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老一辈的男人都说,荷叶婶年轻时是个俊妞。年轻一辈的男人信了这一点。因为荷叶婶五十好几的人了,还用“多尔素”抿抹头发。那“多尔素”是把榆树根皮泡水里后,形成的粘液体,梳头发时抹在发辫上既光亮又滑润。这是沙村女人的唯一奢侈品。荷叶婶的头发的确漂亮,上五十的人了,无一丝白发,密厚而蓬松,盘绕在后脑勺上,再用黑丝罩网住,周围用“多尔素”抿抹得乌黑发亮,显得整齐又漂亮。
“女人干净、整齐了,才招男人疼。”她常这样感叹。
别人传说她一生疼过不少男人,也被不少男人疼过。年轻时当“列钦”,走乡串村,引起过多少个风流男人的艳羡啊!土改时取缔了她赖以混饭吃的“列钦”行当,打成搞迷信的巫婆,相依为命的师傅也弃她而死。她无处投奔时想起了那双黑炭眼睛,便寻到哈尔沙村来。谁曾想,黑炭眼睛已成婚,她进退两难,茫茫不知去向。这时村支书关怀她,把她嫁给了自己的瘸子弟弟。她虽不大情愿,但除此也别无它路,只好从命,瘸子跟她睡了五年就死了,村里人议论他这是经不起“列钦”的折腾的结果。从此,她被认为是男人的“克星”。说是这么说,可一见这风骚的女人,这些个男人都流口水。奇怪的是,瘸子死后,她拒绝所有死缠的男人,没有再嫁。当“列钦”时师傅给她用过药,不能生育,至今孤独一人。
可是她从不孤独,打她守寡起,她的两间土房里是全村的一个“热闹点儿”,一个中心。
待娶的、待嫁的、已娶已嫁后过不顺心的、中老年鳏寡孤独的、家里呆得闷得慌的、以及爱玩耍而天黑以后又无处可去的孩子们,每天晚饭后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汇集到她的两间土房里来。这里有扑克、象棋,也有胡琴、笛箫、三弦,还供茶水、“毛子嗑”、沙果,有时甚至撒一把糖块。当然,这样下去免不了飞短流长。如:哪个待娶的跟哪个待嫁的换手绢了;或者哪个已嫁的跟哪个已娶的那个那个了;再或者哪个小孩偷家里的炒米、香瓜往这边送了……诸如此类。于是,在体面的村人眼里,这两间土房成了邪性的不祥之地。“四清”时重点搞清的“黑点”、“文革”时火烧猛轰的牛鬼蛇神“堡垒”,现在也有了新的名词儿:婚姻介绍所、赌场、茶馆、教唆场……等等。每个年代按每个年代的方式禁过、取缔过、控制过;荷叶婶也一次又一次地用不同形式检查过、请罪过、说清楚过。然而,一旦风头过去,这里自然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荷叶婶自然又成为那个笑嗬嗬的热情好客的女主人。
孟克村长领着雨时来找她时,她刚刚起床梳头。
昨晚,北炕有一桌牌局:六位姑娘小伙“拱猪”、“钓鱼”;南炕有一桌老人棋局;有三四个吹拉弹唱者在一旁合奏“安代”调和《八谱》、《万年花》等古曲;地下和外屋有一帮孩童捉迷藏。她叫一个既不打牌又不参加合奏的闲逛者,给大伙烧水泡茶,她自己就在南炕头坐下来,给两个有心事的姑娘摆开八卦。她要从八卦里找出折磨两个姑娘的情哥哥。她不时朝门口张望,大伙也知道她张望谁。村里原地主宝山的儿子铁柱,一个四十好几的老光棍。那些年因为成份说不上媳妇,又六情难耐,就经常上荷叶婶家走动,帮助干这干那,随叫随到,关系也就密切了。现在,地生不是地主了,都是国家的公民,铁柱也定了对象,给人家当倒插门女婿。
门开了,他来了,手里拎着一包果子,油透出包装纸。
荷叶婶也斜着眼瞟他一下,往炕里挪了挪屁股,继续摆着扑克。铁柱在炕沿上搭了点屁股,把果子放在荷叶婶旁边的茶盘里。
“今日过彩礼了。”铁柱说,不敢看荷叶婶的脸。
荷叶婶没有搭话,手拉住起身要走的两位姑娘。
“今日头一回瞅见她的脸,是个麻子。”
“哼,还嫌人家是麻子!你这地主老崽子能说上个麻子,给你老爹下一窝孙子,是你们家先人烧了高香!”
“那你同意这桩子事了?”
她不语了。良久,才开口:“不同意咋着?俺能留你一辈子?你是你爹的儿子哟……”
“下边还有三个弟弟等着,俺不娶,他们也娶不上,老爹怕断了俺家的根……”
荷叶婶忽然觉得人生好没趣,年轻时来投奔黑炭眼睛,阴错阳差,失之交臂;而这个出于无奈将就的多年相好,现在又要弃她而去了。她的命好像是哪个仇家替她捏鼓的。她一把收拢住摆开的牌,眼睛红红的,打了个哈欠。
“你走吧。”她对铁柱说。
铁柱胆怯地看她一眼。他清楚,当自己人非人、不如一条狗的时候,是这位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向他敞开了女人那迷人的被窝,让他咀嚼了生活。那时候他真想为这个老女人去死去杀人。现在,他还得离开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当最后一个夜游者离去后,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一觉睡到今天中午。睡得眼睛肿肿的,头木木的,心沉沉的。几次噩梦中魇住,挣扎着醒不来。
见是村长孟克,荷叶婶着实吃了一惊。此人从不轻易登她的门槛。
她递过烟笸箩,倒上两杯茶,还有一小碟就茶的干巴饼干。尔后,她自个儿端起长烟袋,如端着一杆枪,在一边吞云吐雾。
孟克介绍了雨时,热情地说明了来意。
“‘安代’?”荷叶婶一听“安代”眼睛发亮了。
“对,‘安代’。这回咱们又要热闹几天!”
“‘安代’……”她的两颊透出红晕,端烟袋的手微微抖动。孟克没想到她一听“安代”竟如此兴奋、激动,觉得这回有门儿。
“‘安代’,哦,‘安代’……,可有十多年了,‘安代’死了十多年了,俺也跟着死了十多年……”她低语。
“这回复活!娘的腿,雨时同志说了,这是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你这回重抖当年的风姿,再震它一下!连年底买返销粮的钱都挣下了。”
“跳‘安代’就跳‘安代’,咋又跟买返销粮扯上了?”
孟克解释一遍。这倒没怎么引起她的兴趣。对她来说,只要跳“安代”就够了。“安代”是她的魂。是那位“列钦”师傅注进她躯体的魂。那时她十三四岁,患了不知啥病,成天萎靡不振,魔魔症症,瘦弱得像棵小草。爹妈请来了赫赫有名的“查干伊列(白鹞鹰)列钦”。这位“列钦”把爹妈赶出屋,用被子挡上门窗,然后开始给她治病。乍起轻声哼唱着一种听着让人血液沸腾,心灵热颤歌曲,慢慢站起身,手脚飘飘然舞动起来围她转游。渐渐,“列钦”千方百计地引诱挑逗着她。随着舞动不时按摩一下她身上各个器官。每次接触到“列钦”的那双火烫的手,她身上不由得激灵一颤,心血往上涌。后来不知怎么弄的,她也站起来,模仿着“列钦”的动作舞起来。这个舞,一跳起来就入迷,浑身激荡起一种按奈不住的冲动。几个时辰过去了,她跳着,唱着,发泄着,浑身大汗淋漓,水洗了一样。她身上所有器官变得异常地畅快舒适,似乎是流通着火和电。最后,她在畅快淋漓的疲惫中倒下去了。下身被鲜红的粘液体染遍了。这是她第一次来的经血——滞堵在体内使她萎靡已久的病根。从此她迷上“安代”了。一听到那勾魂消魄的曲子,浑身就发颤,难以自控。她抛开爹妈,跟随了“查干伊列·列钦”。“安代”伴随了她一生,也左右了她整个命运。土改时被取缔,不准她再像吉卜赛人似的四处流浪行巫。五十年代末,有人把“安代”当宝贝挖掘了出来,她红了一阵,可惜“文革”中又遭厄运。现在又有人来敲“安代”的门了。不管是取缔,还是张扬,那都是别人横加的事情。对她来说,她的生命离不开“安代”。她在“安代”中沉醉超脱,并在“安代”中寻求……
“咋样?大婶,没有问题吧?我们决定,请您担任这次‘安代’演唱活动的主帅!”孟克的话又把荷叶婶拽回现实中。
“俺?叫俺领头?”她迟疑起来,“‘安代王’呢?‘安代王’老双阳咋了?挺尸了?”
“他不在家。”孟克没说出老双阳拒绝的真情。
“昨日傍晚,俺还看见他赶着驴车赶集回来,咋就不在呢?”
“我们去找过他,进坨子了”。
“进坨子?啧啧啧。”她的眼睛朝窗外远处的坨子投去。心里嘀咕着。她觉得这老东西真是魔症了,啥时节还进坨子,干啥去了?这沙坨子迷了他一辈子,他简直把魂丢在那儿了。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跳“安代”,没有“安代王”参加,这有多扫兴多没趣儿?刚才她眼里燃起的火光,顿时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了。
“大婶,没有他,你也能行。你可知道,对你来说,这次跳‘安代’,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喽!”孟克像猎人一样敏锐地捕捉着对方的心理。温和地击了一枪。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低语着,眼睛凝视着窗外,脸色变得十分惨然。
“好吧,俺就跳这最后一次吧……”她说。
孟克和雨时长出了一口气。但听着这句话,觉得不是滋味,耳朵里似乎灌进了从坟墓里吹出来的阴风,含满入骨的凄凉。
一踏上松软的沙坨子路,他心里就踏实了。连绵起伏的坨子迎接着他,就如等候已久的娘儿们展开了臂怀。他豪迈地走着,率领着他的牛车、小孩、老狗,去征服这刁钻狂烈的娘儿们。
“干得好,老头儿,甩开了村长,甩开了铜牌牌,甩开了‘安代’和她……”他心里嘀咕着。那张脸刀削般的干瘦有棱角,却又被粗硬的胡子和肆行的纹络网住。显得黑铜般的苍劲。他用弯巴犁杖拱了一辈子坨子,大漠的烈日风沙也在他这张脸上和身上耕耘了几十年,弄得他像一株刀砍斧凿、伤痕累累的老榆树。
他停下步。路,从这儿拐弯了,他向村庄投去最后一眼。
很快看到了那两间土房。房山头上歪着一柱烟囱,白淡淡的烟柱直往上拔,拔到天的心脏。早饭还是午饭?昨儿黑夜又折腾了一夜吧?他想,为啥老这样瞎折腾呢?这个老疯婆子,人老了,心还是不收一收。他有时就像不理解这神秘的沙漠一样不理解她。她会答应孟克的,她这个人,为跳一次“安代”搭上老命也会去干的。看不见她跳“安代”了,真有些可惜。要不是为这沙坨子、为种红糜子,他不会离开村庄的,兴许,抵不住诱惑,抵不住老疯婆的勾引,也会去跳“安代”吧。毕竟他曾是名噪一时的“安代”王哟。
现在不能了,他要去对付沙坨。这个充满迷人丰彩,引诱着你不懈地追求她的娘儿们。这回他要踩住她的宽厚的胸脯,揪住她的头额,用铁的尖犁犁开她的脊背,把红糜种子撒进她的躯体里去。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这一年的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收获的机会。她性情暴烈,反复无常,曾无数次惩罚和打倒过他与村里的农民们。这次更严重,连一粒粮食也不供给他们了。他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要进行最后一次的征服,不能太纵容了这个娘儿们。
他吆喝着牛继续赶路。等待他的是拼搏、碰撞、滚打,以血和汗去闯荡和获取。自古以来,生活在沙乡的族类都是如此。不管老天和沙坨的给予是多么吝啬,他们一代一代不屈不挠地去耕种、收获、收获、耕种,以此构成了这里生命的本色。生命的含意,以及生命的全部。
他低声哼起一支古老的歌,没有歌词,只用鼻子哼哼,古朴浑厚的调子跟黑犍牛的步子一样缓慢拖长。
“莽古斯沙坨子到底是啥样呢?”狗蛋没有进过沙坨子,童心极浓。
“爬上前边的那道高沙梁子就能看见了。”
“哦,好高的沙梁呵!”狗蛋惊呼。那是一道猛地从斜岔里横过来的沙梁,坡度急陡拔高,犹如横卧的巨龙,骄横地挡住进沙坨子的小路。小路匍伏着从斜面攀上去,又唯恐留下太深的痕迹因而变得若有若无,一翻过沙梁顶就逃之夭夭,不见了。这边的小沙包、小矮坨子,一律都谦恭地向这道高沙梁子折腰倾倒。像一群忠顺的臣民向高傲的君主顶礼膜拜一样。这是春季的东南风猛烈扫荡的结果。
“这是莽古斯沙坨的门坎。”老头儿说。狗蛋吐了吐舌头。
黑牛拉着车,吃力地从斜面爬坡。
老双阳把一杆短鞭挥舞在牛的上空,“咻咻”作响,但不轻易落下来,只是威吓一下罢了。狗蛋从后边帮着推车。老狗“克二龙”早跑上沙梁顶,冲着西北那莽古斯大漠和坨子威风凛凛地吠叫了两声,随即受不住酷热,伸出舌头呼哧带喘起来。
莽古斯大漠整个展现在他们眼前。
一股灼热的气浪,从那里徐徐吹来,扑在脸上、手臂上,直觉得有一股发烫窒闷的压抑。狗蛋惊骇地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荒漠莽坨,受不住沙漠反射的强光,眼睛眯缝起来。
“这大漠咋这样晃眼呢?把爷的眼睛都刺疼了!”他叫起来。那日头竭尽全部光热,武装和满足大漠这妖婆。那沙坨尽情地溶浸在这白色的炽热中,闪闪耀耀,反射出刺目的强光。近处的坨子,显得凝重、沉突、自得灼人,白得刺目;远一点的坨子,颜色稍为淡了些,但仍能感觉到那灼烫,那确实是一团团淡淡白,色的光环的浮动、闪射,白得透明而淡远;再远处,那就完全溶入白色的朦胧了,淡淡的云雾若隐若现,那些个连绵起伏的坨丘就如簇拥的羊群,而又全部变成了白色的幻觉,白色的潮涌,茫茫无际。天地在那个白茫中弥合融汇。
这是个方圆四十里的荒野沙坨,属于莽古斯大漠的边缘地带,保留着稀疏的植被,只有少数地带能播种。前两年,哈尔沙村的农民把近处的能耕种的坨地分了,远处的就没有管它,谁有本事谁去开垦好了。那里的沙土地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