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七月,也是多情的七月。而多情的七月恰又是让人肝肠寸断的七月。或许,南山的鸟儿就要飞走了;或许,河池的鱼儿也将要远游了。那山上稀稀的却又葱翠的树木也好似在留恋着什么——虽不能如同鸟儿一样鸣出阵阵哀思,但那眼角禽着的泪水下面,却沉淀着岁月的苍凉和人世间的哀伤。那曾让人心怡却又伤怀的石板溪水,也总在夜半时候发出声声幽咽——那好似已不再是曾经的涓涓细流,而是让人痛心感怀的历史铭文。山,变了;水,变了;人,也变了么?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几个月的日子眨眼间就过去了,七月了——盛夏的七月,多情的七月。这个七月,这个女儿会,又会是怎样的让“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呢?或许,老天心里有数吧?
七月十二,正是酷热难耐的时候,当头的烈日,就如同一具火铍顶在头上。树顶着,枝子枯了;草顶着,叶儿黄了;花顶着,瓣儿萎了;而人顶着,整个脑子则变得恍恍惚惚,糊糊涂涂起来,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些让人难以致信的昏话……
七月的河水,怎能如春雨时那样急流勇下?她在抗挣着,只希望在河水干涸之前能够看到她梦寐已久的地方——大海。无论河水将在哪番土地停留,她都在祈祷:“上帝呵,保佑我,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园?”
天,是黄的;地,也是黄的。在这昏黄的世界里,能否奏出一曲花鸟与山水的交响乐呢?或许会吧,——只要人还活着。
水一直流着,直到那七星桥下荒冢堆旁。那水呵,如何这般疲倦?如何这般卷桑?在你的节骨根里,是否还深含着对源头的怨恨?
那源头会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无知者和愚昧者的内心里!
河水疲倦了,水流渐微了,源头将涸了,难道这不是喜事么?
会的,会是的。
……
那小河依然流淌着,流过了千家万户,流过了十年辛酸。她还在挣扎着,一直挣扎到王家屯,挣扎到梁家湾……
这里,正喜庆着。
那是梁家大女儿梁世春将要到男家看地方定亲事的大事。这天一大早,梁家亲戚朋友便全到了过来。那梁母自然是走里跑外,忙得不可开交;梁父因身体不适,便不好出来迎客,这接人陪客的事,自然只得由世云出来应付;这莲儿呢,放假在家,整天只和二哥哥小哥哥,还有妮子姐姐玩耍。这会儿二哥哥要去陪客,小哥哥也有事忙,这边便只剩下个妮子姐姐一个人。
“妮子姐姐,大姐一走,这家里女同伴就只有你了。”莲儿有些伤感。
远妮听了这话,心里也很伤感。可转念一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嫁出去,她自个儿便可以当家作主,说不定日子比家里还要好过呢。想到这里,远妮便道:
“姐姐走了,还有我嘛。再说姐姐嫁得也不算太远。三两天都可以回来,有什么值得牵肠挂肚的呢?”
莲儿耷拉着头,无奈地弄着头发,远妮知道莲儿心结未解,但又不知如何劝慰。好在莲儿是个快活人,不一会儿便会想开的,——与其现在让她闷着伤心,还不如早点将她心思支开。想到此,远妮便勉强笑道:
“好了好了,伯母正忙着呢,咱们还不如去帮她一把。”
莲儿勉强站了起来,跟着远妮走进了厨房。
一阵忙碌,便已是早饭时候,举家人有说有笑,围了几张方桌,快活地吃起早饭来。
“这过去的陪客,自然是要当得了家的。我这群不争气的东西,虽有时也有些歪主意,可毕竟当不了家,还是不去吧。”席间,梁父便对众人说道。
“你也真是老糊涂了,世龙世云都还没有结婚,要他们去干嘛?”梁母道。
“礼节讲是要讲,可太过了也不好。”韩母搭话道,“陪的人自然少不了远妮和莲儿,世云呢,去了也没大要紧,只是他一去,家里便少了一个支柱,还是呆在家里为好。”
“那就让小哥哥去吧。”莲儿插话道。
“我就不去了,在家里也好帮帮二哥。”世云推辞道。
在坐的众亲戚都夸世新知礼,脑子转得快,还说他将来必是个“好当家”的。世新有些不好意思,便道:
“莲儿,你去了可别只顾作诗罗,最好还带点吃的回来。”
众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早饭已过,所有客人及梁母、春姐、莲儿和远妮都打好了行装,跟了男家的人,直向那山的西头走去……
一路上,所有人等都有说有笑,尤其是那个莲儿,虽然年小,但大人们的事情却懂得不少,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惊人的话来。
“莲儿,你这么小就说大人们的事,就不怕你爹妈训你?”一个姨娘道。
“训人也得有个理,我上不犯天,下不犯地,凭什么训我?”莲儿道。
梁母在一旁听了,也无可奈何,便笑道:
“这莲儿最小,从小就给爹妈兄姐给惯坏了,到了这地步,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远妮觉得莲儿说得在理,又不好让梁母下不了台,便道:
“我们这些当姐姐的,也总是纵其乱来,你们看,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不规不矩的……”
“哎呀,妮子姐姐,你就不知道大观园的众姐妹也识闺外之事吗?”莲儿知道妮子姐姐不是真怪自己,便抬高了声音道。
“什么大观园小观园我不懂,在这小家菜园里就是要守点规矩才对!”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道。
“菜园子里自然是不能打闹的,若闹翻了天,不仅遭人耻笑,还得饿上几个月的肚子。”那姨娘又笑着道。
“前些年没有园子一家还好好的,现在有了园子,倒会有这么多麻烦?”梁母有些不悦。
远妮听了刚才的话,知道那姨娘是话中有话,而梁母并没有明白,于是便道:
“有了园子是好事,平常种些瓜瓜果果,年关过节时候还可以凑和一下。若没了呢,也不打紧,那瓜瓜果果是救不了人的。”
众人中聪明点的倒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太聪明的也都歪打正着,悟到了三四分。莲儿虽然聪明,可对这些话也一知半解,并不懂得里面的深意,于是便道:
“将来大姐去了那边,也会分到一个园子,我就去种些瓜果怎么样?”
“你只管好好读书,管这么多事干嘛?”梁母佯喝道,“再说,两家亲都还没定,怎么就说起今后的事来?”
“这事实际上不是已经定了吗?”莲儿道,“人家那么好的人,大姐不是没有见过。”
谁又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为了礼仪和捞到一点打发之类的东西,才使大家大办特办,请了姑姑又请姨,要去男家去瞧瞧。
“咱们大家也都知道,但愿阿春姐姐将来大富大贵,与那姐夫相守一辈子。”远妮也在一旁笑道。
“就是就是,咱回家的时候一定要春姐发誓许愿,让她永不变心。”那姨娘手舞足蹈地道。
“妙!妙!”莲儿赞叹道,“待会儿大家可别忘了。”
“当然不会忘的,只是,”远妮想考考莲儿,便随意说道,“只是你读了那么多书,就不知道一点古人的誓言许词呢?”
莲儿想了片刻,便道:
“这确实有点难,不过一丁点也还是知道的。”
“那说说让大家听听。”梁母催促道。
莲儿歪着头,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众人中除远妮外,其余的都不明白。那个姨娘听了莲儿的话,不禁一阵大笑,而后道:
“我虽不大懂你说了些什么,可看你那表情,听你那声音,就知道是一段绝好的誓词。”
莲儿听罢,只觉好笑,本还想多说几段来的,可哪知那男家的人,早已迎了过来。一番吉利套话之后,梁家的人便跟了刘家的一同到了刘家大村。那一番客套话和荒唐礼,便弄得莲儿昏头转向。“早知这样受苦,咱就不来了!”莲儿狠狠地骂道。远妮是何等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见了莲儿这副样子,便走近了她轻声问道:
“莲儿,今天没睡午觉,困了吧。”
莲儿听到远妮一问,便故意装出疲倦的样子,“我正想去睡呢!”
“哎呀,我倒忘了,小孩子要多休息,就让她去睡会儿吧。”那男家女主人即刘母笑了笑,尴尬地道。可这莲儿,人生地不熟的,哪愿意一个人去?因此便动也不动,仍然坐在那里。“那个——远妮也就陪着她去吧。”刘母指着远妮道。
远妮站了起来,拉着莲儿,对众人道:
“也好,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事。”说完便走了出去。
“妮子姐姐,其实我并不困,只觉得烦!”莲儿道。
“谁不知道,”远妮笑了笑,“既然你不想睡觉,咱们就出去走走吧。”
莲儿高兴,便一下子来了精神,正此时,屋那边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莫不那就是刘芝芝?”莲儿两眼直盯着那人。
“也许吧。”
“看模样倒还周正,只是看那眼神,好像太……”
“别胡说!”远妮打断了她的话道。待那人走近了,远妮便迎上了前,微笑着招呼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芝芝姐了。”
那人抬头看了看远妮和莲儿——而后便懒懒地点了点头,“屋里坐。”说是便走了开去。
“哦,好的。”远妮心里不快。“她不会就是那世龙哥要娶的女子吧?”远妮心想。
“千万别给我娶这么个嫂子!”莲儿心里也不舒服,“好了,别管她了,咱们还是出去逛逛吧。”
“嗯,也不亏了到这里走一趟。”远妮道,“可怜这看地方只看山田房产,而不看青山绿水!”
莲儿有同感,便不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已到了一条溪水旁——这溪水并不长,只不过是石板溪的一条支流,或许,梁刘两家人的姻缘,便是这溪水牵引的吧。说来也真让人匪解,这溪水居然一反前些年的常态,忽的变得清澈明净起来——原来的臭水沟变成了如今的甘露泉,原来的凄凄水变成了如今的涓涓流。
莲儿见了这些,心里有些高兴,——不是跑到这边追蜻蜓,就是跑到那边逐飞鸟;不是跑到草丛掐野花,就是跑到溪边戏游鱼。
“莲儿,这下欢喜了吧。”远妮蹲在溪边,望着水里的鱼儿和蝌蚪,慢慢地道。
“没想到在这乱世里还有如此好的景致!”莲儿道。
远妮站了起来,正要走向莲儿,却见莲儿臂上的那白丝巾随风飘了起来,“真如仙女一般。”远妮叹道,“何不来首诗呢?”可又缺了世云,没有了他,做诗还有什么雅兴?与其那样,倒不如无聊地随便走走罢了。
“妮子姐姐,你看见了那边的荷花池没有?”莲儿指着远处的荷花池问远妮道。
远妮放眼望去,真有一个荷花池。
“没想到这世界上真有世外桃源。”远妮道,“就好像做梦一样。”
“我也这样想,妮子姐姐,”莲儿望着远妮,“我看咱们是不是来做首诗吧。”
“当然好啊,我也有这个想法。”
“那好,咱们就定个规矩吧。”
“你提出的,当然你定啦。”
莲儿思索片刻,而后道:
“我看,这么好的景致:碧水、青山、蓝天、白云、柳枝、翠叶、野花、小草、方石、青苔、浮萍、微风、芦苇、青藤、飞鸟、蜻蜓、蝌蚪、游鱼……这么多的景致,咱们就随便点一个做为题目,五言七言都可。”
“那你先说吧,”远妮点点头。
莲儿并不犹豫,只见她慢慢地走到一棵大树旁,扶着那破旧的篱笆栏杆,正欲吟出首句,却忽见一只鸟儿飞过,转而又想到大姐即将出嫁,心里不免有些伤悲。于是便吟出了一首《飞鸟》道:
鸟飞何日还,笑语把栏杆。
来年水暖时,抱得雏鸟还。
“亏你说得出,”远妮道,“我也就做一道《青苔》吧。”说罢便吟道:
苔生几何日,竟若碧草芳。
天地晚晖时,踏苔人马翻。
莲儿听了不快,但又不好责怪,便只望了望天空,独自吟道:
天阶总多情,脉脉云中间。
日日姻脂句,风情依绵绵。
远妮听了莲儿之句,心里惊叹不已:“莲儿都有如此能耐,那世云哥该是怎样的呢?”转而又想到春姐,想到自己,心里的伤痛便一下子捅了出来,恰在这时,又见到几片树叶落了下来,更让自己的心澎湃了起来。
“妮子姐姐!”莲儿见远妮不说话,便轻声叫道。
“哦,行了,听好啊——”远妮笑了笑,连忙吟道:
岁月不似碎叶残,空落泥淖秋水黯。
待到清雨再来时,碎叶已烂入浊江。
莲儿听罢心里更加不快,可又明白她的伤痛是源于自己哥哥,因此只得叹了口气,道:
“好一首《碎叶》,妮子姐姐果真不同一般。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暂且回去吧,这么多题目今后和二哥哥一块儿作也不迟。”
远妮也觉倦了,巴不得早些回去,听到莲儿一说,当然是欢喜得不得了。
回到刘家,刘家的人正准备带着家人出去房前房后走走,见远妮和莲儿都回了来,心里当然高兴了不少。
“我还以为你们正睡午觉,没想到是逛山水去了。”刘母道。
“这里山水挺不错,我们还做了诗呢。”莲儿道。
“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刘母夸道,众人也都附和着赞不绝口。
大伙儿走走停停,也没什么好说的。到了下午时候,主人客人都累了,便回了家,吃过饭,而后定了婚,择了吉日,准备九月初三给孩子们完了婚。接下来便是一阵吵闹,转眼就到了深夜时。此时,众人都已经睡去了,只有远妮一个人久久不能入眠,——想到自己真情不被人领,闺梦无人同圆,心里那一种酸痛便不禁拥上心来。
“妮子姐姐,你怎么了?”莲儿被远妮的幽咽声吵醒,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好像做了个恶梦。”远妮答道。
莲儿不好再问,便又睡了过去,远妮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只是梦里总有些恶魔在舞动,魑魅在眦睚,自己保存了多年的那个小花篮也好像被那模模糊糊轻轻飘飘的什么东西给弄了走。大约四更时候,远妮还要睡去,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好像有人在说:“那李班长倒是块活宝,若没了他,梁家可就要遭那河东狮的罪了。”远妮爬了起来,想要听个清楚听,可再也没有动静。过了半天,远妮正恍恍地将要睡去,却又听那声音道:“这韩梁两家,自古都是有缘无份,他家三代都会是用情而空徒,鸳鸯无了结的。”远妮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而后穿好衣服,想要写点什么东西出来,可偏就想不出半句。呜呼,悲乎哀哉!
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远妮终于可以不像昨夜那样心惊胆战了。“早点回去,这里好像总有个灾星在跟着我。”远妮心里想道。
吃过早饭,梁家的人便辞了刘家,踏上了归程。下午时候,举家人都回到了家,全家当然是欢欢喜喜,相互祝贺。至晚间,远妮莲儿等帮梁母做了些家务后,便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卧房,懒懒地开始休息。
远妮一回到家,就听说自己那只花篮被自家那条黄毛公狗给弄得稀烂。远妮无奈地拾起那花篮碎尸,恸哭一番,而后便坐在书桌前,两眼愣愣地望着那可怜的宝贝,伤怀之至,那泪水又不免流了出来。
直到半夜,远妮都还没睡下,想到昨夜恶梦,她的心不禁更加忧伤起来。抬头又见到那桌上的纸墨,于是便想:“昨夜就要做诗,何不今日补上呢?”想到这里,远妮便握了笔,调了砚,冥思苦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