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瘸子靠在椅子上，在弟弟们帮他挑回麦把前，他没有事情可做，那就接着今天上午的事情想。
那时，上学也是很快乐的事情。每天，小伙伴们总是吆喝着，跟着瘸子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这小乌鸦就是不跟女孩子一路，偏要跟瘸子他们在一起。学校在一个山顶上，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泥路。
最好的是晴天，他们可以一路走一路玩耍。那时的玩法很简单，就是打“豆腐干”，把书纸或者废纸折叠成豆腐块模样，谁把谁的打翻了谁就赢了。或者扇“烟盒”，就是把烟盒折叠成船样，重叠着放在地上，伸直手掌像扇子一样扇这些烟盒，谁把烟盒扇翻了，谁就赢了。瘸子在这群学生中，年龄算大的，因为是瘸子，读书就迟，那些和瘸子同龄的孩子要么没有读书了，要么到街上去读书了。瘸子年龄大，身子也高大，力气和手掌也就大，所以，玩这些游戏总是瘸子赢的时间多。赢了“豆腐干”和纸烟盒，他挑出最漂亮的一些给小乌鸦，剩下的就还给了小伙伴。
放学路上要玩；上学路上也要玩，玩到远远地听见上课的铃声了，才飞跑着进教室，铃声不响是不进教室的。瘸子虽然还没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有多大的区别，但他不愿意提前进学校。因为进学校，男生们就是玩“捉猫”游戏，比谁跑得快；或者玩“跳山羊”游戏，越跳越高；瘸子的腿脚不利索，跑不起来，也跳不高，总是没有人喊瘸子玩。在路上，打“豆腐干”、扇烟盒就是瘸子的拿手好戏了。小乌鸦看见赢的豆腐干，纸很干净很新，就闹着要瘸子给她；看见那漂亮的烟盒，也要。那个时候的烟盒不多，种类也很少，但有些烟盒上面有美丽的图画，有美丽的简短故事，小乌鸦总是要。让人快乐的就是，小伙伴们对小乌鸦要的纸张和烟盒，从不争从不抢，从不说闲话。
即使这样，玩“豆腐干”游戏也有让瘸子倒霉的时候，起因就是乌鸦嘴现在的男人。乌鸦嘴的男人那时候叫猴子，人很瘦，但爬树很厉害，瘸子是没法爬树的。摘桑葚，掏树上的鸟窝，就是猴子显能的时候。可那时候，小乌鸦就是没有被猴子这些本事吸引，她就是喜欢跟着瘸子转。
那天，猴子输红了眼，把包里所有的“豆腐干”输完了，瘸子说不玩了。可猴子不同意，他褐色的脸充满怒气，拦着瘸子说：“说好了的，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瘸子看着他说：“要上课了！”“上课也不行！要不你还我！”猴子虎着脸。“还就还你！我还不稀罕呢！小乌鸦还给他！”瘸子气呼呼地说，“以后不跟他玩了！”可小乌鸦不干！她看着猴子说：“男子汉，要赢得起输得起！别输了就耍赖！”“不要就不要！”猴子说着，跑到书包边，掏着书包里的书，哗哗地就撕起来，三两下就折叠出几个厚厚的“豆腐干”来。然后冲瘸子和小乌鸦喊道：“来！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那时的猴子怎么那么小气呢？他输的“豆腐干”是给了小乌鸦的，又不是他瘸子要了，要是那时猴子知道小乌鸦要当他婆娘，他还会那么小气吗？想到这里，瘸子笑了。人哪能像诸葛亮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啊。
铃声响了，猴子抓起书包就跑，瘸子跑不过他们，在后面一瘸一跛飞快地扭着屁股，那样子很好笑，不过那时，都争着跑向教室，谁来看呀。这难看的样子，瘸子自己也是后来听人家嘲笑他才知道的。一群玩伴早早地飞进了教室。小乌鸦跑了一阵，回头看瘸子还在后面，就停了下来，等着瘸子，两个人喘着气走到教室门口。
讲台上，老师黑着脸，老师的脸本来就黑，他是当兵回来的民办老师。可这时候更黑了，那双眼睛盯着瘸子，就像两只黑黑的鸟枪筒对着瘸子，瘸子低下了头。“把头抬起来！给我站到后面去！”老师吼着。小乌鸦看了瘸子一眼，跟着瘸子到教室后面去了。
“猴子，你的书呢？”正听着课，老师突然问道。猴子站了起来。“说呀！你的书呢？”小乌鸦看了瘸子一眼，偷偷地笑了一下。“乌鸦，你笑什么？站着很光彩？”小乌鸦赶紧站直了身子。她瞟了一眼瘸子，瘸子笔直地立着，就像一个军人。这个时候顺着老师，是减轻责罚痛苦的良方。这是瘸子对小乌鸦说的经验。“回去！把你爸妈找来！”猴子犹豫着，不想走。“不走？让我拖你吗？”黑脸老师说着，就走向了猴子。猴子的同桌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赶紧起身让开。黑脸老师一把把猴子从座位上拖出来，推出教室去，猴子在几个踉跄后摔在了地上。
看着教室门口躺着的猴子，瘸子紧张地喊道：
“老师，猴子的书在我这里！”
“什么？你拿猴子的书干什么？”黑脸老师站在讲台边，对教室后面的瘸子怒喝道。猴子看瘸子说话了，就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教室门口，等着事情的转机。瘸子从小乌鸦的书包里摸出一把豆腐干挑选着猴子的书页。
“嘿嘿嘿！”“哈哈哈！都成豆腐干了！”教室里的学生突然笑来，喊起来。黑脸老师，瞪着眼睛扫了教室一下，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瘸子把拆开的书页抹直，跛向讲台，双手举着，递给老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在瘸子的脸上响起。
“有出息了！撕同学的书做豆腐干了！你怎么不撕你自己的？”
“不是我撕的，是他自己撕的。”瘸子捂着脸，低声说道。“啪！”这一巴掌打在瘸子的手背上，瘸子感觉到手背火辣辣的。
“你还要狡辩！你比他大，他撕书你就等他撕！你还真成了跩哥了！”“哈哈哈！”教室里一片笑声，随即有同学说道：“他就是跩呢！”“他天生就是跩哥！”“比谁都跩呢！”瘸子感觉到自己的脸不痛了，手不痛了，他捂着胸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很痛，他听明白了那“跩”的意思，他们是在嘲讽他是瘸子。
他愤怒地望着老师，又回身愤怒地看着笑的同学。教室里安静下来了。“怎么？不服气？你一个瘸子，不好好读书，反而把书撕来折豆腐干了，我看将来只有讨口叫花！”老师继续骂着。
“把你的书摸出来！”老师喊道。瘸子提着书包，掏出了他的书。老师一把拿过书，对猴子喊道：“拿去！以后别和他耍了，和一个没有出息的瘸子耍，你也想跟着当和尚！” 那时，瘸子并不知道当和尚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瘸子玩就要当和尚，可后来他明白了。不明白还好一点，明白后，他的心在流血，他恨这个老师，恨他的蛮不讲理，恨他的耳光，恨他的讽刺。一直到瘸子死，他每一次看见这个老师都不会打招呼，就是这个老师主动喊他，他也不理。有时，话给人的伤害比匕首还可怕；在心灵砍出的伤疤，比背上的伤疤更让人难忘。瘸子当时就感觉到，自己在老师眼里，就是一个怪物，要把人教坏。自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
放学的路上，猴子还是和瘸子他们一起，可瘸子再也不和猴子玩豆腐干了。就在那段破路要走完的时候，瘸子对小乌鸦说：“以后你就跟他们上学吧，我不读书了。”小乌鸦已经忘了教室里受的惩罚，小孩子就是这样善于忘记，所以小孩子总是比大人们欢乐。可瘸子没有忘记，听了他的话，小乌鸦跑到他的面前，低声说道：“为什么？就为今天的事吗？”“老师看不起我，我又没有书了，回去家里还要骂。”“没有呀，老师是说的气话。用这些书呀。”小乌鸦从瘸子的书包里掏出折叠过豆腐干的书纸，说：“走吧，到我家，我用线给你缝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