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着跑着,我们发现海湾里的礁石上影影绰绰地有人,便不管深浅地扑下水去,扑通扑通地踩着冰凉的水花,到近前一看,还是钓鱼的,但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一面埋怨我们吓跑了鱼,一面哈哈大笑,说到这里自杀是外行,这里水浅滩平,就是死人到这太平地方也能活了!
我和刘干部继续顺海岸线奔跑,一直跑到天亮,累得浑身瘫软,再往前跑下去,即使刘美不死,我们也得死了。
正在这时,我们发现对面也跑过来和我们俩差不多的两个落魄鬼。彼此照面一搭话,原来是刘美另两个同学的父亲,他们已把那边的海滩查找完了,他们家里也都发现要离开世界的纸条。
几个人在一起急切地推测,结果倒有点乐观。其中有一个姓周的女同学父亲,说他的女儿绝对不会自杀,只要有他的女儿在,那两个也自杀不成。说着他要我们都去他家休息一下吃点饭,他家离海边特近。昨晚,那三个小冤家就是从他家出发的。不过,姓周的也挺伤心,说他老婆幸亏出差去外地,要是他老婆在家,肯定会惊吓出精神病来。
到了姓周的家,大家全愣住了。原来三个要自杀的女孩正呼呼大睡,枕边、茶几上到处都是啃剩的面包、肠和烤鱼片。
几个家长真是又喜又气又恨,纷纷拍醒各自的孩子,一顿情感复杂的斥责之后,又迅速拖着各自的宝贝往家奔。
刘干部挥动手臂叫住一辆出租车,也不问价钱高低就喊快开。他说我早一分钟告诉雅雯早一分钟好,雅雯在家什么滋味呀!
刘美衣冠不整地坐在刘干部旁边,头发凌乱,眼圈红肿。她开始是一言不发,后来车快到家门口时,她蓦地说了句:“要不是那些钓鱼的,我们早死了!”
“住嘴!”刘干部愤怒地喊了一句。
刘美一进门,我和爱人就尽快地撤出来。
刘干部对我们轻声说了声谢谢,麻烦了,就很快很紧地关上门。那门一连好多日没开,一直到后来,我在楼道里撞见刘干部多次,他也绝口不提刘美自杀的事,似乎从没有那么一回事。
刘美后来也正常进进出出,只是脸色更加白皙,像多日见不到太阳。她不像过去那样问叔叔阿姨好,见到邻居时总是一低头就过去了,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默。
与刘干部阴沉的家庭气氛相反,张永武家里却日渐兴隆。他的龙鱼打出牌子,远近闻名,买鱼者,观鱼者,求教者,进进出出,沸沸扬扬。
什么时候都可以听到张永武在屋子里高谈阔论,大讲养鱼之道。人混出名堂,众邻居也渐渐高看三分,有意无意地来凑热闹。弄得似乎全楼的门都对着张永武家开,相比之下,刘干部更是孤家寡人。
张永武身上的疙瘩也没了,脸上的胡子也刮得精光,人显得格外精神。看来他确实是有钱了,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来当助手,并给那助手印了名片:龙鱼公司秘书杨小惠。
杨小惠长得像街上时髦的女孩,打扮得很现代,颇有姿色。张永武说:“不漂亮我不要!”
张永武对杨小惠只喊一个字:“惠儿!”
那女孩手头利落,随张永武的呼喊忙来忙去,干得挺起劲。
楼下的老邻居深沉地摇着头:“那女孩完了!”说着还使了个更深沉的眼神,大家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存不同见解者反问:“那样的事怎能藏得住!可为什么永武老婆不吵不闹呢?”
老邻居又深沉地一笑:“手段高强就表现在这里!”
有了助手,张永武干得更顺手,也有了闲工夫。他有时喝点酒,晕乎乎地就敲我家门。我爱人就怕他来,因为他身上老带一股腥气,那鱼缸里的腥气要比海鱼的腥气难闻。问题是张永武敲门擂鼓一般,不开是不行的。
不过,听张永武讲龙鱼还是很有点意思,听着听着你就忘了他身上的腥气。他眉飞色舞地讲着,说在养龙鱼方面,全世界人都是笨蛋,就他一个人聪明。他说香港龙鱼贩子全是飞机贩鱼,然后运到鱼店出售。可他绝不去鱼店买鱼,而是直接到机场。他手里藏着个小温度计,以看鱼质量的机会将港商鱼缸的水温弄准了,然后再把他的鱼缸水温调到和飞机上的鱼缸水温相同,绝不差一毫。龙鱼进了他的缸子,什么差异的感觉都没有,活蹦乱跳,一条也死不了!
酒喝多的时候,张永武就嘴巴大开闸门:“我的绝招谁也学不到,花多少钱我也不教!他们学会了我吃什么?你是外行,哥儿们不背你。其实我的绝招很简单,两个字就能泄露天机:温度。关键就是温度!人为什么感冒,就是个温度反差太大;鱼和人一样,也会感冒。说起来鱼比人娇贵,温度一丝一毫不对劲,它他妈的就得完蛋。
“光鱼缸里的温度弄准了不行,这谁都会,可为什么别人弄不过我?我还有高超的地方!比如说吧,所有养龙鱼的人都捉城郊河沟里的小草鱼喂,我也一样,可为什么我的龙鱼长得最好?哈哈,关键还是温度!”这时张永武不讲了。
讲到得意处,张永武还会卖关子,故意抽几口烟再讲。接下去他声音一下变小,显得极神秘。他告诉我们,河里的水温和鱼缸里的水温不一样,河里的小草鱼体温当然和龙鱼体温不一样。那首先要用龙鱼鱼缸的水把小草鱼体温同化,才能喂龙鱼。别的那些傻蛋就没这两下子,反而以为河里刚捉出来的鱼新鲜,赶快喂龙鱼,结果全他妈玩完。
我猛然地感到张永武这家伙挺了不起,如果他要写小说,会相当生动精彩。
张永武的能耐远不止这些。例如看鱼的公母,这是件极困难的事,大多数鱼迷都没辨别公母鱼的能力。有些老鱼迷说能从鱼的翅、鳍和鳞的形状分辨出公和母。张永武骂道:“全他妈故弄玄虚!关键是看动作。鱼也和人一样,公的主动,老是追呀蹭呀地调戏母鱼,你要是看哪条鱼经常有流氓行为,那就是公鱼。”
张永武不断地拍胸脯说全市就他能把龙鱼养到三尺长,别人怎么养也就是二尺半到头了。
楼上一个小伙子不服气,说他们富丽豪大酒店养鱼池里的龙鱼就是三尺长。
张永武说他知道富丽豪的龙鱼,根本没资格同他的龙鱼相提并论。那不能叫龙鱼,那叫泥鳅,没色泽!把鱼养成那种样子应该上吊自杀!
小伙子不知高低,顶起牛来,说他们酒店的龙鱼和张永武的龙鱼绝对一个样。
这下张永武火了,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我们不知道他发火为什么往楼下跑,正莫名其妙,张永武却又咚咚咚地跑上来,拖住那小伙子和我们几个在场邻居,非要下楼跟他去一趟富丽豪大酒店。原来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正在楼下鸣喇叭。
大家在富丽豪看完了龙鱼,觉得没什么两样。可回到张永武家再仔细对照一看,一下子就优劣分明,豁然开目。张永武养的龙鱼确实鳞片鲜亮,银光闪闪,精神活泛。富丽豪那对龙鱼身上就像落了一层灰,俨然长年使用的铝锅色。
小伙子当场认输,像电视武打片那样,行礼作揖,说哥儿们服了!
张永武趁机更加吹起来:“我水平高超,管理严格。不信你们看。惠儿,过来!”
惠儿跑过来。张永武说:“伸手伸脸让诸位看看,有没有一点雪花膏和口红!”
我们看了,惠儿洗得干干净净,没一点化妆的痕迹。但大家疑惑不解。
张永武笑道:“不明白吧?这才叫严格管理!女人身上化妆品全是化学的东西,有毒,不小心沾染到鱼缸里怎么办?”
我们全都目瞪口呆,没想到张永武能这么细致。
惠儿走出门去。有人对张永武开玩笑:“秘书挺漂亮呀!”
张永武说:“要是换别的秘书,哥儿们早把她干了!这个是朋友的孩子,哥儿们得讲义气!”
大家笑道:“话是那么说的,到时间什么都忘了!”
张永武说:“现在开放了,漂亮的女人多着哪!你们哪位需要?要什么样的?我挂个电话就能来一个排!”
众人立即止住了笑声,不敢再说笑下去,否则张永武真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张永武又说:“关键是钱,有钱干什么都成!哥儿们不是吹的,你们全楼财产划拉一起,也抵不了我这几缸子鱼!不是吓唬你们,我把鱼缸子水倒出一半,就能把全楼淹了!”
众人说:“是呀是呀,看这些大鱼缸吧,没百十担水装不满。”
张永武借题发挥:“我不是过去处处受人欺负的张永武了。对门的刘特务,把我欺负到什么程度?到公安局告我到房管局告我到街道主任那儿告我,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现在他也不老实,还他妈到处搞特务活动!到工商局到税务局告我,写那些厚厚的上告信。但他这是痴心妄想,他告不动我,我上面有人!哥儿们现在和上面关系铁噔噔的,坚如磐石。上个月公安局一个局长来我家看鱼,你们可能都看见了,宝马车,超豪华,哥儿们当场赏他一对龙鱼!”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觉得不对味,一个个先后溜走。
张永武却上了酒劲似的,越说越狂热,眼珠放光,唾液四飞:“现在挣钱要紧,哥儿们没工夫摆弄刘特务,等以后钱挣足了,我非得好好治治他……”
走出张永武家后,一个邻居贴我耳朵说:“张永武确实厉害,惹不了!”
我说:“也许百分之八十是吹嘘!”
邻居之间最讨厌的是传口舌,因为这能挑起是非来。我绝对地不愿意充当传口舌角色,但是在张永武和刘干部之间,我还是愿意及时把张永武的事传给刘干部。特别是有关刘干部利害关系的话,我当然要传给他。在传递过程中,我充满了正义感,认定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另外,我隐去了“刘特务”等激烈的词句。
然而我还没讲完一半话,刘干部就打断我,说他知道了。雅雯全听到了,还做了记录。我和你说过,我们这个城市的建筑,传导音响效果极佳,邻居放个屁,这边也听得响亮。更何况那天我觉得张永武敞开大门,是故意大声说给刘干部听的。
刘干部尽管充满了仇恨和怒火,表情还是相当稳重,甚至连“流氓无赖”的词儿也不骂了。
他从容地分析张永武说的一番话,说其中有一定真实缘由,但问题的要害不在张永武的上头关系,而是咱没有真凭实据。拿公安局长要张永武的龙鱼这件事说,什么时间,几点几分?怎么给的鱼?当时谁在场?鱼的尺寸是多少?值多少钱?局长得到鱼后给没给张永武钱?谁能证实?以后局长又给张永武什么好处了?这些好处违犯国家哪些原则法规?
刘干部最后一摊两手:“咱全说不清楚!”
刘干部举了好几个例子,像偷税漏税问题,哪条鱼漏税?买主是谁?多少价钱?什么时间买的?
刘干部又一摊双手,露出悲哀而无可奈何的表情。
雅雯小声说:“算啦,咱惹不了人家就别惹,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吧。”
刘干部冷笑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迟!”
刘美恢复了往日的容颜,又似往日那样活泼可爱,小鸟一样在楼道里飞上飞下。她和张永武的助手杨小惠交上朋友,经常听她俩在楼梯口叽叽喳喳地说笑。
杨小惠压根儿就没上大学,她对刘美撇着嘴:“傻鸟才考大学,首先耽误挣好几年的钱,毕业后还不知分配啥破单位!”
刘美嘻嘻地笑,笑得那样开心。
我觉得刘美这一辈子再不会自杀了。
刘美在马路上见到我,老远就欢天喜地地喊我叔叔。
我说:“再不离开这个可恨的世界了?”
说完这句话我一下子后悔了,怕伤了女孩子的自尊心。
刘美压根儿就没怪我这句话,她说:“一百年后还得离开!”
我说:“你野心不小呀,还想活一百多岁!”
刘美凑到我身边,神秘而兴奋地对我说:“我爸爸要我当克格勃!”
我吃了一惊:“开什么玩笑?”
刘美继续神秘而兴奋。她告诉我,他爸爸和她认真商谈过,要她打进张永武的龙鱼公司,尽量搞好关系,弄清他都犯了什么错误。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这简直是在演电影电视。我问刘美:“你愿干这种事吗?”
“愿意呀!”刘美兴奋已极,“这多有意思!完全像侦察员地下工作者克格勃!”
刘美又认真告诉我,她已成功地攻破第一道防线,杨小惠。小惠已把她当成知心朋友。现在正准备攻第二道防线,张永武。实际上她已试探着进过张永武家几次,张永武没异常反应,也大大咧咧地和她说话。
我说张永武这家伙厉害,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刘美说没问题,我爸爸给他分析到骨头了,表面上粗野吓人,其实头脑简单,很容易攻破。我爸爸说他要出马也能攻破他,只要拿出时间来和他搞微笑外交,几天就能把他弄迷糊了。
我忙问:“那你爸爸怎么不亲自上阵?”
“我爸爸说一看张永武的面孔就厌恶就够了!”
“你看张永武那可恶的样子不厌恶吗?”
刘美哈哈哈地故意大笑起来,不正面回答我。
分手时,刘美却又极认真严肃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她爸要她绝对保密,连她妈也不知道。等事情结束后,她再公布于众,并且用这段经历写一部小说,肯定生动感人。刘美最后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她的最终目的是当作家。
我当然要为刘美保密,在刘干部面前更得装作全然不知。不过我还是对我爱人讲了。我爱人也很惊讶,说现在的女孩子真了不得真不可思议,即使现在叫她干这件事,她也不敢干也不会干。
看得出来,刘美干得很成功,越来越和张永武混得热乎了。有时,她还帮小惠干活,给鱼缸换水、喂食之类。
张永武这家伙也确实是头脑简单,也许是养鱼业干得顺利,春风得意,不把刘美放在心上。刘美嘻嘻哈哈的笑声,张永武听得挺顺耳,不再认定刘美和她爹一样笑里藏刀。
刘美嘴很甜,叔叔阿姨叫得很勤,很亲切,叫你听了不得不动心。
张永武似乎完全忘了刘美是刘干部的女儿,没几天就喊刘美为美儿美儿的,那热乎劲儿令你肉麻。
张永武的老婆却十分警惕,并且略有敌意。她有时冷冷地问刘美:“你过这边来玩,你爸不骂你吗?”
刘美说:“我是我,我爸是我爸!”
张永武老婆也只是浅层次的敌意,当然想不到更深的东西,渐渐也就接受了刘美。
刘干部家还是依然紧闭,对张永武喧闹的家表示一种沉默的藐视。一左一右一静一闹的邻居环境我早已习惯,但现在,刘干部那静寂的门有了内容,我感觉到平板的门面正鼓出两只眼睛。
张永武那边一片城门大开的和平景象。你经常可以听到张永武热情的话语:“美儿呀,将来我龙鱼公司正式挂牌建新大楼,请你当秘书,给你高薪!”
刘美笑道:“张叔说话可得算数!”
张永武抬高声音:“我张总经理说什么都算数!”
刘干部家爆发了一场危机,刘干部和刘美吵起来。尽管刘干部是在最里边的一间屋训斥刘美,我们还是从卧室靠他家墙壁方向听到了。开始刘美还哇里哇啦地顶撞几句,后来就变成哭声,哭声越来越响,压倒刘干部的声音,再后来就是雅雯细软的劝慰声。
我们只能听到模糊的声调,听不清内容不禁很着急。因为从声调的力度来判断,一定是发生了较严重的事情。
我和爱人一直在作斗争,是不是应该敲门过去劝架。但考虑刘干部老成持重的面子,又迟迟疑疑地拿不定主意;但听到刘美的哭声响亮起来时,又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总之,那边断断续续地哭了大半夜,我们这边也进进出出地忙了大半夜,结果还是原地踏步,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弄清楚。
刘干部家即使出了天大的事,表面上也会安如泰山。第二天刘干部照例头发整齐油亮,衣裤笔挺板整地走出门去上班,见了我的面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