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干部终于愤愤然而怒形于色,他用手指点着茶几,痛心疾首地说:“这样的流氓无赖竟能大发其财,国家这不完了吗?”
我看得出,刘干部已经对我去掉了戒心,在我面前渐渐畅所欲言地痛斥张永武。他大概从那次惨败中恢复了元气,伤口早已平复,精神也抖擞起来。他从张永武的变化讲到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变革,又从国家的宏观到张永武的微观。总之,经济管理体制的漏洞及法制的不健全,造成张永武钻空子的机会。刘干部沉重地点着头:“可怕的是不止一个张永武钻国家的空子,而是千百个张永武!你们搞文学创作的应该面对现实,应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应该拿起笔来大胆地……”
一直沉默的雅雯插了一句:“你整天国家国家的,有什么用?”
刘干部严厉地瞥了雅雯一眼,雅雯赶紧止住了话语。但她咬了咬嘴唇却又勇敢地再度张开嘴:“人家孩子考大学,家里都买鱼买虾买肉,买高级营养的东西给孩子补脑子。咱呢?连瓶汽水都舍不得给孩子喝!考试复习那几天,李燕她爸每天给买五筒可口可乐!”
刘干部说:“我过去考试那阵儿,连白开水还喝不上呢!渴了,就趴在井台上的破水桶里咕咚几口……”
刘美在一旁抢白说:“你老提你那阵儿,你那阵儿是什么年代?你要提远古还钻木取火呢。可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历史在前进!”
刘干部不吱声了,他对孩子有股慈母般的温柔。
常同刘干部家来往,也就看出他家生活挺寒碜。雅雯是长期病号,连工资都开不满,刘干部是机关工作人员,不像企业单位有奖金。他只挣几个死工资,确实应付不了当今物价上涨的生活需求。
我爱人很会说和谐话,她看到刘干部全家谈话不投机,破坏了友好的家庭气氛,便以电子琴般的动听音调出来打圆场。她说当国家干部也有当国家干部的好处,就说这三室一厅吧,全市有几家三口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房子是大事,你要是住兔子窝似的窄房子,就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没意思!另外别看那些暴发户有钱,今天发财说不定明天就破产了。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某某有限公司什么经理董事长的,结果不全是大骗子大贪污犯被逮捕了吗?
一席话说得刘干部脸上涌出血色,红光光地兴奋起来。他说张永武蹦跶不了几天,早晚得完蛋,正气肯定要压倒邪气!
问题是张永武不但不完蛋,反而兴旺发达、蒸蒸日上。他原来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又倒弄起鱼缸和鱼来。这家伙虽然粗野,却也心灵手巧。据说香港来的那种高级龙鱼谁也养不好,有的干脆就养死了。几个玩鱼的老手虽然养住了几条龙鱼,但干养不长个头,养了好几年,依然和才买来时一般大。
张永武却专能养这种龙鱼,一条小拇指长的小龙鱼,到了他手里,不出几个月就长成半尺多长。花一百五十元买的小龙鱼崽子,张永武养了一年,就能卖一千五百元,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利润百分之十百!”
看鱼和买鱼的人纷纷涌向张永武家,经常敲错我和刘干部家的门。刘干部家当然是百敲不应,甚至都不屑于瞅一下窥镜。他厌恶地告诉我:“一闻到那投机倒把的腥味我就够了!”
全楼上下都在谈张永武发迹的新消息。有人说外国人都来拜访张永武,对他直喊“OK”;有人说香港有个百万富翁指定张永武养龙鱼,专销港澳东南亚富贵人家;有人说国内国外的大宾馆为装饰门面,都来买张永武的龙鱼。
人们总愿把事情说得惊人惹耳,因此越传越凶。但人们其实眼见的是本市鱼迷们对张永武的狂热。这些鱼迷身份各异,有普通工人,有身居要职的官员,有商场经理,有工厂厂长,有饭店老板,有暴发起来的个体户。这些鱼迷们对贵重品种的鱼,痴迷得发狂,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不动地盯着张永武的鱼缸。张永武有两条巨型龙鱼,那是他优中选优一直精养着的开山祖师,犹似两条银龙在鱼缸里舞动,借助灯光作用,两道银光交替闪射,观者无不赞叹。龙鱼游动时持水平状态,迂回路线极其精确,绝不随便斜游或变换方位,显得老练沉稳而又身价百倍。
张永武经常在来者面前大声夸耀:“别的省市咱不知道,在咱这方圆百里,我这两条鱼是独一份的了!商场杨经理开价四万,我都不卖!”
众人都信服地点头。
张永武更加兴致勃勃:“你们还没看这两个家伙交配,那才带劲呢!龙腾虎跃惊涛骇浪,比人干得凶……”说着张永武还带动作手势,众人开心地大笑。
一天黄昏,张永武在楼道里撞见我,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名片,大大方方递给我,并很文雅地说了句:“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看那名片:市鸟鱼花协会理事、市龙鱼公司总经理张永武。
我笑道:“这么说还有副总经理了?”
张永武说:“我那一口子担任副总经理。”
我不敢笑,便装作认真地问:“龙鱼公司办公地址设在哪儿?”
张永武气派地说:“暂时设在我家,以后在市中心那儿买楼!”
我对刘干部讲张永武给我名片的过程,连他从来不动声色的妻子都乐得出声,刘干部却纹丝不动并阴沉着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太荒唐了,实在是太荒唐了……”
应该说,张永武为了龙鱼的生意也付出过相当的力气。开始那阵儿他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楼道里几乎听不到他那张张扬扬的声音。一些稳重的老邻居说:“他不知又胡闹些什么!”
等到一个个更大更结实漂亮的鱼缸抬进张永武家时,邻人们才大吃一惊,觉得这家伙这次不是养鱼玩,大概要闹腾点什么名堂来。
张永武这次确是大干特干,所有的房间都满摆了鱼缸,连睡觉的床都撤了,晚上一家三口在地中间铺个垫子,睡在鱼缸空隙中。由于鱼缸太多,他家比浴池还浴池,打开门热气腾腾,连数九寒天也照样冒热气。龙鱼是热带鱼,所有的鱼缸都得二十四小时保持一定的水温,张永武拼尽全力用加温器用电灯泡烤。走进他的门,你立刻就汗水渍渍地难受。
张永武却不感到难受,除了出去办事之外,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屋里,有时还美滋滋地哼起小调。然而浓重的水汽首先使木制家具承受不住,渐渐地衣柜涨得变形,箱子里面长出绿青苔来。张永武老婆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喊:“我的衣服全完了,都长霉了!”
张永武听也不听,全身心都在龙鱼身上。此时不用说家具衣服完了,就是老婆完了他也全然不顾。
时间不长,张永武的老婆孩子也像衣柜一样变了形,浑身生出些红疙瘩,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孩子更加哭声震天。有经验的老邻居看到浑身癞蛤蟆皮似的母子俩,便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们这是潮气太大所致,弄不好感染还会出危险,叫张永武把鱼缸搬出去吧。
张永武老婆实在痛痒难忍,便和张永武摊牌:“你要鱼还是要老婆孩子?”
张永武当然要龙鱼,要是谁搬走他的鱼缸就像要他的命一样。这样,两口子大打一场,吵骂声都惊动了楼外马路上的行人。但楼内邻居全都佯装听不见,没一个去劝架的。
刘干部在屋里侧耳细听,那表情完全像听优美的歌曲。他对我说:“这个无赖,不欺负别人就欺负自己的老婆孩子!”
大打一场之后。张永武依然坚守阵地,老婆孩子却哭哭啼啼地摔门而走,满身疙瘩地回娘家避难。
令人钦佩的是,张永武也满身疙瘩,甚至脸上也有,红一块紫一块,人模鬼样的。问题是他却挺得住,就像没长疙瘩似的。老婆孩子一走,家里清静,他反而干得更欢,整日泡在鱼缸的水汽里,与龙鱼相依为命。
刘干部用手指掐算:“坚持不了几天,饿也把他饿熊了!”
刘干部的说法有道理,张永武是从来不做饭的懒汉,老婆一走就断了炊,肯定打熬不住。很多邻居也和刘干部抱有一样心理,等着看张永武的狼狈相。
没想到张永武老婆打架的第二天就跑回来,拎着一大包好吃的东西,急急火火地奔进家门,生怕丈夫饿坏了似的。那急切的表情就像昨天压根儿没打架,倒是夫妇久别重逢的渴望。
张永武老婆进屋之后,厨房便爆出一片煎炒烹炸的声响,不一会儿,两口子摆上酒菜,欢欢喜喜地喝上了。只听张永武老婆说:“多吃辣的,辣椒驱潮气!”
张永武老婆怕长疙瘩,不敢多待,饭后拾掇完就赶紧回娘家,临走时却关怀备至,在门口处回头叮嘱:“饭菜在冰箱里,到时你热一热!”
张永武却在里面骂道:“你把我饿死吧!”
张永武老婆并不生气,说:“我明晚还回来!”
刘干部坐在屋里听得真切,很有点沮丧。他说他要和妻子大吵一架,至少半年不说话,弄不好还能去法院转一趟。可张永武这个粗野的无赖,却能把老婆治得团团转,而他自己也并不说什么软话。这要是换任何一个丈夫,都得低三下四地跑丈母娘家请罪,像接皇宫娘娘那样把老婆接回来。
我问我那一口子:“咱们要是打一架,你能像张永武老婆那样?”
爱人沉吟了一会儿并未直接回答我,但却用不屑的口气说:“张永武老婆太下贱!”
我大感悲凉,觉得还是张永武这家伙厉害。
一楼的一个老邻居,很了解张永武的历史。他说张永武在女人方面有玩意儿,什么刁三顽四的女人,他都能摆弄得水光溜滑的!年轻那阵儿,张永武搞的对象多着哪!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全都爱他爱得要死。你看张永武胡子拉碴的熊样,就是有吸引女人的能耐!别看张永武老婆现在不中看了,没生孩子那时,水灵灵的俊着哪!
张永武老婆果然天天晚上回来伺候张永武,有时还零星吵闹一番。有一次张永武咆哮如雷,用脚把老婆从屋里踹到门外,又从门外踹到楼梯。
我想这一次张永武老婆绝不会回来了,至少也得隔一些日子再回来。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回来,左手拎着一兜油条,右手提着一热水瓶豆浆。我感到我爱人确实说得有道理,这个女人太贱了,越打她越殷勤百倍,越折磨她越有感情。为此,我甚至琢磨出一篇小说题材。
我爱人尽管对张永武老婆看法不雅,但心情还是柔善的。在楼道上遇见张永武时,她便劝说:“你怎么能这样打你妻子?你妻子对你多好,好得都像奴隶了!你不怕把你的好妻子打跑了?”
张永武听完我爱人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她跑了才好呢,马上就来接班的!不是哥儿们吹,比她年轻漂亮的多着哪,都在外面排队等着!”
我爱人脸一红,缩回屋里,再也不敢随意同张永武说话。她毕竟是搞艺术的,从小一直弹琴,后来考音乐学院,再后来进艺术馆,满耳都是优美的音符,没怎么接触过活生生的社会。听到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称哥儿们,她就耳朵不对劲儿,更何况还有年轻漂亮排队之类的,她更受不了。
张永武毫不在意,也从不顾及对方什么表情。他还经常对我们表示热乎乎的关切,有时推开我家屋门,见到我的面就大声问:“你们两口子都快三十了,怎么还没孩子?”
我赶紧示意我爱人此时正在屋里,并急忙解释我们为了学业结婚较晚等等。
张永武这家伙根本就不听我解释,他好像早已对我们了如指掌,继续大声喧哗:“你们肯定方法不对,关键时刻得往上掀大腿……百发百中!”
我心惊胆战,被张永武这种赤裸裸的关心吓坏了,我估计在屋子里的爱人能羞得昏过去。
张永武并不罢休,似乎我们生不生孩子与他有责任。他还多次热心找我,说他认识一个妇科大夫,是他铁哥儿们,治不育之症手到擒来!
一贯静如古井的刘干部家也发生了问题:刘美大学落榜了。这使全家一片阴暗,刘干部也没时间憎恨张永武了。他整日里关门闭户,连我们两口子也不愿见。我们也知道他的心情,不再去打扰,暗暗为刘美叹气。
一天夜里,我和爱人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们以为这样粗暴的敲门方式只有张永武干得出来,开门一看竟是刘干部。
刘干部此时已五官错位,嘴唇不停地哆嗦。他哭声哭气地告诉我们:“刘美自杀了!”
我爱人惊得差一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来总算弄清楚,刘美一直到现在没回家,刘干部两口子以为女儿像往日那样,去几个同样落榜的同学家散心。但等到深夜还不见女儿回来的影子,雅雯有点疑心,到女儿房间一看,发现写字台上压着女儿一张纸条:“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要离开这个可恨的世界!”
纸条旁边放着女儿小巧的电子表和一个熊猫脑袋样式的小钱包。
雅雯立即昏过去,刘干部也如五雷轰顶。
事不宜迟,我爱人在家守护雅雯,我和刘干部分头朝外面跑去。
外面天气晴朗,月色亮堂,星光闪烁,绝不是自杀的天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心里有些沉稳。我分析了一下事情的可能性,然后对刘干部说:“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海边,然后分头朝相反的方向,沿海边寻找。”
我们这个城市靠海,有很多礁石林立的陡岸,是天然的自杀场所。自杀者临死前可以站在礁石上饱览大自然美景,然后往下一跳,蓝色的海面上溅起一朵银白色的浪花,一切就消失了。这似乎像演电影电视一样,富有浪漫色彩。所以远近百里千里的自杀者,纷纷跋涉数日,风尘仆仆地赶到这儿自杀。特别是过去那些轰轰烈烈的年代。到这里自杀的也轰轰烈烈,前仆后继。近些年虽然不轰轰烈烈了,但为失恋和考不上大学的自杀青年也不少,特别是女孩子。海边管区有一个警察因为在海边及时堵截多名自杀女青年而荣获模范干警称号,报纸曾为此大书特书。
刘干部看完这篇报道,曾勃然大怒:“这样文章为什么要见报?简直是给国家脸上抹黑!简直是给外国人提供攻击我们的材料!”
此时,刘干部在我身后呼呼地喘粗气,他大概企盼那个模范干警能及时解救他的女儿。
我们先是朝地势险峻的叫跳台崖的海边跑去,到那里再分手,往相反的方向跑。路上我们堵了一辆过路汽车,但汽车毫不理会我们,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没办法,我们只好穿树丛,抄近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跳台崖。
意外的是跳台崖下面有一个钓鱼的老头儿。刘干部开始认为是他女儿,以少有的敏捷速度扑过去,把那钓鱼老头儿吓得一趔趄。
我们气喘吁吁地问老头儿,看没看见一个穿什么什么式衣服,什么什么色裤子,多高多胖扎什么辫子的女孩?
老头儿竟很迅速地回问:“几个女孩?”
刘干部立即哆嗦着:“一、一……一个!”
老头儿说:“一个没看见,看见了三个。”
我和刘干部愣住了,可刘干部很快就反应过来:“对对,三个,三个,她们在哪儿?”
原来刘干部想起,他女儿时常和另外两个落榜的女同学在一起,天天不拆帮儿,看起来这三个家伙要一块死。不过我和刘干部有些轻松了,总觉得三个一起死比一个死可能性小。
老头儿说那三个女孩在崖头上唱了很长时间歌,唱完以后就走了。
刘干部急切地问:“是唱歌还是哭?”
老头儿怔住了,便又改口说:“也许是哭。反正现在唱歌和哭都分不清。”
刘干部又问:“她们三个是真走了吗?也许走了两个?”
老头儿大概钓鱼心切,对刘干部的啰嗦有点不耐烦,便说:“走了,一个不剩地走了,还手扯手儿地唱着走呢!”
我们对老头儿千恩万谢,然后按他指引的方向继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