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把跟关明见面的地方定在金皇宾馆。一来这里的咖啡厅很有名，专门经营巴西咖啡，味道浓郁芬芳妙不可言，我想趁机宰关明一下，二来剧组就住在下面，我打发走关明不用下楼，正好可以去剧组探听一下虚实。咖啡厅在金皇宾馆顶层，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种着茂盛的热带植物。走在这里朝外看去，蓝天伸手可及，飞鸟就在脚下，让人有种云中漫步的感觉。关明已经先到了，正干巴巴地坐在一张桌前等我。他显然没来过这种地方，已经被这里高贵优雅的气氛震慑住了。我猜想，他这时最关心的还是这里的价格。
我坐到他面前，叫了两杯咖啡，然后问，关主任，找我什么事？
我在前面已经听说了，在我离开S大学不久，关明就从社文系团总支调到校长办公室去了，而且还升了副主任，成为学校少壮一族的实权人物。关明一见我就用奉迎的口吻说，你可真忙啊！我说是，我挺忙，你有语陕说吧。关明立刻紧张起来，皱起脸冲我笑笑。
我发现，短短两年时间关明就显老了。看来结婚真不是个事儿，婚姻对男人的戕害远远超过对女人的。女人结了婚反而会滋润起来，而且在一段时间里越来越水灵，如同花儿淋了甘露。男人就不行了，男人一结婚大都很快就变成了人干儿。所以，男人当官和结婚同样可怕。
我没猜错，关明果然有事求我。但他首先声明，找我并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我发现大中小学的老师都算上，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果别人有求于他，而且恰好是求到他手里的事，他神气得下巴能翘到额头上去；而一旦他求了别人，也能反过来做到极致，肯低头把下巴放到自己脚面上。关明说，马飞啊，你虽然没毕业，可毕竟也算是咱们S大学出来的学生。我面无表下青地说，可以算，也可以不算。你们连毕业证都没给我。关明说，是啊是啊，这个问题以后还可以再议，眼下你得给学校帮个忙。我一听就笑了，我说，我一个在社会上流浪的人，连个固定职业都没有，如今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有家难回，眼下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我还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关明昕出我这活的意思是要拒绝，立刻显得慌乱起来。他摸出烟，想让我一支又怕自己的烟太次，正犹豫着，我朝他头顶的禁烟标志指了指，他赶紧又尴尬地装起来。我心想，S大学让你来求我。可算是找对人了！我说，你说了这半天，我还不知是什么事呢。
关明告诉我，S大学最近遇上了麻烦。全国普通高校统一招生应该是在每年的七八月份，S大学属于普通高校，却以招超常生为名，提前私招了50名应届高考生。这事原本已经过去了，但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个学生，也想提前挤进来，学校掂量来掂量去就把其中一个学生不知深浅地替换出去。结果没过多久，电视台“新闻眼”摄制组的人就扛着机器拎着话筒直奔S大学滚滚而来。到了校园里架起机器一通采访，又声称要见校方领导，吓得几个校长纷纷做了鸟兽散，都躲到角落里不敢露面。据说“新闻眼”为这起事件定的调门儿是：S大学以招收超常生为名擅自提前招生，意在抢夺优秀生源，这严重违反了国家教育部门的有关规定。关明苦着脸说，现在离正式招生还不到一个月，“新闻眼”一旦把这件事曝光出来，肯定会影响S大学声誉，弄不好今年的招生质量也就不能保证了。我看看关明问，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呢？关明说，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学校想找“新闻眼”的人运作一下此事，看能不能通过其他办法解决，可电视台那伙人有时候不光软硬不吃，还六亲不认，学校又担心欲盖弥彰反倒把这事越描越黑，想来想去，才想到你这里来。我说，我有什么办法？关明使出诚恳的表情说，学校过去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人总不能以怨报怨吧？我笑笑说，我怎么越听这事越糊涂呢？关明说，谁都知道你现在搞电视，整天跟电视台的人混在一起，如果由你出面帮着斡旋，这事就好办多了。然后，他又讳莫如深地说，学校已经说了，如今社会上的事，大家都明白这点意思，该怎么办咱也怎么办。另外，如果对方提出什么要求，学校也会尽量考虑。我已经彻底听明白了，于是招了下手，把招待小姐叫过来，我说，结账。招待小姐说，160元，谢谢。我站起来对关明说，你付账吧，谢谢。关明赶紧说，哎，那，那这事？我告诉他，我的剧组只是草台班子，跟电视台没关系。
我乘电梯来到三楼。金皇宾馆长年给吴桐提供一套带客厅的房间，当然是免费的。吴桐的影视公司就在这里办公。其实他这公司只是个空壳，除去他自己就只剩了几枚图章，连会计出纳都没有。据说公司法人也并不是吴桐。吴桐在电视台工作，是正式国家职工，按规定国家职工不允许办公司？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
金皇宾馆与吴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吴桐在台里搞栏目，每期都有金皇宾馆的广告，至少也要在片尾鸣谢，而他一旦拍片子，也总是这里提供住房。我一走出电梯手机就响起来，竟然是林倩倩。她笑着问，没想到是我打电话吧？我承认了，我说，确实没想到。她说没事，刚才整理手袋时看见你的名片，就打个电话想试一试。我从她说话的背景声音听出来，是在曼谷夜总会，于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我想，这样的女孩为什么偏要去那种地方，难道也像过去一样是生活所迫吗？我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去上班了？她嗯了一声，好像有些迟疑，跟着才又说，我没在曼谷夜总会。我说，有事吗？她试探着问，你跟那个人，见过面了吗？我说，已经见过了。她又问，还去干什么？我立刻说，你是不是有事？
就在这时，我从电话里听到了刘西的声音。他好像就站在林倩倩的身边，在低声指使着她。我刚刚隐约生出的一点感觉立刻就没了。我对林倩倩说，我这会儿正忙。
林倩倩立刻知趣地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敢肯定，林倩倩就是在曼谷夜总会给我打的电话。她们做小姐的都是下午上班，凌晨下班，现在应该是林倩倩坐下午台子的时间。我这时才意识到，就像吴桐整天泡在金皇宾馆，刘西也是整天泡在曼谷夜总会的。我猜不透，刘西现在究竟在干着什么勾当这么有钱？
我发现刘西的性格很诡谲，好像总在暗中鼓捣什么事。比如刚才，他显然是关心我的行踪。他本可以自己打过电话来，堂而皇之地问我是不是可以和许大愚约时间了，可他却偏让林倩倩给我打电话来，搞得神神秘秘的，这让我挺不痛快。我摸摸兜里的支票，忽然想，刘西不会凭白无故就为我办这么大的事。看来，我陪他去见许大愚，这个人情可不小。我想到这里，就有了种不安的感觉。
剧组里只有陈健雄一个人在，正两手抱着头歪在床上发愣。我里外看看问他，人呢？他告诉我，副导演和剧组里的人已经都走了，刚走不久。我有些意外地说，他们不要钱了？陈健雄说，不是不要，是要不着了。陈健雄告诉我，副导演带着剧组的人闹了这几天，今天终于把吴桐给闹来了。吴桐告诉他们，片酬的事没商量，一分也不能增加，不想干就算了。副导演立刻表示，那就结账，他们不干了。吴桐说，结账，结什么账？你们拍着半截片子生给我撂了，我得受多大损失？大家都是朋友，我不追究你们法律责任也就算了。副导演一听这话就软下来，说要是这样，那我们就还接着拍。吴桐说，还拍什么拍？你们把我这里当成什么了？想拍就拍不想拍就走，我这可是企业运作，资金投进去是要见利润的，我对人家投资方得负责任。吴桐说，这片子我不拍了，我认赔！陈健雄说，就这样一分钱没结，那些人就都走了。我想了想问，吴桐真要把片子扔了？陈健雄说，看意思是。我想起了兜里的支票，连陀打吴桐的手机。吴桐的手机没人接。过了一阵，他把电话打过来说，我刚殖正跟人谈事儿，一看是你的电话就没接，你上来吧。我问他，你在哪呢？他说，就在楼上咖啡厅。我一愣说，我刚从上边下来。吴桐说，我看见你了，正跟个傻博依说话，就没叫你。
吴桐总习惯把他不待见的人叫成傻博依。博依这个称呼挺有学问，既可理解为英语，又能按汉语拼音拼读，而且叫起来朗朗上口也很生动。我告诉吴桐，我正有事找他。然后又向陈健雄交待了几旬，就又匆匆乘电梯E了顶层。
吴桐坐在角落里，面前的小桌上堆满了文件。他喜欢在咖啡厅做事，这里环境好，又有音乐，把一些很枯燥的事也弄得有了情调。他一见我就问，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剧组这边也不露面？我说，我露面也没用。有陈健雄顶着就行了。吴桐噗哧笑着说，你小子越学越滑头！我问，这部片子以后怎么办，真就不拍了？吴桐说，不拍了，前面拍的已经能剪30集，我看也够了。反正跟剧组的人都有协议，干脆不上电视台播放，制成光盘发行，我已经找人谈这事了。我一听，赶紧把那张支票拿出来。吴桐听我说完劳莱斯大酒店那边的事，挺感动，一拍我的肩膀说，放心，百分之十提成我一分不会少你的。我说，问题是拿了人家的钱，片子要不在电视台播放可怎么交待？吴桐笑笑说，我刚才听你说了这里边的关系，没事儿，那些傻博依老总都好对付，过两天就把这事忘脖子后头了，再说就是发光盘，片尾也照样能打鸣谢。我听了这才松口气。说心里话，这两年我最服的人就是吴桐。他这人深得没底，而且精力充沛，谁都摸不准他手里究竟在干多少事。有时候我想，我要是一辈子就打算这么混下去，其实跟着他干也挺不错。不过，这毕竟只是我的权宜之计。
我忽然想起来，问他，你跟“新闻眼”那些人熟吗？吴桐立刻问，什么事？跟着又说，你在外面可千万别乱答应人家。你不知道“新闻眼”那伙人是怎么回事，太难打交道了。先说下，你要应了谁你自个儿坐蜡去！我只好如实跟他说了S大学来找我的事。吴桐知道关明这个人，我过去曾跟他提过。他一听就说，你可真是记吃不记打！要不是关明这人，你现在没准儿早读硕士生了。再说S大学哪点对得起你？真要吃饱了撑得难受，跟我跑光盘的事儿去，甭瞎操心。我说，我这人最听不了软话。吴桐一愣问，你已经答应他们了？我想逼吴桐一下，就点点头。吴桐瞥一眼桌上的支票，又横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那帮人有多黑。我赶紧说，关明已经说了，如果有什么事，S大学那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吴桐抓起手机说，先说好，我只能试一试，那伙人要不给面子我可也没辙。我说行行，真要办不成，我心里也踏实了。吴桐拨过电话去，立刻就接通了。他先跟那边打了几旬哈哈，跟着就转入正题。对方显然表示为难。吴桐说，你们想想办法吧。又说，我知道你们那边的意思，可这事我还真不能不管。吴桐说话办事从来都是这样，即使求人，话也说得四平八稳不温不火。就这样又说了一阵，吴桐挂断电话。他看我一眼说，以后甭再给我找这种麻烦！我心里松了口气，知道事情办妥了。我对吴桐说，后面的事交给我吧。
吴桐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