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缝?”瘸子怀疑地看着小乌鸦,小乌鸦点点头。瘸子摇摇头。“真的,我看见妈妈缝过。”“我还是不读了。”“你不读,我也不读!”小乌鸦说完,把书纸掷到瘸子身上,转身跑了。猴子他们在前面走着,已经转过山嘴了。瘸子看着小乌鸦气冲冲跑着的背影,他开始往前跛着。他来到小乌鸦家的时候,小乌鸦家的门虚掩着,他在门口喊着:“小乌鸦,小乌鸦,我来了!我可以进来吗?”小乌鸦在屋里呜呜地哭着,哭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声音:“你读书就进来,不读书就不准进来!”瘸子轻轻推开门,小乌鸦坐在饭桌边,手里拿着穿好线的针。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小乌鸦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说。她拉过瘸子的书包,掏出书纸,两个人一张一张地抹着,他们想把书纸抹舒展抹光滑,可哪里还能像新书一样?没法,就那样叠齐算了,有书总比没书的好。小乌鸦开始缝书,可她力气小,没法缝。“你来!我给你说怎么做!你力气大!”就这样,小乌鸦当着师傅,瘸子缝着书,书是缝好了,可那线歪歪扭扭弯弯曲曲,难看极了。瘸子心里有点难过,小乌鸦却高兴地说:“瘸子哥也会缝衣服了。”瘸子看着丑八怪模样的书,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小乌鸦走到自己的书包边,掏出自己的书,递给瘸子说:“哥,这书给你!我用那本吧。”“真的?”瘸子惊喜地看着小乌鸦。“是呀,如果今天我还了猴子的‘豆腐干’,他就不会撕书了。”小乌鸦笑着说,“都是我惹的祸。”“不行!还是我用那书。那是我自己做的书呢。”小乌鸦不肯。瘸子便提起书包,往背上一甩,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用吧,我反正不读书了。”
小乌鸦追了出来,拦住瘸子,把烂书递到他嘴边,说:“给!”
乌鸦嘴是一个好女人,从小就是一个好女人。可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要娶她呢?瘸子想着,笑了。幸好自己没娶她,娶了不就要让她一个女人去挑麦捆了吗?唉,要是自己不是残废就好了,这乌鸦是多好的女人啊!如果自己娶了她,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把她从娘家背回来。他能背动乌鸦吗?想到这些,瘸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记得那一次吃了午饭上学,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来。其他小伙伴一溜烟跑了,小乌鸦可以跑的,可她总是要等瘸子。他们弯着腰,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在雨里跑着。好不容易跑到了山脚,可山路已经光滑了,上不了山,进不了学校。怎么办?再绕路跑,书会全湿了。他们赶紧跑到山脚大队办公室的屋檐下躲雨。风吹着,雨飘到阶檐上,把阶檐和墙都淋湿了。瘸子领着小乌鸦走到房子的另一边。那里有竹林,竹林里有一条走到渠埂上去的小路,虽然也滑,却可以抓住竹竿上去。那一面还有挖屋基挖出的高高的山崖,在竹林和山崖的阻挡下,雨淋不到阶檐,这是躲雨的最好去处。山崖上面是路,也是水渠埂子。过了水渠埂子再走一段坡路才进得了学校。
小乌鸦的衣服全湿了,风吹着,她发着抖。瘸子的衣服也湿了,如果是干衣服,他会脱下衣服给小乌鸦穿。没有法,瘸子看了看风吹来的方向,就把小乌鸦拉到自己的身体后面,小乌鸦就躲在他的身体和墙组成的角落里。
黑脸老师从竹林那边走出来,他穿着雨衣,他的家就在竹林那边的那个湾里。老师看见了瘸子,他停下了脚步,站着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老师,我们躲雨。”“后面那个是谁?”“小乌鸦,她的衣服湿了,她冷得发抖。”老师没有说什么,就往山上走去,路很滑,他抓住竹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渠埂上。
雨小了,瘸子走前面,小乌鸦走后面,该去上学了。路滑,瘸子一手拉着小乌鸦,一手抓着竹子,两人艰难地来到了渠埂上。要过水渠,还得要过一座桥。那桥是一米左右宽的石拱,石拱上有了稀泥,有点滑。瘸子小心地移动着脚,慢慢滑了过去。小乌鸦不敢像瘸子那样过桥,她想爬过去,以前下雨,她就是这样过这座桥的。她把书包移到背上,弯下身子,双手扶着桥面。可脚上刚一用力,她的双腿就向桥的一边滑去,她慌乱地抓着桥面,怎么抓得住呢?小乌鸦慢慢掉进了水渠里,身子直直地躺在渠底。书包压在胸口上,胸口全是泥。渠里没有积水,但是有淤泥。
瘸子赶紧转身,走到桥边,爬在拱桥上伸手去拉小乌鸦。小乌鸦躺在渠底,伸着手臂,哪里够得着。两人的手臂就像中间断了剩下的两段彩虹,就那样伸着,没法连结到一起。 “你站起来呀!伤着哪里了吗?”瘸子着急地喊道。
小乌鸦挣扎着站起来,背上全是稀泥,后脑勺的头发也是稀泥。她笔直地举着手臂,瘸子还是拉不着她,桥太高了。渠岸也很高,小乌鸦没法爬上来,她抓不到渠埂的边沿,这段渠全是在石山上凿出来的。瘸子慢慢地爬过石拱,跛在渠埂上指挥着小乌鸦,一起往水渠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寻找能上岸的地方。
好不容易上了岸,来到教室门口,黑脸老师一看小乌鸦和瘸子浑身的稀泥和湿淋淋的样子,喝道:“办公室等着去!”小乌鸦和瘸子走进办公室,站着。这办公后面的窗子钉着木板,光线很暗,只有前门的一面亮着。黑脸老师走了进来,看了看瘸子,问道:“怎么回事?”“过桥的时候摔水渠里了。”瘸子说。
“有那么巧?偏偏她把背上弄脏了你没有?”当初瘸子没有想到黑脸老师这话的意思,几天以后才想出味来,想出味来后,他就感觉到这黑脸老师有点可怕,可怕的不只是他的耳光,还有他那不阴不阳的话,这种话就像藏在九霄云里的霹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就霹你个粉身碎骨。
“我一直觉得奇怪——小乌鸦,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老跟着一个瘸子的屁股转?你不能跟女同学一路吗?”老师看着小乌鸦问道。
瘸子不知道老师这样问的目的是什么,他偏头看着小乌鸦,小乌鸦发着抖。老师还在教训着,说的什么,瘸子没有听见。小乌鸦还在抖着,突然,小乌鸦的身子晃动起来。
老师走过来,伸手一摸小乌鸦的额头,“在发烧,你快点送她回去。”“走,小乌鸦!”瘸子喊道。小乌鸦茫然地看着瘸子,紧紧抓着瘸子的手臂,把瘸子抓得很疼。
“你负责把小乌鸦送回家,我上课去了。”黑脸老师走了。“小乌鸦,你能走吗?”小乌鸦还是茫然地看着瘸子。“那我背你!”瘸子弯下腰,小乌鸦爬在瘸子的背上。瘸子好想背一次乌鸦呀,这是一次好机会。可瘸子没法背,他跛得太厉害了。他背着小乌鸦要走,刚一动脚,小乌鸦就被跛了下来。瘸子扶着小乌鸦,他流出了眼泪,他越来越明白,他是瘸子,瘸子真的没法和正常人一样,他没法给乌鸦想要的东西。连小乌鸦生病了背他回家都做不到。这也许就是瘸子一辈子没有说要娶乌鸦的原因,虽然他一直喜欢着乌鸦。
“老师,小乌鸦走不动!”瘸子在教室门口喊道,脸上还挂着泪。“你那么能干,你不能背吗?”黑脸老师捏着书,侧身对着门口的瘸子说。“我……我……没法……背。老师,你把小乌鸦背下山吧。”瘸子最后的话是恳求。老师说:“她一身那么脏,我怎么背?猴子,你跑得快,回家叫小乌鸦的爸妈来,记得让他们带换的衣服。”猴子一声响亮的回答后就跑出了教室。
他下那坡很快,他们就像滑冰一样唰的一声就下去了。以前没和猴子闹矛盾的时候,雨天经常看他们这样滑,可瘸子没法滑,他的瘸腿没法在关键的时候关键的地方刹住车。每一次看到猴子他们那样疯狂而安稳地滑下去,瘸子就很羡慕,每一次看到这些,他心里就会升起一朵小小的乌云,他觉得他的瘸腿就像一辆坏了刹车的废车。只是那时还小,这一乌云很快就散了。
小乌鸦嫁给猴子,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次回家喊她爸妈立了功吗?瘸子动了动脑袋,继续回忆他和小乌鸦的故事。
老师继续讲课。瘸子回到办公室,看着趴在办公桌上的小乌鸦。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湿衣服已经被穿干了。他伸手摸了摸小乌鸦的衣服,还是湿的。瘸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走到门外,等小乌鸦换了衣服,他又才进屋。小乌鸦继续趴在桌上,瘸子就光着身子蹲在地上守着小乌鸦。那个时候的农村男孩子,只要不是天凉,光着上身的时候很多,并不奇怪。
小乌鸦的爸妈都来了。他们看见小乌鸦穿着瘸子的衣服,又看见瘸子光着身子,就一脸不高兴。黑脸老师也走了进来,看到瘸子的样子,他也不高兴了,他严厉地喝道:“出去,小乌鸦换衣服!”瘸子出了屋子,黑脸老师和小乌鸦的爸也出来了。很快,小乌鸦母亲把瘸子的泥衣服拿出来抛到瘸子头上。“穿上衣服进教室!”黑脸老师命令说。瘸子回教室了。黑脸老师是过了很久才进的教室,这一点瘸子记得很清楚。
这件事情过后,小乌鸦就不再跟瘸子一路了,她的爸妈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瘸子不知道,小乌鸦也没说,就是到现在也不知道。瘸子一直怀疑是老师给小乌鸦爸妈说了什么,特别是明白了黑脸老师那些险恶的话后,瘸子更坚信了这一点。
这就是瘸子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接触乌鸦嘴的身体?哦,不是。瘸子摇摇头说,应该还有一次。那次才真的感觉到了乌鸦嘴是女人,她与小时候不一样,与男人的身体不一样。
那天,乌鸦嘴的男人不在家,乌鸦嘴往猪圈楼上堆柴把子,让瘸子帮一下忙。堆完了,乌鸦嘴却下不了楼。瘸子说去找梯子。乌鸦嘴喊道:“你真的不嫌麻烦呀!你抱我一下我不就下来了吗?”于是瘸子举着双手,乌鸦嘴的腿先下楼,瘸子抱着了乌鸦嘴的大腿,乌鸦嘴一下滑了下来,她的胸脯贴在瘸子的脸上,瘸子感觉到了那肥滚滚的东西,热乎乎的。那婆娘骂瘸子没有闻到过女人味,这不就是他闻到的女人味吗?
如果这不是女人味,那那婆娘说的女人味是什么味?还是很久以后,瘸子才真正地明白了什么是女人味。就从这次后,瘸子再也没有接触过乌鸦嘴的身体了。幸好没有接触,就是没有接触,他瘸子也是麻烦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