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的老北京,胡同多如牛毛,独独西珠市口的八大胡同让人流连忘返。今天,一直以“天下第一品牌”屹立不倒的风月场所——陕西巷云吉班,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天色刚刚拉下,红艳艳的灯笼就把蜿蜒迂回的巷道照得通明透亮,大雨洗礼过后的空气透出泥土的芳香,有一种干净宜人的味道,也把通往胡同那一块块湿漉漉的青石块照得光亮鉴人。
余音袅袅的琴声从云吉班里流泻而出,女人们千娇百媚的调笑声,掌柜翻牌的打鼓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来寻花问柳的翻牌声在云吉班络绎不绝。
沿着蜿蜒的胡同走进云吉班,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云吉班的四合院,红柱朱廊围城一个天井,四合院里,绿荫匝地、闲花满阶,院子中央有一个用太湖石砌成的水池,乍一看,有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味。围着四合院的是一个套环形院子,每个院子里都有一座,用一色齐齐整整青色磨砖对缝盖起来的二层小楼,让这座西洋风格颇重,青灰色的两层楼洋房显得格外别致古意。
只要踏入云吉班,就能看到“清吟小班”、“茶室”、“下处”、“窑子”四种局票挂在云吉班的客厅大堂左面的红木雕成的背景墙上,还能轻而易举地闻到一股胭脂的味道。
“快点,快点,把那些个西洋点心和上好的陈年都给我上桌,四爷马上就来了。”胡老板站在大堂中央,吆喝着姑娘们摆放各类特色小点。这胡老板早年是云吉班里戏班的红角,人称“胡狸精”,如今年满四十却依旧风韵犹存,化着艳丽的妆,然而,浓厚的胭脂却掩饰不住她逝去的年华,她在大堂中央和门口不停地来回穿梭,她流盼着来往这里的达官显贵、纨绔子弟……筹划着如何填满自己的腰包。
“呀,连大班,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看是熟客上门,胡老板亲自为这位身体臃肿的连大班翻牌。“快,有请连大班到拈花的厢房。”
“妈妈有劳了。”连大班从胡老板身边一过,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胡老板眼馋地一把接过银子,随即赶紧将银子装入旗袍的内侧。
二楼的走廊上,稀稀落落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的在搔首弄姿,有的卖弄风情,独独有一个女人坐在大堂的会客桌旁。说她是女人,有点过了,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论容颜比不上在场的姑娘具有诱惑力,说起风情,更是没有,她一个人独自坐着,摆弄着手中的扇子,扇面上不是大家题词,也不是名家诗句,只是一句赛二爷当年留下的句子:“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这倒为她增添几分“孤芳自赏”的风味。
胡老板忙活了一阵,一看到坐在桌旁的小凤仙,就来气了。“我说凤儿,你能不能别鼓捣你那把破扇子了,你看看,菱香艳和馨儿的排期都满了,就连杏儿都来生意了,可你呢,十天半月也没一桩生意。”
被称作凤儿的姑娘慢慢收起扇子,优雅地拿起桌上的盖碗茶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既然没生意,那我就回自己的厢房了,省得碍着姐妹们招揽生意,妈妈。”话落,她站起身,凤儿个头不高,一袭锈红色的旗袍裹在身上,衬出她匀称的身形,她优雅地扭着屁股上了二楼,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一眼胡老板。
胡老板被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涂满豆蔻的指甲指着楼梯上的凤儿的背影骂道:“瞧你整天那副心高气傲的样子,要不是你还有几个大户,我早让你排到‘窑子’了,还轮得到你占着‘清吟小班’的地儿?”这凤儿是她云吉班里出格的一个姑娘,从13岁来到云吉班,胡老板一见这娃儿天生一股贵族气质,再加上略懂文墨,时常和班里的姐妹们吟诗作对,就为她挂上头牌的牌号,可是这凤儿也性格乖张,只要她觉得哪一天不开心了,她就能把客人气得半死,着实让胡老板头疼。
“哼,就是,装什么清高。”抚摸着刚做好的发式,从门外走进来的菱香艳也轻蔑地骂道,菱香艳是云吉班花魁之一,有一副婀娜多姿的傲人身材,大红的缎面绣花旗袍穿在她身上可谓是凹凸有致,再加上天生一副千娇百媚的俏模样,着实令达官显贵们流连忘返。她今年二十有五,虽说正值青春年华,可在云吉班这个地方,也已经算是“老姑娘”了,虽说她天生丽质,却独独缺一点才气,这也是她和凤儿最不对盘的地方,她最看不惯凤儿,好端端的卖弄什么文采。
“赛二爷何许人,她能堪比?”杏儿附和道,比起凤儿,这杏儿最羡慕嫉妒恨的就是凤儿满身的墨水味,总是拿一些她听不懂的文词说给她听。“人家可是‘议和大臣’哟。”
“我看呀,她这辈子,别说能去那个什么、什么欧,什么洲,能走出八大胡同的大门就不错了。”菱香艳撇撇嘴,语气中流露出对凤儿的嫉妒与不屑。
几个姑娘附和着胡老板,对凤儿又是讪笑,又是冷嘲热讽。
这些话,凤儿都听到了,她已经习惯。她扶着楼梯把手的手顿了顿,嘴角轻轻扯动一下,回头轻蔑地扫了一眼,继续上楼。
“请问……”一道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轻轻滑过胡老板的耳畔,胡老板和姑娘们转头看向门外。
“客官,有请……”胡老板的热情戛然而止,只见来人约莫三十一二,气质儒雅,穿着一套铁灰色西装,丝毫不见考究时尚之感。来人身材略瘦,一副商人打扮,但见他文质彬彬的样子,胡老板便轻易地将这位商人归类与金云麓之类的穷大学生的行列。
“客官哪里人?”看到来人,胡老板径自坐了下来,完全没有刚刚招呼“大客户”的态度,冷冰冰地问了一句。“做什么的?”
“外乡人,做茶叶生意。”
胡老板一听就不是本地口音,上下打量了一下。“来这里干什么?”她看着这小子的模样,完全没有纨绔子弟或达官显贵的谱儿,从他身上恐怕讨不了赏钱。
在场的几个姑娘都讪笑起来。
拿着镜子插簪子的菱香艳取笑道:“妈妈,来这儿不是寻欢作乐吗?难不成来这里是找我们谈心的呀?”
“哈哈哈……”姑娘们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笑声。
男子对于讪笑丝毫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保持着一抹微笑,其实,仔细一看,这淡淡的微笑中略带一丝丝深沉。
插好簪子,菱香艳放下镜子,给胡老板出主意:“我看这样好了,上门的生意哪儿有不做的道理,妈妈,不如……”望着胡老板的眼神朝二楼一瞥。
胡老板想了想,灵光一动:“这样吧,你也别费钱翻牌了,这翻一牌还不够你见上一眼姑娘呢。”胡老板轻蔑地打量着男子。“小桃红,把这位客官带到小凤仙的厢房。”
“是。”小桃红嘴上答应,心里却在嘀咕,瞧这男人一副儒雅的样子,把他带给凤姐,不就是往“火坑”里推吗?“客官请走这边。”随即小桃红带着男子走上二楼。
话说,这金云麓是谁,是她小桃红的一个恩客,只可惜是一个穷学生,有一次,那些“官二代”的同学带着金云麓来到云吉班开荤,硬是把小桃红翻牌点给了金云麓,这金云麓长得是英俊非凡,才华横溢,可惜一个字——穷,那就入不了胡老板的眼,常常需要小凤仙为他们制造机会,小凤仙也帮了不少忙。
这位年轻男子看到胡老板轻蔑的样子,也不生气,朝着胡老板点点头,温和的眼眸在转头的时候顿时多了几分犀利,门外闪过一道黑影,很快又消失了,转头回来的时候,那双黑眸又恢复了方才那副良善无害的神情,随后,跟随小桃红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的凤儿坐了一会儿,就听到楼下姑娘们的调笑声,起身走到放在床边的柜子旁,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随意地翻着,这是她最喜爱的一本书——《水浒传》,是当年一个过路的商人送给她的,尽管她已经读了不下千百遍,可始终不厌倦,书中她最喜欢的人物就是那个敢爱敢恨的李师师。刚刚翻了两页,楼下翻牌的声音响起,管事打了三下铃,吼道:“北厢房,小凤仙接客!”
听到这个声音,一抹不耐烦的神情掠过小凤仙尖细的瓜子脸,她眉头一挑,思索片刻,“啪”的一声将书合上,又把那本书狠狠丢进盒子里,她决定故技重施,把上门的客官气走。谁让来人好死不死偏偏在她准备读书的时候上门送死。
咯吱!北厢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小凤仙利落地转身,一双凤眼略带鄙夷地望向门外来人身上。
沿着跑马廊,穿过廊前花草繁盛的花园,后面是一排排玲珑的房间。小桃红领着来人在一间挂着北厢房门牌的房门前停下,小桃红轻轻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不耐烦的女声,声音略显尖锐:“谁?”
“凤姐,接客。”
“进来。”门里的声音,不耐烦的语气更加重了一些。
蔡松坡推门而入,站定,他打量着这个房间。这里与他想象的厢房大相径庭,房间不大,雕镂挂络,古色古香之下却是湘帘幽静。涂着清漆的梳妆台细致古雅,前方立着一道古色古香的屏风,靠窗边摆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是一本书,看到书名,蔡松坡惊讶地挑了挑眉峰。
见到小凤仙第一眼,蔡松坡就觉得自己这身打扮让他的身价一落千丈。跟随着,待遇也跟着下滑,这有名的八大胡同,不该是艳冠群芳的女人吗,可眼前这位被称为小凤仙的姑娘,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娇小玲珑,吊眼梢,翘嘴角,顶多算是个中等姿色,一袭锈红色的旗袍显得她更加娇小。
小凤仙见来人进来一副孤傲冷峻的模样,只是细长的眉目中透露出一股少见的书卷气息。
“怎么?凤仙姑娘不打算请我坐下吗?”看着姑娘好像是在发呆,蔡松坡好心提醒。
“哦,客官请坐。”小凤仙迟疑了一下,急忙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蔡松坡倒水,眼前这位客官,一点也不像是来风月场所玩乐的客人,凭借她从小在家中常常见到的那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以及在云吉班的见识,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的慧眼,一眼就能看出来到云吉班的男人都是为了流连花丛。眼前的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形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外表看似文质彬彬,脸庞却冷峻有棱角,脸部的线条分明透露出一股锋利,真不知妈妈是如何阴差阳错地要翻她的牌,看来妈妈必定将此人归类于一般的穷酸人了。
“客官姓什么?”
“姓……”蔡松坡犹豫了一下。“蔡。”
“哪里人?”
蔡松坡接过茶水,随口答:“外乡人。”
“外乡哪里?”
“云南人,进京城做茶叶买卖。”
“不像。”小凤仙轻轻摇头。这客人言辞闪烁,一点也没有商人的样子。她坐到蔡松坡对面,嫣然一笑:“我小凤仙自幼落入风尘,阅人无数,我肯定,你根本不是什么商人。”
一语道破玄机,令蔡松坡大吃一惊:“我不像商人?何以见得?”
小凤仙将蔡松坡惊讶的表情收进眼底。“打从你进门,我就闻到你身上那股不似寻常人的英雄气味。”
“京城繁盛之地,游客众多;王公大臣,不知多少;公子王孙,不知多少;名士才子,不知多少。我贵不及人、美不及人、才不及人,你怎么就说我是独一无二的呢?有何依据?”蔡松坡可没料到一个风尘女子能说出如此一番话,看来这八大胡同还真是名不虚传。
小凤仙却始终笑而不答,蔡松坡也就直直盯着小凤仙的妙目不放。两人就这样相互对望着,蔡松坡的目光仿佛带着磁力,牢牢抓住小凤仙的双眸,小凤仙感觉左边的心房有一股暖流让她的心脏跳跃起来,半晌,小凤仙率先开口。
“不愿透露真实姓名就算了。”
蔡松坡失笑地摇摇头。“我说凤仙姑娘,你我虽贵贱悬殊,却都不是朝廷钦犯,你这是接客,还是搞调查?非得把上门的客人盘问清楚身家,才要开门做生意?”
这一番挑衅的话,顿时惹恼了小凤仙,刚刚胸口那股暖流顿时化为无法抑制的怒火,她噌地一下站起身,纤细的食指指着大门。“既然客官不喜欢,大可以走人啊,不送。”下了逐客令,小凤仙转身没入屏风,不打算继续接客。
蔡松坡也不在意,反正他来这里的目地并非寻欢作乐,并且今日的目地也达到了,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
蔡松坡起身,从西装内侧掏出一张银票压在茶杯下,转身打开房门离开了。
还等不及茶点送上,小凤仙已经把蔡松坡赶走了。送走这位姓蔡的男人,很快,楼下胡老板的声音就由近而远。
“这该死的凤儿,我、我明天非得让她滚出北厢房。”那声音已经气得有些颤抖,有些尖锐,听在小凤仙的耳朵里,她无所谓地挑了挑细细的眉头。
不理会胡老板在楼下的咆哮,她走出屏风,却讶异地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赏钱,来到桌前,她坐了下来,有些搞不明白这位客官的举动。
拿起自己不离手的小折扇打开,对于当年石头胡同名满九城的传奇人物“议和大臣赛二爷”——赛金花,小凤仙不仅钦佩赛二爷的才气、博学,更加向往赛二爷与瓦德西将军那轰动北京城缠绵悱恻的爱情,对于赛二爷的传奇故事,她早就烂熟于心,总想着能像赛二爷那样做出一番事业又拥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