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妮心中不快,便拿了笔、铺了纸,醮了墨,写道:
水深如何渡?云高如何攀?
路远如何去?山险如何翻?
总在黄天下,阵阵苦泪伤。
何日近君前,声声悦语欢?
无奈夜梦里,伤魂总盘环;
鼠闹卧踏侧,虫鸣红枕旁;
孤风夜不止,死气梦总狂;
魑魅恶言语,扰我不得安;
死婴还模糊,声声凄寒寒……
何日来尉迟,守我闺门房?
闺阁若清静,一梦望晨光。
可怜尉迟公,冷血无人肠。
空坐佛禅内,不顾我辛酸。
幽幽苦难去,愤愤泪弗干。
唯于星璨时,望月诗朗朗;
何日收我泪,直上九霄端;
梦抱梭椤树,夜憩月桂旁;
闷时问嫦娥,恨时询上苍;
闲时诵诗文,欢时书华章;
七夕骂鹊桥,中秋亮灯盘;
诗会青莲士,斋随美猴王……
无奈天不美,夜半鼠虫猖。
欲逐还无力,唏嘘声声叹。
梦随梦里去,人还人世伤。
强颜迎新客,脑后苦难堪。
且莫伤后句,扰我子弟慌!
写完这几句,远妮心中未免又生了些伤悲,可伤叹终究是伤叹,伤叹之后还得要闭上眼睛,凄凄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远妮还没有起床,便听到母亲叫她,说学校今天放假,所有人都要接受新的任务。
“什么新任务呀?天还没亮呢!”一向千依百顺的远妮因心情不好,便不耐烦地道。
“又是什么县里的领导要来视查,叫咱们去赶赶急。”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也就不责怪她,只是平静地说道。
二人正说着话,梁父也匆匆地跑了过来,道;
“远妮呀,县里要来检查,咱们需得去应付应付!”
“大伯,您病成这样,还这样不辞辛劳。”远妮见到梁父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快。
“没事,没事的。”梁父道,“这检查一过就好了。”
“究竟怎么个应付法?”韩母看了看梁父,问道。
“就和以前一样,让她跟春姐一块儿下地吧。”
韩母和远妮只得同意,也就跟了梁父一块儿到了地里。
你道这全大队的人应些什么急?做些什么事?说来真让人难以置信。这全队千余劳动力,几乎没有一个人做着正经的事,而是拼命地把偏远地方的玉米移栽到大路旁边,把多个人户的粮食运到几个人家里。结果上面检查得出结论:庄稼生得好,生活过得佳;丰衣足食,气象和谐。
可弄虚作假是弄不出成绩的。弄虚作假不仅费力伤财,而且还害得本就不好的东西更加不好。这全大队几千人的衣食米粮,全在这一阵弄虚作假的声浪中给泡了汤:上面的救济补贴没了,田间的农作物挪来挪去也给枯死了。明年咋办?不喝西北风吗?
县里领导一走,梁父便病倒在了床上,加之后来几天连日阴雨,弄得本就破乱不堪的屋子整天都湿漉漉的。这天梁父实在忍不住膝关节疼痛,便叫了世云去找了个赤脚医生来看看。
“这病由关节受伤、长期劳累所致的。”那医生看了一看,而后皱着眉头道。
“严不严重?什么时候可以好?”梁父有些不安,便问道。
“什么时候好?那说不定。”医生叹了口气,“不过得长期服药才行。”说完便利索地开了张药单,递给世云,“前几种药我那里都有,后几样还得烦你到大药铺去开来。”
世云接过药单,刚走出房门,便被那医生追上来道:
“小伙子,这病可不一般呀!”
“怎么了?”
“这不是一般的风湿性关节炎,恐怕那腿今后是要废了。”
世云脑子里一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除了右腿膝关节,其它关节也有炎症,若不好好照料修养,恐怕那人就成了废人。”医生继续道。
世云只觉得天好像踏了下来,过了好半天,他才无力地问道:
“那我们该怎样照料?他自己要该怎样修养?”
“平常少劳动,不要住在潮湿的地方。冬天穿暖和一点,不要受冻。”医生看了看世云,“当然还要吃药。小伙子,快去吧。”
世云转过身,满脸潸然,一个人怏怏地向药房走去,刚到药房门口,便碰见李班长柱着拐杖走了过来。
“大叔,您身体不好,怎么跑了出来?”世云招呼他道。
“今天好多了,——一辈子又能活多久,现在不出来看看,什么时候再看?”李班长叹了口气道。
世云有些伤心,也不答言,只是叹了长气。
“世云,你爹的病咋样了?”李班长又问道。
世云看了看李班长,无奈地道:
“我是来给他抓药的,——他可能会终身残废!”
“什么?”李班长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的关节炎恶化,恐怕再也治不好了。”
李班长心痛之余,便恶狠狠地答道:
“又是那杂种队长造的祸,今后要绝子灭孙哟!”
世云虽不言语,可也何尝不知道这是王队长一家的罪孽。
“到了下辈子,老子也一定让你王八糕子不得好死!”李班长继续骂道,“世云,咱们找他算账去。”说罢便扔了拐杖,拉着世云就往前走,可刚迈出几步,便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
“大叔,就让那些心烦的事过了再说吧,——我实在需要清静!”世云无奈地道。
“清静?人清静的时候人家就来要你的命了!世上烦心的事多着呢,这会儿不除了那狗杂种,你一辈子都要烦心的!”
世云正要说话,却发现那太子正躲在供销社门里往外看,“遭了,”世云下意识地道,“这回又有麻烦了!”
好在世云年轻体壮,不一会儿便带了草药,扶着李班长回到了家。
世云猜得没错,先前李班长确实闯了大祸,就在第二天上,便有几个小孩子揪了李班长,说他是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对他进行了残无人道的批斗和凌辱。当日半夜,家人将他抬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世云,把你爹扶过来,我有话对他说。”李班长无力地道。
世云知道李班长的日子不长了,心里那一阵怨怒便不禁又生了出来。可到了这地步,自己也只得匆匆地去背了父亲过来。
“老梁,我的命也不长了,我还有些事要对你讲。”李班长见了梁父,吃力地道。
梁父拉着李班长的手,流着泪道:
“老李,你我真是不幸,而今都成了这步境地。”
“到了现在,还说这些干嘛?老梁啊,我一走,春姐他们的婚事可别误了。媒人嘛,还有孩子他妈。”
老梁流着泪唯唯地点着头。
“还有,那王家的辉煌日子是不会太长的,咱们的好日子,也终会有的。”
“嗯!”梁父点着头。
“老梁……”李班长的声音渐渐地变得低微来,“有的事要顺其……自然才是,不……可以……勉强……”
“嗯,”老梁点着头,“老李,世龙他们的事?……”
李班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倒是说句话呀!”老梁急切地道。
李班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就在那一刻,生命的星星已经陨落了,一刻壮烈而又凄惨的心也永远地停止了!
这,难道就是天命?
而后几天,老梁的病情又有些恶化,整个右腿连动弹都不能。前次那医生告诉世云,他父亲的右腿已经废了。
媒人虽已离世,但两家的婚事却不能推迟。在两家亲戚的合力相助下。这门婚事也顺利成章地到了来。
这天正是金桂八月之末,山黄草枯之时,虽漫山遍野充满了秋之萧涩,但因有了这金桂的衬托,让这秋天也还算不得是凄秋。地里、山间、破房门口,隐隐还有些人影在晃动,时而还伴有唢呐和萧笛。门的中央,贴着“花好月圆”的大字横批,两侧则是一副对联,道是:
红旗飘飘斗志昂仰闹革命,喜气扬扬欢声切切迎新婚。
左右耳门也分别贴了一副对字,道是:
左耳门:红旗不倒子孙旺,姻缘总因革命欢。
右耳门:秋阳河山腾紫气,红星柳竹闪荣光。
那个年代办一个喜事本是没什么客人的,可一些亲戚朋友想到媒人新死,梁父残废,若还冷冷清清地来办这婚事,未免让人他家更加寒酸,于是便各出各的力,各尽各的心,倒将这门婚事捧得热热闹闹,排排场场。
头一天晚上坐过十姊妹席,远妮和莲儿虽已很累,可还是陪着春姐说了一夜的话,谈了一夜的心,当然免不了温习那哭嫁的歌。次日凌晨,男方接亲的人到了梁家湾,稍一休息后,压礼先生便说准备发亲。正此时,却见那王队长走了过来。你道他来做啥?这倒是大队里的礼节——凡是大队里的人娶亲出嫁,都得要大队干部来说几句吉利话。这王队长虽令人厌恶,可这样的礼节总是没有免掉的。
梁家人虽然气恼,可也没有办法。只得不耐烦地听他说了下去。
亲还没有发出,便见那李书记带着“太子”匆匆赶了来。
“老王,快回大队里吧,那头还有要紧的事。”李书记焦急地对王队长道。
队长走到一边,轻声地问道:
“什么要事?”
“听说有人反映咱们弄虚作假,欺压人民,县里新调来的那主任要下来调查咱们。”
王队长一惊,不自觉地道:“完了,完了,彻底地完了。”
是时,唢呐声已经响起,春姐自然抱着母亲大哭一番,而后便坐上了花轿,慢慢地消失在了山的尽头……
这边王队长一回到家,便一下子瘫倒在床上,“都是前辈子造的孽!”可这孽早被大山碧水给记了下来,现在想抹也却又抹不掉,“但愿这不是真的!”可这明明白白是事实,只看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便知道不一般的人已到了山里。
队长闭上了眼,曾经一切的一切——辉煌与霸道,卑颜与恐惧,都一幕幕浮现到了眼前:曾经马鞭下的奴隶怒吼了,训斥下的长工惊醒了,还有无数可怜而又可惧的鬼魂也跳起来了。
“我的天,我怎么也会有今天!”王队长惊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墙角里那把长节龙杖,衣柜上那顶威武军帽,“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吗?”王队长差点要恸哭出来。
转眼已到了夜里,按理说那县里的新主任也该来找自己了吧。可是,他没有来,他在走访乡民,或者更为了抓到自己几十年来的罪证。
静静地,一切都静静的。如果就看那星星,那月亮,你一定不会认为今天和以往有会有什么不同,可是,今天确实与以往不同,这里,发生了一件你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
县里林主任来了。
他并没有立即去找那叱咤风云、横行霸世的王队长。当他见过大队党委书记之后,便带了自己一班人走到山里,行到田边,既问寒,又问暖;既问喜,又问忧,这样直到初夜。
林主任回到住处,见李书记还没有离去,便道:
“那王同志来过没有?”
书记皱了皱眉头,不自在地道:
“本应当来的,可不知出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没有来,是不是去把他叫来?”
“不用了,一来天晚了。二来呢,要他反思一下也不是不好。”主任道,“噢,书记同志,听说村里有位大儒,不知住在何处?”
“若要会他,现在正是时候,我这就去把他请来。”李书记道。
“哎,不必嘛。是晚辈想要请教大儒,怎能如此无礼呢?”主任笑了笑,便按着李书记的肩示意他坐下来。“现在你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处理王同志的事情。我呢,暂且去看看那老人家。”说罢又问了些具体的事情,而后便向那韩大爷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