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这村主任如何这般尊重韩老?说来也并不难,在那年头,讲毛著的多,搞阶级斗争的也多;可搞文学的少,搞文学研究的更少。大环境下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曲曲小县?这林主任出自书香门弟,自小就有良好的文化修养,落到这个世道,怎不觉得孤独?今天幸闻得深山里有位大儒,又怎能不登门造访、询古问今的呢?
主任一走进韩家园里,便说明了来意,韩老也因年久无知音,倍感寂寞,今幸遇到儒者,又岂有不欢之理?
“人生一世,真是不易。几十年来,我韩某深居槛内,不闻世事,委实让人心虚气短,力不从心啊!”韩老道。
“只因奸人当道,让前辈妄遭苦累。而今晚辈虽不才,但狠心除奸之心却也莫敢有丝毫懈怠。奸除之时,前辈便会有用武之地了。”主任道。
韩老泯了口茶,苦笑一声,道:
“我韩某二十年来不知进取,苟延残喘,而今已是花甲之年,非但没了报国之力,就连自保之气也微了,何谈用武之地。”
“哎,”主任叹道,“古人云:‘不惜歌者苦,但悲知音少’,而今晚辈真是明白了。”
“我一个资产阶级分子,怎能与人妄谈知音呢?”韩老道。
“哎,前辈又是见外了,敌与我,今后自有定论,何必妄说阶级呢?”主任叹道。
“是,是啊,快喝茶。”韩老笑了笑,“东方须臾高知之,今后是非忠奸自有定论的。”
“哎,晚辈虽自小心志就高,可到了这年头,却也实难做人呀。”主任感叹道。
“怎讲?”
“世间荒唐之事层出不穷,人间悖礼之举时有发生,可我一个共产党员,也只得唯上面命令是从。说实话,晚辈常是上嫌我浅薄无知,下骂我占势压人呀。”主任叹道。
“《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流,官场常理!”
主任没有答言,半晌,又才猛然问道:
“刚刚离世的李同志平时人品如何?”
“小李性质刚烈,为人正直,如此一走,委实冤枉啊,”韩老叹息道,“未知老天明日,又会是如何模样!”
“奸只在奸世,荣则在荣年。十年若无太平,三十年必会有之。前辈何需妄自哀怨,伤人心脾呢?”主任道。
“畴昔当时迟,晚节悲年促。世间太平自有时,老夫性命能几日。到那太平盛世之时,也未知来生投胎已有几岁。”
“前辈劳苦德高,心性高尚,不见太平岂能心安?不睹盛世何以归真?上有苍天,下有黄土,我想前辈一生定能一睹盛世风采的。”
韩老思虑半晌,忽然倾身向前问道:
“何为太平盛世?可是整日批斗昏闹,天天阶级斗争?民不能聊生,鬼不得安宁?山为之怒吼,水为之流泣?”
“前辈,”主任长叹一声,“这太平盛世,岂会是如此模样?古有文景之治、光武中兴、开元及康乾盛世,今人民当家作主,岂比不上古人?”
“今人比不上古人的事多着呢?”韩老道。“而作乱的倒并不比古人差!”
主任垂下了头,脸色苍白,而后道:
“治世者无能,乱世者有加。真让人不可思议。不过,乱世者必入地狱,治世者必遇伯乐。伯乐引骏马,必能行千里。到那里,邻国相望,鸡狗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您老先生亦可隐居桃源,颐养天年了。”
“哈哈哈……”韩老大笑道,“只叹太平盛世迟迟不来呀!“
“太平必有时,盛世必有节,你我不见不散,不见太平盛世,必不瞑目归天!”主任瞪大眼睛,话音干脆而又响亮。
“好!”韩老道,“不见不散!只是老头有一事请教?”
“怎敢怎敢,只不过磋切磋切罢了。”
“子曰:‘《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春秋》以义’,我想如此高妙精深之理,如何能妄遭封杀?若要盛世,而无《诗》《书》《礼》《乐》,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批林尚可,批礼怕是件惹后世耻笑的事情。我想仲尼必会得到翻案,前辈就不必为此事担忧了,世道必会得到改观的。”主任道。
“三十年前老夫也曾在民国任职,虽见到民不聊生,恶霸当道。可乡里城内,一些富户也还进取,学得些技术自谋职业,有的办厂矿,有的理丝织,有的跑买卖,有的兴商行。虽大多无功而终,然社会也尚还有活力。可如今一来,一大二公、朝起而下地,日落而归巢,正比如和尚撞钟,得过且过。倘若长久如此,未来社会可又会是怎般模样?”
“哎,我林鸿运一生不求功名利碌,但求家室平安,身为一名干部,虽明知这样会后患无穷,可又无力回天,唯得唯唯听命,唉!”主任叹道。
主任见韩老并不答言,便又道:
“《周书》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万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没有工商之类,社会死气沉沉,又怎会有什么前途!”
“可何时工商才兴,贸易才盛呀!”韩老叹息道。
“乱久必治,将来会有改变的。”主任道,“只要耐心,有……”
正说话间,那房门被撞了开来。韩、林二人回头望去。
“世云,怎么是如此没有礼貌?没见到我正和别人说话吗?”韩老见是世云,便训斥道。
“这……”世云不知所措,便退了回去。
“这叫什么云的,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莽而无礼?”主任皱着眉道。
“这小子是邻人梁家次子,自小便跟了我学些诗文,只可惜无甚进益。”
“莫不就是那个睚眦必报的梁世云?”
“正是,你如何知道的。”
“前辈不会忘了那个刘会计吧,而今都在城里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当然也听他讲过少许。”
“哦,”韩老道,“不过这睚眦必报好像有些过分。古人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这世云倒是懂得‘偿’、‘报’二字,只对个别令人深恶痛绝的人‘施舍’罢了。”
“老刘也这样讲过,”主任道,“只是那小子,看来总令人有些不悦。”
“怎讲?”韩老的脸色骤然一变,问道:
“脸色阴沉灰黯,眼神哀伤怒怨,心里好似有大结未化,妖魔缠身啊。”
“如今世道,几人心里无结?天昏地暗,几人心里无怨?衣食不济,几人心里无忧?主任同志城里做官,少知乡里之事啊!”
主任并不说话,沉默半晌后,便长叹了一声道:
“是林某失职了,我林某今后一定多走基层,勤查民情,以不负国民所望。”
世云走出韩老书房后,便在门外站了一会,不想偏听到那林主任的话,“什么官僚又来闹主义了?看你能红火几时!”世云骂道。
世云怏怏地提起脚步,走出园子那道门槛,“狗啊,好好做好本行,千万不要失职哟!”世云摸了摸那黄毛公狗,轻声地道。那狗也似乎懂话似的,只见它摇了摇尾,又四处望了望,“去吧,我还有事呢!”世云驱走那狗,加快了脚步。刚走出几步,便听到狗吠了起来,世云回过头,径向狗吠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走了过来。“她是谁?这么晚了还来干嘛?”正在惊异,便见那女子已走到了韩家门外,那狗也狂吠了起来。“有人吗?”那女子有些惊恐,颤颤惊惊地问道。
“这声音怎么这么好听?”世云心想,“这样乱世竟有这么美的声音,真是太难了!”
“请问这里有人吗?”那女子又问道。
世云正要过去,便听见那木门“吱”地一声开了。
“哦,你找哪位?”那是远妮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不是韩老大爷家里?”那女子道。
“正是,我是他孙女儿远妮,你有什么事吗?”远妮拉进那女子,道。
“哦,你就是远妮姐呀,我听刘伯伯讲过的。”那女子道。“我叫林霞,今天我父亲去拜会大爷,可到了这时还没有回去,我是来接他的。”
“哦,林主任的女儿。主任现在正和爷爷说话,你就先坐一会儿吧。”远妮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去取了杯子,倒了凉茶,递与林霞。“你父亲是来办公事的,你怎么也来了?”
“我娘本不许我来的,可她怎么阻碍得了我?我‘买通’了我老爸,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你爸真开明,”远妮笑笑,“要是换了我爷爷,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开明?”林霞放下茶杯,“才不开明呢!要不是我朝劝夕说,生磨死磨他才不肯呢?”
“那你为什么执意要来?”
“整天呆在家里就像坐牢,再说,城里也没什么好的,整天吵吵闹闹嘈嘈杂杂的,连觉也睡不安稳。”
“哎,乡下人可都盼到城里住呢!”远妮似笑非笑,慢慢地道。
“谁要去,我和他换好了。”林霞道,“不要青山要黄土,不要绿水要污水,不要清静要嘈杂,不要质朴要倾轧,真不可思议!”
世云听到这里,心想:“这人也真还有些特别,别看说话斯斯文文,心里可还有两下子!”正想着,便又听那叫做林霞的道:
“哎,远妮姐呀,听说不远处还有一家姓梁的,虽世代贫农,可现在梁氏兄妹,很是了得。”
“刘伯伯给你们讲的可还真的不少。”远妮笑了笑,“那老二世云哥,就比我大几个月,可比我强十倍,那最小的女孩儿世莲呢,虽还只有十二岁,可也比我强得多。”
“那你和那个什么云的不是青梅竹马吗?”林霞道。
“别瞎说,我们自小就在一起长大,亲如兄妹,可……”远妮说到这里,又咽了回去,“可各是各一家,娶亲完配的事也各做各家的,怎么能随便扯到一块儿?”
“哦,”林霞笑道,“我看远妮姐是山里芙蓉,难得的美人,自有自己的眼光,是不是看不上人家?”
“哪里,”远妮脸色骤然一变,“不爱红装爱武装,哪里什么美女不美女的。”
“嗨,什么武装?你武装了反革命,人家就要革你命,你竟然还不知道!”
“怎能这么说,就不怕挨批?”远妮心里有些惊慌。
“批就批,大不了成为反革命的敌人。”
世云越听越觉得震惊:“一个十五六岁的城里女孩子,又怎么知道这么多?怎么有这么大的胆识?”
“说得这么轻巧。你从城里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愁苦哀痛,说几句激昂的话也不会遭到什么不测,可时间一长,你就会明白的。”远妮道。
“什么逻辑?我可不相信形式逻辑?”林霞道。
“你知不知道那个李大叔?他是被谁整死的?除了有些恶心烂肠的人外。那些不懂世情最最革命的城里知青,却是最为厉害的。”
“知青?”林霞不解,“他们成了刽子手?”
“不是刽子手,是他们什么都不懂——既不顾理,也不讲情,事情来了,便对那些所谓的反革命深恶痛绝,进而恨之入骨,再而日日批斗,直至人家惨死或残废!”
世云还想听下去,可见自家房屋里那灯光亮已了起来,莲儿则随着那灯光走了出来,“一定是她来接我了,”世云心想,“还是早些回去吧。”想着便转过了身,径向自己家里走去。
世云回到家,和莲儿说了几句话,便到了自己卧室,这时世新已经睡去,世云不好打扰,也就轻手蹑脚,轻轻地关了门,独自坐在窗前,看着不远处一闪一闪的韩家的灯光,“那女子还在和远妮说话吧?”世云想道,“她们又在说些什么呢?”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那狗叫声又传了过来。世云睁大了眼睛,直望着韩家院子的大门。门开了,那主任走了出来,紧跟着出来的便是那林霞、远妮和韩老。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后,那林家父女便辞了韩家,向山的那一边走去。
世云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远去,心想:“莫不这二人是命里带给我们的!”想毕又看了看那林霞:白色的衣裙,盈盈地细步,伴着怡人的微风,披着皎洁的月色,正如一个仙女降临尘世,“我怎么觉得这人如此亲切?”世云想,“不会还有一番姻缘吧。”想到这里又不禁骂自己痴傻,“亏你想得出,人家尊贵无比,你是个挑大粪的,真是瘌哈蟆想吃天鹅肉。”正骂着,忽听远处人声嘈杂,继而火光闪耀,“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晚了。”世云迅速摸出火柴,点了油灯,“去看看吧。”想罢便站了起来,掩了房门静静地向那嘈杂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