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刘西的突然出现，毕竟给我的生活注入了一点流动的东西。在此之前，我已经越活越僵。我的生活简直就像一锅黏稠的米粥几近凝固。我每天早晨醒来，一睁眼就开始忙碌，好像这世界上除去为吴桐拍片子就再没了别的事情。有时我觉得，我已经像一个充电的机器人，没思想，没感情，只会做事。刘西的出现，使我黏稠的生活疏朗了一点，多少有了些清澈的感觉，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个人。我没猜错，刘西果然紧盯住我不放。这次他没打电话，而是直接找上门来。
他站在门口笑着说，干嘛这么看我，不欢迎是吧？
我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那天拉我出去吃饭，绝不会只为让我去跟许大愚叙旧，这里肯定还有别的事。刘西笑着说，你别让我们老在门口站着啊，屋里不方便吗？这时我才发现，他身后还有林倩倩。我只好勉强说，进来吧。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没想到刘西会把林倩倩带来。像他这种在外边混的人应该很懂面子上的事，随便就把一个那种地方的女孩带到关系不太近的朋友家里，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再说，我也不想跟这种女孩有什么瓜葛。林倩倩看出我并不欢迎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跟在刘西身后走进来。我拿出一听饮料递给她，笑笑说，请坐吧。
这两年迫于生计，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喜欢不喜欢的人，都能相处。刘西朝屋里看看说，行啊，你这住处还不错。我不想给他解释，其实这屋里的东西都是房东的，我这房客住进来，就像是一个给人家守夜的。我关掉录音机，又给刘西拿了一听啤酒。刘西说，我不爱喝酒，这东西太容易误事。我自己撕开一听，就在他对面坐下来，同时看了看手表，暗示他我没工夫闲扯。刘西立刻知趣地说，我知道你忙，不过，今天还得拉你出去一下。他说着赶紧摆摆手，拦住我要说的话，然后接着说，别推辞！你千万别推辞，今天就算你给我帮个忙，去替我壮壮胆儿。不过我保证，最后对你也有好处。
行不行？
我无可奈何地说，你总得先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吧？
刘西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估计这趟去是不会有什么亏吃的。刘西眼下正有事求我，他让我去帮忙可能只是扯个由头，极有可能要向我表示点什么意思。
我说，好吧，我可以跟你去，不过以后……
刘西赶紧把话接过去说，以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保证不再来烦你。
刘西的车等在门外，还是那辆黑红旗。刘西让林倩倩坐到前面司机旁边，他自己和我坐到后面。林倩倩吩咐了司机一声，然后掏出化妆盒，冲着镜子为自己补妆。我忽然发现，这女孩其实挺文静，说话也有分寸，如果不说是干什么的，别人决想不到曼谷夜总会去。
路上刘西才告诉我，林倩倩给他介绍了一个朋友，约好今天去见面。我说，你去见朋友，还用拉上我给壮胆？刘西说，你现在不是跟电视沾着边呢嘛，有你跟着，我更有面子。我想跟他开旬玩笑如果连你这种人也要面子，那这个世界可就太体面了！但只在心里想了想，并没说出口。刘西告诉我，要去见的这个朋友是劳莱斯大酒店的老总，姓田。这个田总是林倩倩的客人，常去曼谷夜总会那里吃饭，也玩过几次，对林倩倩印象挺好。林倩倩只知道他生意做得很大，除去酒店还有别的，再具体的底细就不清楚了。田总曾向林倩倩表示，说他的酒店里也有歌厅，但那些坐台小姐都太土气，没品位也不机灵，所以总留不住常客，林倩倩读过电大，品貌也不俗，所以想请她过去做领班。林倩倩并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说考虑一下。刘西说，做这一行当然不能轻信任何人，说不准哪儿就是个陷坑！林倩倩回过头来，冲我和刘西笑笑。
我已看出来，刘西和林倩倩的关系非同一般。刘西这才又告诉我，这一次，这个田总是想找一个懂广告策划的人给他帮虻，或者干脆就去他那里任职。他跟林倩倩流露出这个意思，林倩倩就推荐了刘西。我笑笑说，我听了半天，这里也没我什么事。刘西连忙说，当然有你的事，我还指着你壮门面呢！这时，汽车就在劳莱斯大酒店门口停下采。
林倩倩领我们乘电梯来到顶层；在一扇宽大豪华的房门前站住了。她敲开门，一个滚圆脑袋的半大老头迎出来。这人一见林倩倩，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又是拍背又是搂肩亲热地说，来来来，快进来！我看出这小老头一副色相，头发稀疏得根根可见，水蛇腰，O形腿，一身西装倒显得风度翩翩，再配上胸前的花领带像个行将退休的老花花公子。我和刘西也跟在后面走进去。林倩倩为我俩介绍，这位就是田总。然后又指着刘西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刘西。刘西跟田总握握手，又指着我说，这位是我朋友，电视台导演马飞。我只好典见着脸也跟这个小老头握了握手。
这是一问豪华气派的办公室，显得非常辽阔，宽大的班台只占了很小的角落。一圈鹅黄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映得屋里光线很明快。田总拉着林倩倩在沙发上坐下，刘西就坐到他们对面。田总冲我伸伸手，意思是也请我坐。我转身坐到旁边的一把圈椅上。我不爱坐这种皮沙发，这东西不透气，一年四季坐上去都觉着烧屁股。田总拿过一叠资料递给刘西说，大家都是朋友，我就直截了当说，这是一份酒店的广告宣传策划书，你现在就看一看，看过之吾提出你的想法，也就算是考试吧。现在我这里正有一个广告策划的位置，如果我觉得合适，这份工作就是你的。刘西接过资料只翻了翻，抬头问，这份策划是什么人搞的？田总说，不要问是谁搞的，只谈你的看法。刘西笑了笑，就把资料随手扔在一边。田总问，你认为这份策划可行吗？刘西说，我觉得不可行。这份策划书只注重广播电视一类媒体，现在A类广告每播出一次要以万元为单位收费，再加上广告片的前期拍摄制作成本，酒店平均每月要投入多少费用？即使按15万元计算，一年也要180万元。酒店的营业额又是多少？刚才上来时，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酒店标志不明显，整体形象缺乏凝聚力。我觉得，现在劳莱斯大酒店需要的是一份总体策划，而不是这种小打小闹的个别项目策划。
我没想到刘西还能说出这样一套话来。看来他这几年没白混，确实长本事了。
田总用力看看刘西，起身走过来跟他握握手说，祝贺你，这份工作是你的了。刘西说，谢谢田总。田总说，明天吧，你就可以过来上班了。刘西听了却抽回手说，您刚才说大家都是朋友，所以我才说这些。今天倩倩请我过来说好只是帮忙，我没打算来这里打工，也从不习惯给别人打工。田总愣了愣，旋即笑着说，哦……哦，对不起，我没搞清楚，那，太遗憾了，以后我酒店这边广告宣传的事，还请刘老师多指教。刘西不慌不忙地说，我这人给朋友帮庀，从来都讲实际。他忽然把手一指我，又说，我今天把电视台的马导请来，就是为给您帮忙的。我一愣，没想到他又引到我这里来。刘西说，马导是电视台最年轻的导演，经常搞些专题片和轻喜剧。刘西说着就列举出几个片子，确实都是我参与编导的。田总听了不住哦哦地点头，不管真的假的，竟然还都说知道。刘西说，马导现在正拍一个大部头的系列轻喜剧，全国很多企业都想参与进去，不过美国好莱坞的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已经先期投入了，别人再想挤进去已经困难。他说得跟真事似的，眼睛连眨都不眨。
他说，我觉得这是宣传劳莱斯酒店的好机会，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没想到刘西会来这一手。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很像扑克牌里一种叫“说瞎话”的游戏，让你分辨不出虚实来，加上语气诚恳，听上去就更像真的。田总显然对刘西的话产生了浓厚兴趣，又转脸看看我。我觉得自己已被刘西推到绝路上，只好随着他的话点点头。田总试探着问我，我们劳莱斯如果想参与前期制作，马导看还有可能吗？刘西不等我说话就说，田总大概还不太清楚影视制作这一行的事，导演只管拍摄，资金方面是制片人的事，他说了也不算。不过我们中国人最大的智慧就是可以变通，无论什么事，一变就通了。导演也有导演的职权，有些事，他说了还是可以算数的。田总立刻问，比如呢？刘西说，比如在拍摄过程中提供一些资助，他可以跟制片人商量在片尾打一下鸣谢；另外，有一些场景也可以到酒店来拍摄，这种宣传力度也不亚于B类广告。田总问，如果是这样，我们怎样提供资助？刘西想想说，这样吧，马导跟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想，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马导你说是吧？他说着，就又回过头来看看我。
我心想，你小子今天就随便折腾吧。于是索性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刘西说，前期拍摄最大的开支就是食、宿，如果让酒店这边提供房间，考虑到交通便利问题他们剧组的人也未必肯来，再说也已有人提供了住处，不如在食上资助一下，劳莱斯出几万块钱，再给报一部分餐饮票，我想这点事马导还是可以做主的。
田总又转脸看着我。我只好点点头。
从劳莱斯大酒店出来，坐到车上，刘西把一张4万元的支票交给我。他说，按剧组里的规矩百分之十提成，这里面有你4000元。然后又、说，甭过意不去，我替倩倩说句话吧，这里没我和她什么事儿。林倩倩立刻回过头来说，你们之间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立刻对林倩倩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了。倒不是这几千块钱的事，我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只是像她这种操持那样职业的女孩，应该是最认钱的，一举一动都跟钱有关系才对，这时面对一张4万元支票，她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属不容易。
刘西又对我说，你也不用推辞，这4万元支票外加2万元的餐饮票报销，就算这回咱再次握手的见面礼，你在剧组那边也算立了一功，干了件漂亮事儿！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确实没打算推辞。我拿着这张4万元支票心里暗想，如果把这东西交给吴桐，他准乐，4000元钱提不提成倒在其次，至少我也算报答了他一回，再说还有那2万元的餐饮票报销，这对剧组真可谓雪中送炭。我问刘西，你这么干，打算让我怎么谢你？我的意思当然是指许大愚那件事。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现在要再不答应人家，就显得有点儿不地道了。我想告诉刘西，我可以跟他去见许大愚。
刘西却闭口不提这件事了，只是笑笑说，怎么样，今天该找个地方叙叙友情吧？我当然不好再拒绝他。刘西说，其实说起来，这些天我真有点委屈。大家出门在外靠的都是朋友，本来这回找着你我也挺高兴的，一心想大家聚聚聊一聊，没成想你倒把我当成了债主子，整天躲着我不说，还净给我脸子看，就像我要把你怎么着了似的！我被他说得心里挺不是滋味，觉着真有点对不住人家了。我说，我这些日子挺不顺，剧组那边的事把我折腾得头晕脑涨，你别往心里去。刘西一拍我说，行了，咱先放松放松！倩倩知道一个洗桑拿的好地方，她的几个姐妹都在那儿，让她领咱过去，今天好好儿痛快庸陕，完事儿去吃红焖羊肉！我立刻说，那种事……我现在没心思。刘西一乐说，放心，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倩倩可以做证，我这人不敢说守身如玉可也有原则。真是那种意思我还不干呢，我可是预防艾滋病的志愿者！
林倩倩在前面噗哧笑了。她回过头来说，去吧飞哥，今天还让刘哥请客。
就在这时，关明的电话又一次打过来。关明在电话里用近乎央求的口气对我说，他真的有要紧事找我，无论我多忙，务必抽出一点时问来。我想了想，只好答应了他。他想去我的住处找我，我没同意。我不想往回招他，如果他找我真有什么事，又知道了我的住处，往后可就纠缠不清了。我跟他另定了一个地方。这个电话总算帮了我。我对刘西真诚地说，实在没办法，咱另找时间吧，下回我做东，一定。刘西一直在听我打电话，这时也只好说，行啊，我送你过去。我说，我要去的地方车不好走，算了，我还是自己过去吧。林倩倩也说想回家了，就和我一起下了车。
我发现下车的地方不好，离路口太近，出租车不敢停，就和林倩倩一起朝前走。林倩倩一边走着忽然问我，你跟刘哥，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说，你看呢？她说，刘哥说你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可我看，不太像。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了，低头走了两步才说，我也说不好，反正我看你，好像跟刘哥不是一样的人。我笑笑说，说朋友也对，现在对朋友有很多定义林倩倩瞟我一眼说，我觉着，你好像比刘哥靠得住。
甭管林倩倩是干什么的，总之被这样一个女孩夸奖，我觉着心里挺舒服。我对她说，你见过的人没数儿，能让你说好，那就说明我这人确实挺好。我说完又觉着这话的味道不对，好像有点伤她的意思，连忙又说，以后对不了解的人先别忙着夸，这年月剩下的好人不太多了。林倩倩笑了笑，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意思。我问她，刘西常带你出来？她点点头，然后又说，刘哥常领着朋友去我们那里玩，净是文化人。我觉着，你们这些人都挺特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