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中华烟散尽后,常见面的老熟人毛毛雨基本都淋到了,老关头的衣兜里便又只揣石林。有老伙计拐弯磨角地问,你儿子的烟瘾没你重吧?老关头说,不差哪儿,一天总得一盒。再问,他以前抽啥?答说,跟我一样。又问,你儿子当市长后工资涨没?答说,涨个屁,以前拿的是教授工资,到了政府就变成公务员了,听说还降了一截儿呢。老伙计笑,说那也不亏,我天天守在电视前看,你儿子自从当上市长,面前摆的都是大中华。咱就按一天一包算,一个月最少是三条,那是啥价?我敢跟你打个赌,市长们的大中华要是自个儿花钱买的,往后我爬着走路。老关头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嘎巴着嘴再说不出话。旁边有人看着气氛不对,忙说当市长的抽几支招待烟算啥,只要别再往手里搂就算好官啦!
这番话,虽是好意,老关头听了却越发不受用,却又不好冷下脸子抬脚走人。等儿子再回家,掏出烟敬老爹时,老关头便不客气地把烟拨到一边,说往后你别再抽这大中华中不?儿子一怔,说爸的意思我懂,可我别说抽石林,就是抽黄山,用不了两天,就得让人送进整箱的中华来,再说……各位市长都这么抽,我要是另起炉灶,不定让人猜疑出什么来。老关头瞪眼说,那你就戒,死不了人吧?儿子为难地说,烟瘾养成了,我怕……老关头吼起来,你怕这,怕那,就不怕你爹的老脸没处放。好,你不戒,我戒!
老关头性子刚烈,一声戒,真就从此再不抽一颗。老伙计们先还惊异,慢慢地,也就有了些醒悟,当着他的面再不说与抽烟有关的话。那个跟他辩争的老伙计还凑到他身边,低声说,老哥,那天是我嘴臭,你别抻心,大侄还是好大侄,这大伙心里都有数。你也别抽冷子就把烟从根上断下来,听说这样对身子不好。老关头抓住老伙计的手使劲地握了握,却什么也没说。
知道儿子病了,还是在电视新闻里,说市领导在病房里会见外地客人。老关头和老伴连夜去了医院。老关头说,得病怎么也不告诉家一声?儿子说,爸,我是装病。老关头大惊,蓦地想起电视剧里的台词,“要学会当官,先得学会装病”,便责怪说,你咋也学这套?儿子说,听说老爸戒了烟,我心里不好受。我这是借医生和秘书的嘴往外传话呢,说我的肺和气管不好,不能再吸烟。我已经戒烟了。
老两口出了医院,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老伴欣慰地说,这回你还说啥?老关头说,哪是一天两天的事,不遂我心,我还骂他。这般说着走着,老关头突然伫下脚步,从衣兜里抠抠摸摸,竟摸出一颗烟来,笑嘻嘻地对老伴说,跟你商量个事,往后我就在你一个人面前抽,一天不超过五颗,你给我保密,中不?老伴接过打火机,咔地按燃,恨恨地嗔怨,你这个没出息的老东西呀!
戒烟
国良爱抽烟,也能抽,一天两包,在车间里号称烟霸。他的贤妻和我的拙内曾是同学,因这层关系,逢年过节的,两家人常在一起聚聚。届时,国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吞云吐雾,他的贤妻则愤怒地揭发和控诉他抽烟害家的滔天罪行,这几乎成了我们彼此互访时的常规话题之一。国良妻还拉我们去他家卧室厨房卫生间观看贴在各处的禁烟广告和招贴画。但你说你的,我抽我的,任你敌军万千重,国良岿然不动。我看国良的神态,除了尼古丁的作用,更主要的是在籍此坚强而顽固地维护着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自尊。我没吸毒我没嫖娼我没耍钱我只抽口小烟怎么了?吸烟有害健康,知道,可我愿意,我宁可少活几年,想把我管成服服帖帖阿猫阿狗似的小男人,休想!这个心情我理解,甚至有些欣赏,同为男人嘛。
发生在国良家戒烟与反戒烟的故事每天都在进行,我只说一件,便可管中窥豹。有天夜里,两口子被熏醒,原来被子烧出一个大窟窿。国良妻恨得一脚把他蹬下床,坚决不许他回归。不回归就不回归,国良在沙发上一睡半个月,最后还是老婆把他被子抱回床上的。令人可气又可笑的是,国良迈着方步回卧室时,故意叼上了一颗烟,而且还点着了,抽得大气凛然。
国良妻只好经济制裁,每月工资照单全交,国良只可自留百元零花,情知夫君还可能猫腻一点加班补助之类,但终有限,也就抓大放小,不追不问了。国良贤妻的果断与严厉也有道理,孩子要念大学呢,要防备生老病死天有不测风云呢,哪项不需大笔钱?小门小户的工薪家庭,若都让他一口口地吞吐掉,那日子还过不过啦?
两年前的一天夜里,国良突然敲门来我家。我探头往楼道里望,国良瓮声瓮气地说,她没来。这没人味的娘们儿!我看他脸色不好,猜想两口子这回是生真气了,便不好再多问。国良闷着头抽了一阵烟才说,“她有个后妈你知道不?跟她爸在一块过了二十来年呢。后来她爸没了,老太太就靠退休金自己过,从来没麻烦过我们。前些日子,老太太来了信,说厂里的退休金开不下来了,想干点啥也干不动了,求我们看在死去的老爷子的份上,多少帮她一把。可你猜这娘们儿怎么说?她说她打我时咋不看在我爸的份上?她不让我吃饱饭时咋不看在我爸的份上?我说孩子实在气人,后娘急眼了,打两下也正常。咱们小时候全国人都吃不饱,要是你后娘自个儿吃饱了偏不让你吃饱可以怪她,要是她也瘪着肚子,你就不该怪她。世上的后娘不好当,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吧。她又说,我爸死了,房子留给了她,她卖房子呀!我说你忍心让老太太卖了房子睡到马路上去?这娘们儿说不过我,就跟我瞪眼睛耍蛮的,说我娘家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装聋子装瞎子装哑巴行不行?就是别给我装大款充善人!你听听,这还有没有点人味!”
我宽慰说:“女人嘛,都差不多。要不,你从我这儿拿,先给老太太寄去一些?”
国良忙摆手摇头:“那可不行。我来你这儿说说,只想出出堵在肚里的这口闷气。”
时光一晃过去两年多。今年夏天,国良的儿子考上大学,我和夫人前去祝贺。两家人正聊得欢畅,突听房门响,国良妻去开门,不由就怔住了:“妈……你怎么来了?”那声妈叫得挺生涩。
老太太虽瘦削朴素,却精神利整。“我早算计着我外孙今年考大学,就天天守着电视看发榜。好孩子,给你爸你妈争气了,也给姥姥争气了。给,拿着,自个儿喜欢啥买点啥。”老人朗声笑语,爽快地递给孩子一叠票子,我猜最少有五百。
国良妻忙拦阻:“妈,可别。你日子过得够难的了,能来看看,我们就很高兴了。”
老人说:“有你按月寄我的二百元钱,加上街道上给的救济,不难了。妈早存下了这份心思,每月钱一到手,先给我外孙攒起二十。其实呢,这钱也是你们的,转转手,也算当姥的一点心意。”
国良妻惊疑地扫了丈夫一眼,我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内容,心里也不由一动。国良淡淡一笑,对儿子说:“还不快谢谢姥姥。”
老人和外孙到另一房间亲热去了。国良妻小声问:“是你给老太太寄的钱?”
国良一挤眼,默认了。
“你哪来的钱?”
“我戒烟了。”
“瞎说!你哪天回家没抽?”
“我是怕你断了我的财路,所以每天回家只抽两三颗,出了门就再不抽。这样挺好,听说冷不丁硬戒烟的,没少诱发别的病,可我啥病也没犯吧?”油嘴的国良又想调侃。
国良妻侧过脸去,眼圈里有泪水在漩动。突然,她转身打开房门往外跑,国良急追过去:“哎,你干啥去?”
“妈来了,我去市场。”国良妻响响亮亮地答。
国良现在还在吸烟,每天不过三五颗。我突然觉得,他吸烟的姿态很特别,既有绅士般的优雅,又不乏男子汉的力度,那真不是谁想学就学得来的。
警惕
验过票了,列车长和乘警在列车中部的软席车厢碰情况。列车长说,前面正常。乘警说,后面的12车却有情况。列车长瞪圆了一双漂亮的杏眼,催着乘警说下去。乘警将登记夹送到列车长面前,指点说,你看64席。列车长看了,那个名字和职务便刀刻一般记在了她的心里:靳奉民省水利厅副厅长。列车长问,看过他的身份证了吗?乘警答,他说机关在办一个什么证件,临时收上去了,在手提袋里翻半天,才翻出了工作证。工作证看不出真假。
这确是个不同寻常的情况。一位堂堂的副厅级领导,放着国家配派的小轿车不坐,坐什么这种大排档呢?况且,列车还挂着软席车厢呢。列车长漆黑漂亮的柳眉拧上了。
这趟列车是省内西部的一个城市开往省城的,每日一个往返。一月前,那个城市一个村庄的民众因修建高速铁路占地问题,与施工人员发生冲突,双方动了棍棒,互有伤残。村民们抬了伤员,闹到铁路局,又闹到省政府,一时阻塞交通,省城哗然。省政府给当地政府和铁路局下了死命令,民事纠纷,属地解决。铁路局具体落实到车站和列车上的措施就是严格验证票据,旅客实名登记,坚决防止村民再闹进省城。当然,对旅客的说法却委婉,称社会上又发现某种疫情,此举是防止疫情扩散。
列车长沉吟有顷,独自起身而去。她是要当面验证,再做进一步的决断。走进12车,她的目光飘出去,看似无意地溜向64席。那是一位相貌平平的旅客,年近半百,黑瘦,寸发,鬓角已见花白,蓝色半袖体恤衫,牛仔裤,一双黑色轻便旅游鞋,那一刻,此人正侧着脸若有所思地观看着窗外的山野。若看模样和装束,看不出一点厅级领导的样子,说是城市里的工人、推销员都行,说是乡间进城的打工者也不错,唯独不像个干部,尤其是那么高级别的领导者。
列车长回到软席车厢,第二步的应对之策便是让列车员询问软席车厢里是否有省直机关的干部,然后请他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去12车走一走,看是不是认识那位旅客。两位旅客先后去了,很快回来,都摇头。
列车长只好亲自去直接面对了。她再走进12号车厢,敬礼,握手,庄重而得体:“欢迎首长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她没直呼厅长,那容易引起身边旅客的注意,而称首长,指代就宽泛了。
64号神情平淡:“什么检查指导,不就是坐坐车嘛。你坐。”
旅客不多,正好对面就有一个闲席,列车长落座:“首长,我同您简单汇报一下列车上的情况。”
64号仍很淡漠:“别,你们工作上的事跟我不搭边,该忙什么你去忙,都方便。”
淡漠也许同样是一种素养和身份的象征,但却让人难做进一步的深层次判定,如果有人以此掩饰或伪装呢?列车长不甘心:“那我就不打扰首长的休息了。请首长去软席车厢吧,那里安静,也舒适些。”
64号仍淡漠地摇头:“不去。一会儿就到站了,你去忙吧。”
列车长只好站起身,向列车员招手,列车员立刻送上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呈放到64号面前。车厢里有了些微的骚动,列车长从旅客的目光中读出了惊异与新奇。她走到车厢连接处,对一直守候在那里的乘警吩咐,通知终点站,把情况说清楚。
列车徐徐开进了省城,列车长和乘警恭送64号旅客下车,嘴里喃喃自责,说对首长照顾不周,还请多多原谅。64号对虚套不在意,连那淡漠的笑意也省略不用了。
64号走下车梯,一位身着铁路员工装的中年人已迎候在那里,引人注意的是大檐帽上的三道杠杠,鲜红夺目。大檐帽上前握手:“我是站长,欢迎首长来车站检查指导工作。请首长到软席候车室小坐。”
64号冷下脸,摇头:“我还有会,没时间。”
站长宠辱不惊:“好,我马上给首长安排小车。”
64号说:“我有车,已等在站外了。”
站长说:“您告诉我车牌号,我让车到软席候车室门口接您。”
64号说了一个号码,一个车站工作人员依着站长的眼色,急向出站口方向跑去。64号急不得,恼不得,也只好由站长和列车长陪着,走向站台对面的软席候车室。很快,一个小伙子来了,轻声招呼:“靳厅长,我来了。”
靳厅长满面不悦地起身而去,跨进小车前留给跟在身后的站长和列车长的最后一句话是:“也不知是我扰民,还是你们不厌其烦,什么意思嘛?”
小车轻快地绝尘而去。工作人员向站长报告,说司机说,靳厅长去检查防汛工作,正好他当年在那里下乡,就把小车和秘书打发回来,自己留在乡间住了两天。站长了列车长听了,不由相视一笑,都长长地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