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将军是在半夜被叫醒的。房间里的灯已经打亮,明晃晃的耀人眼目。值班的张参谋报告:“报告首长,现在市区街道哄乱,市民们都跑到了外面,据说下半夜四时左右将发生破坏性地震。管内各部队请示,要不要把部队拉出营房,架设帐篷宿营?”
“现在的时间?”
“凌晨一点十八分。”
“地震的消息可靠吗?”
“我们还没有得到正式通知。”
“和市委市政府联系了吗?”
“市领导在开会,看来情况有些特殊。”
将军拧了拧眉,沉思了一会,开始穿衣服:“传达我的命令,一,管内各部指战员打好行李,和衣休息待命,但不许任何人走出营房,也不许开灯喧哗。司令部机关依照平日情况,除值班室外,其余的灯光一律关闭。请把我屋里的灯光也马上关闭。”
将军是在黑暗里发布的第二条命令:“二,侦察连速派二十名战士,换上便装,立即分赴城内各主要人口集中区域,将了解到的情况随时向我报告。三、马上和市委联系,找书记和市长都行,就说我要和他们直接通话。”
张参谋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首长,您是不是另换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
将军不悦了:“废话,我的命就比别人金贵?不换。”
张参谋转身离去。直到这个时候,将军的脑袋还觉有些木胀,他的家在省城,家属还没有搬来,是只身住在司令部机关的宿舍里。将军的睡眠状态不好,每夜临睡前都要吃上两片药。此刻,可能正是药力发作的高峰期,他只觉脑袋沉,眼皮粘,浑身也酸酸软软。
市委的电话很快接通了。市委书记说,白天市郊一农户发现一条蛇从柴垛里爬出来,爬到院当心盘成一团;还有,一口千年枯井,近些日子突然冒出水来。前些年,唐山大地震,人们都懂了宏观异常和微观异常,就把情况报告给了市地震台。可通过仪器观察,并未发现有地震前兆。眼下,地震台还没拿出预报意见,市民们已闹得满城风雨,并把地震可能发生的具体时间、地点都传得家喻户晓了。将军问,市里现在的态度呢?书记说,人命关天,常委们自然格外重视,打入夜,大家就聚在了一起,但戗戗来戗戗去,还是莫衷一是。还是相信科学尊重知识吧,市里已派车连夜去接省城的专家们会诊。将军又问,什么时间才能有个比较明确的说法?市委书记犹豫了一阵,笑了,“这可怎么说?等有了情况,我马上向您报告。”
将军放下电话,不由冷笑。相信科学,尊重知识,很堂皇的依据,无懈可击的理由啊!可眼下是数九寒冬,老百姓正在冰天雪地里冻着,地震部门尚且没有个预测性意见,仅凭个别人看到的几件异事和传言,先把自己吓得满地转圈儿,这就是相信科学尊重知识啦?
一点桔红的星火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明明暗暗。将军的睡意已烟飞雾去,他知道这一宿怕是再难入眠了。
张参谋来向将军报告侦察员带回的情况,说站前广场、体育场等市内几处较大的空旷场地现在已聚满了人,宛若节日的集会;说眼下许多有老人孩子的家庭不惜出高价将出租车包下来权避风寒,为争租车辆已发生多起吵骂事件;说人们在抢购面包饼干饮料小食品,有小商贩趁机涨价,愤怒的群众就砸了铺店;说更多的人不胜夜寒,便折了树枝,扳倒木栅,抢了建筑工地的建筑材料,市区已燃起多处篝火,并有几处发生火警险情;说城区斗欧和失窃事件频繁发生,公安干警疲于奔命,却难以维护正常的治安环境……而且,事态还在进一步恶化,邻近市县已纷纷有电话询问,据说也开始有人跑到街上躲震了。
将军端坐如禅,嘴巴前的星火闪得更频更亮。
参谋长匆匆跑进来,说为了应付紧急情况,建议是否可以立即采取如下紧急措施:派出工兵部队,在较大空旷场所架设简易房屋和帐篷,先让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避寒;派出部队协助地方警力,加强夜间巡逻,维护社会秩序,打击刑事犯罪……
将军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已是庸者自扰,我们再派一兵一卒,都是推波助澜,徒添乱势。”
参谋长无言了,站在那里搓得巴掌沙沙响。
将军平静地说:“用司令部机关的高音喇叭宣布我的命令,五分钟一次,宣布二十次。”
张参谋忙按亮手电,打开记事簿,笔尖在纸张上的划动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清厉而紧迫。
参谋长试探地问:“要不要先和地方上沟通一下?”
将军说:“时不我待,再磨叽就要死人了。这完全是部队内部事务,还沟通什么?”
几分钟后,一个郑重而宏亮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响起:
“全体指战员同志们,至目前为止,我部还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地震警报的通知。因此,命令各部队按照日常秩序,解衣松带,安心入寝。司令员祝同志们晚安。”
黎明前,喧嚣的城市完全安静了下来。那是一昼夜中最寒冷的时刻。
也许只有将军,端坐床前,直到天明。
讲究
大学新生入学,302室住进八位女生。当晚,各位报了生日,便有了从大姐到八妹的排序,尽管都是同庚。
不久,三姐王玲的老爸来看女儿,搬进了一只水果箱,打开,便有十六只硕大红艳的苹果摆在了桌面上,每只足有半斤重,且个头极齐整。王玲抢着把苹果一字摆开,再让大家看,众姐妹更奇得闭不上眼了。原来每只苹果上还有一个字,合在一起是“八人团结紧紧的,试看天下能怎的!”奇过便笑,一幢楼都能听到八姐妹的笑声。王玲得意地告诉大家,说家里承包了果园,入夏时她老爸就让果农选出十六只苹果,并在每只苹果的阳面贴上一字或标点符号,秋阳照,霜露打,便有了这般效果。这是老爸早就备下的对女儿考上大学的祝贺。五妹张燕是辽宁铁岭来的,跟赵本山是老乡,故意学着那个笑星的语气对王玲老爸说,“哎哟妈呀王叔,你老可真讲究啊!”众人再大笑,“讲究”从此便成了302室的专用词语,整天挂在了八姐妹的嘴上。
第二个来“讲究”的是大姐吴霞的妈妈,带来了八件针织衫,穿在八姐妹身上都合体不说,而且八件八个颜色,八人一齐走出去,便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效果。吴霞说,妈妈在针织厂当厂长,这点讲究,小菜一碟。
年底的时候,四姐李韵的家里来了“钦差”,是爸爸单位的秘书,坐着小轿车,送给大家的礼物是每人一只皮挎包,女孩子挎在肩上,可装化妆品,也可装书本文具,款式新颖却不张扬,做工选料都极精致,只是都是清一色的棕色。但细看,就发现了“讲究”也是非比寻常,原来每只挎包盖面上都压印了一朵花,或腊梅,或秋菊,八花绽放,各不相同。李韵故作不屑,说一定又是年底开什么会了,哼,我爸就会假公济私。
每有家长来,并带来讲究的食品或礼物来的时候,默不做声很少说话的是七妹赵小穗。别人喊着笑着接礼物,她也总是往后躲,直到最后一个才羞涩一笑,走上前去。所以,分到她手上的苹果,便只剩了两个标点符号,落到她肩上的挎包则印着扶桑花。有人说扶桑的老家在日本,又叫断头花,那个桑与伤同音,不吉利,便都躲着不拿它。每次,在姐妹们的笑语喧哗中,默声不语的赵小穗还总是很快将一杯沏好的热茶送到客人身边,并递上一个热毛巾把。平日里,寝室里的热水几乎都是赵小穗打,扫地擦桌也是她干得多,大家对她的勤谨似乎已习以为常。大家还知她的家在山区乡下,穷,没手机,连电话都很少往家打,便没把她的那一份“讲究”挂在心上。
半学期很快过去,放寒假了,众姐妹兴高采烈再聚一起的时候,已有了春天的气息。那一晚,赵小穗打开旅行袋,在每人床头放了一小塑料袋葵花仁儿,说:“大家尝尝我们家乡的东西,瓜籽不饱是片心吧,是我妈我爸自己种的,没用一点农药和化肥,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
葵花籽平常,可赵小穗送给大家的就不平常了,是剥了皮的仁儿,一颗颗那么饱满,那么均匀,熟得正是火候而不含一颗裂碎,满屋里立时溢满别样的糊香。
李韵拈起一颗在眼前看,说:“葵花籽嘛,要的就是嗑的过程中的那份情趣,怎么还剥了?是机器剥的吧?”
赵小穗说:“我爸说,大家功课都挺忙,嗑完还要打扫瓜子皮,就一颗颗替大家剥了。不过请放心,每次剥瓜子前,我爸都仔细洗过手,比闹非典时的洗手过程都规范严格呢。”
王玲先发出了惊叹:“我天,每人一袋,足有一斤,八个人就是十来斤,这可都是仁儿呀,那得剥多少?你爸不干别的活啦?”
赵小穗的目光暗下来,低声说:“前年,为采石场排哑炮时,我爸被炸伤了,他出不了屋子了,地里的活都是我妈干……”
吴霞问:“大叔伤在哪儿?”
赵小穗说:“两条腿都被炸没了,胳膊……也只剩了一条。”
寝室里一下静下来,姐妹们眼里都噙了泪花。一条胳膊一只手的人啊,蜷在炕上,而且那不是剥,而是捏,一颗,一颗,又一颗……
张燕再没了笑星般的幽默,她哑着嗓子说:“小穗,你不应该让大叔……这么讲究了。”
赵小穗喃喃地说:“我给家里写信,讲了咱们寝室的故事。我爸说,别人家的姑娘是爸妈的心肝儿,我家的闺女也是爹娘的宝贝……”
那一夜,爱说爱笑的姐妹们都不再说话,寝室里静静的,久久弥漫着葵花籽的幽远糊香。直到夜很深的时候,王玲才在黑暗中说:“我是大姐,提个建议,往后,都别让咱爸咱妈们再为咱们讲究了,行吗?”
教子
老关头退休前是铁路上的火车司机。火车司机55岁退休,这么算下来,老关头眼下也该七十出头了。
老关头的晚年生活挺平静,挺惬意。两儿一女都省心,大儿子在本市一所大学里当教授,还是系主任,老关头一提起这事就满面放光。所以老关头退下来的第二天,就挟个小马扎坐进了楼头的老人堆儿。那时的老关头身体倍棒,腰板溜直,有人问,不做点儿啥啦?老关头高声亮嗓地说,就坐这儿啦!多少钱能买这份舒坦!
这一坐就坐了十几年,坐得头发彻底白了。老人们多是退休工人,冬日晒阳,夏日避暑,甩扑克,摔象棋,南山打狼北山擒虎,海吹神聊,这些年便恨医院不给开药骂当官的贪心太狠盼包老黑托生转世一个个摘了驴肝肺。
春日里的一天,人们带来了特大新闻,老关头的大儿子当选了副市长。老伙计们纷纷恭喜,又逗市长老爹怎不发表两句就职演说。有那明白的便说,知不知道你儿子的市长是“无知少女”代表?老关头一怔,问,咋不济也是四十多岁大老爷们,咋还成了个无知少女?答话的便说,你儿子是无党派人士吧;教授代表知识界吧;你家是满族吧;要再是个女的,就全啦!现在上头选啥都讲究个代表面,你儿子一屁股跨上了三匹马!老关头心里不大愿听,可也否认不了人家说的道理,忙从兜里摸出两盒烟,说抽上抽上,堵上你的臭嘴。
这烟可就不得了,大中华呀!刹时间便被抢了一空。昨夜,老两口从电视上知了儿子当选的消息,高兴得睡不着,知道儿子一定会连夜来家报喜,便一遍一遍地骂,这王八羔子,回家咋屁也不放一个?老伴说,你可别跑外头去屁屁的。老关头故意大声喊,我骂他咋,他坐了金銮殿,也得给我叫爹!儿子是过了半夜才回的家,带了孙女,还带了满身的酒气。老关头盘腿端坐,一副宠辱不惊的派头。儿子说,爸,散了会,就忙应酬,你老再指示指示吧。老关头说,指示啥,往后腚沟子给我夹紧了,别摇尾巴;两条膀子也给我放顺当了,别抖翅儿。别让人背后指你爹你妈的脊梁骨!偎在身边的孙女嘻嘻笑,说这就是我爷的指示呀?儿子离去时,留下了两条大中华。儿子说,爸,有街坊邻居的叔婶说起这事,就替我敬颗烟,说我感谢大家了。
老伙计们抽着烟,嘴不闲,说一种人是公仆,老少三辈都享福,老关头昨儿还抽石林呢,转眼就变成了大中华,立根棍就见影,不服不行啊!老关头听得心里不舒服,可也无力反驳,只好跟着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