入。
院里杂草丛生,蒿子草竟然长到半人多高。两棵香椿树亭亭玉立,绿阴似两把大伞遮住半个院子。一群麻雀在草丛中觅食,听见响动,扑楞楞飞上了树梢。显然,这院子很久没有人走动了。汉子很是吃惊,呆立着环目四望。几间瓦房已破烂不堪,房檐前结满了蜘蛛网,台阶上长满了绿苔;屋顶上长满了瓦楞草,迎风抖着;东边的屋檐角不知什么时候被雨水冲塌,破砖碎瓦掉了一大堆。
许久,汉子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皮箱和长衫,蹲下身去拔杂草。
忽然,草丛中蹿出一条大蛇,蛇身的花纹黑黄相间,绚丽多彩,有几分迷人。蛇头奇扁,呈三角之形。花蛇瞧见人,顿显狰狞之相,大张其口,血红的芯子长长吐出,咝咝有声,有跃扑之势。汉子一惊,避开花蛇的攻势,迅即出手,捏住了花蛇的七寸处。花蛇急回头想吞噬汉子的手臂,怎奈汉子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夹得死死的,容不得它回头。花蛇弯不过头,口越发张得大,两颗毒牙闪着雪亮的光,一条粗如麻绳的身子来回甩动,如同皮鞭,把四周的杂草扫倒了一片。渐渐地,花蛇的身子越甩越慢,终于僵如一条麻绳。汉子这才松了手。
汉子把死蛇扔到一边,拍了拍手,拭去额头鼻尖的汗珠,长嘘一口气。他蹲下身子又去拔草。
忽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汉子回头一看,是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小伙。他站起身,拍着手上的泥土草屑,墨镜对着小伙。小伙也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神情很是诧异,半晌,讶然地问:“你是谁?跑到我家来干啥?”
汉子不吭声,微笑着看着小伙。
小伙有点儿恼火了:“你咋不吭声?难道是个哑巴?”
汉子摘下了眼镜,看着小伙哈哈大笑。
小伙惊喜地叫道:“天福哥,是你呀!”
马二老汉看着面前的侄儿,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看见侄儿的嘴在动,耳朵也听到了声音,便灵醒过来,知道这不是梦。七年前侄儿被抓了壮丁,一直没有音信。军队是个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的地方,没有音信,也就是说侄儿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侄儿突然平安归来,真让人有点儿难以相信。
“天福!天福!”老汉叫着侄儿的名字,手抖抖地摸着侄儿的肩膀,满脸的喜悦,老泪却从眼窝滚了出来。
“二爸!”天福叫了一声,也觉得鼻子发酸。
天禄却一脸的笑,又是拿烟又是倒水。他埋怨父亲:“我大哥回来是喜事,你哭啥?”
“我真是老糊涂了……”老汉也埋怨自己,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珠。
“二爸,你身子骨结实么?”
“结实,结实着哩。咱人穷,身子骨哪敢不结实?就是天阴下雨犯个腰腿疼的毛病。”
天福打开皮箱,拿出一件羊皮背心:“二爸,我给你买了件羊皮甲甲,也好天阴下雨挡挡寒气。”
马二老汉手抚着松软的羊毛,满脸笑开了花:“买这做啥哩,你回来了就好……”又说,“你爹你妈要能活到这会儿,也能享享你的福哩……”眼窝里又有了泪花。
天福想起了父母,也心酸起来。
天禄活泛,见此情景,岔开话题,笑脸问道:“大哥,这些年在外头你都干些啥?”
天福答道:“先是在军队上干,后来离开了军队做点儿小生意。”
天禄又问:“做啥小生意?”
天福答:“卖豆腐。”
天禄笑道:“大哥这么威猛的披挂(身体),咋做了个卖豆腐的生意?打铁还差不多。”
三人都笑了。
俄顷,天福问道:“天寿干啥去了?”
马二老汉父子面面相觑,都不吭声了。打一见面,父子俩都避着这个话题,可都明白迟早都得说这件事,却不知该咋说才好。
天福看着叔父的脸色,惊问道:“天寿咋了?”
马二老汉闷头抽烟,不看侄儿的眼睛。
天福母亲殁的早,是马大老汉又当爹又当娘把他们兄弟抚养成人。那年闹瘟疫,马大老汉染上了瘟疫,他怕给两个娃娃传染上,半夜离家出走,住到村外一个破窑里。马二老汉找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他拉着兄弟的手,留下最后的遗言:“天福天寿都是咱马家的根苗,你要好好看待……”
那年天福被抓了壮丁,马二老汉大病一场,认为自己没有把侄儿看护好,愧对兄长。天寿当了土匪,老汉又大病一场,在肚里把自个儿骂了二十四回。现在天福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可天福问起了天寿,他无法给天福交代啊。
沉默了半晌,天禄忍不住道:“爹,给我大哥说了吧。瞒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天福,我对不住你爹你妈……”马二老汉颤声说,用袖头拭着昏花的老眼。
天福心一沉,道:“天寿到底咋了?”声音透出悲切,他以为天寿不在人世了。
“唉……”马二老汉长叹一声,“天寿他,他……”用拳头不住砸大腿,却不知从何说起。
天福心中着急,见叔父如此这般模样,把目光射向天禄,天禄转过眼去看父亲。马二老汉对儿子说:“你给你大哥说说吧。”
天禄便把天寿怎样强暴冯仁乾的小妾,冯仁乾怎样给天寿施毒刑,金大先生怎样从中相救的事一勺倒一碗地讲述了一遍。天福黑着脸,半天没吭声,忽然,他开口问道:“天寿到哪达去了?有没有音信?”
天禄道:“他当了土匪。”
天福大惊失色:“他当了土匪?”
马二老汉从嘴里拔出烟锅,道:“这崽娃子把八辈先人的脸都丢尽了!上个月他带着人把冯仁乾的小老婆抢走了。”
天福惊问:“就是那个女人?”
马二老汉道:“就是那个女人。”
天福愤然道:“他咋尽干些丢先人脸的事!”
马二老汉又说:“他还把祠堂烧了。”
天福又是一惊,原来祠堂不是失火。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崽娃子!”
马二老汉长叹一声:“唉,都怨我……”
天福说:“二爸,咋能怨你哩。”
马二老汉道:“都怨你二爸没能耐。我要有能耐给他娶个媳妇,也就不会出这码事。”
天福说:“二爸,这也怨不得你。”
马二老汉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天福和天禄闷头抽烟。
良久,马二老汉开口道:“天福,我作主把河湾那两亩地给了冯仁乾。那人心残得很。”
天福说:“给就给了。回来我也没打算种地,我想开个豆腐坊。”此时他才明白了自家的二亩水地为啥和冯家的地连成了一块。是天寿把界石踢了。“这崽娃子干的好事!”他肚子里骂着天寿,可嘴里却说,“没啥没啥。”他不想让叔父为这事伤心难受。
马二老汉道:“做生意好,既省力又赚钱。你会做豆腐?”
天福说:“会做,是跟我丈人爸学的。”
“你娶媳妇了?”马二老汉一脸的惊喜,“你咋不把媳妇引回来?”
天福说:“引回来咧。”
“在哪达?”马二老汉环目四顾,天禄也张目搜寻。父子俩都有点儿昏头晕脑,以为天福的媳妇在自家哪一处地方隐匿着。
天福笑了一下,道:“我把她安顿在县城一家客栈住着,把家里收拾停当了再去接她。”
“这也好,这也好。”马二老汉转身对儿子说,“把地里的活停下,帮你大哥先拾掇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