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的事情总只在风花雪月的时节发生,而风花雪月的感觉却可以在任何时候产生。世云、莲儿及远妮自那次联句之后,便各怀心思,时而沉思,时而感叹;时而幽咽,时而狂欢。那联句中的言言语语字字句句,也犹如一把尖刀或一杯蜜糖,不是刺入他们的心肝,就是沁入他们的心脾,让这些“才子佳人”们总是夜里难以入梦,梦里难以梦圆。那以后的山山水水也好似不如以前那样厚谆、亲切、引人留恋;那星星和月亮呢,也好像听厌了他三兄妹的绵绵哀语,偏在元宵之后就东隐西藏,不肯露面。
“为什么二哥哥总是那么无情无义呢?”每当看到月亮将要出来却又被浓云挡了回去、太阳将要露面却又隐藏下去的时候,莲儿心里就开始埋怨,“要是二哥哥有了这份情义便好了。”可这世云,偏像这月儿、太阳一样,时隐时现,让人心里在又急又惶,但却又无可奈何。
远妮呢,也总叹这山不够郁葱。零零星星的几棵树,总不能为自己提供遮风挡雨供人憩息的场所。除了这些,她还想这大山苦于容纳自己,——也许不是容纳不下,只是不愿让外来的鸟儿来捕猎他们的食物。——也不尽然,或许是因为这山的树木过于零星而愧于接纳自己,——只等到山林密茂的时候,他才会唱天地之歌,咏山水之曲,来迎接别家的贵客吧。
世云的心更加复杂,他明知这溪水是不会有多大前途的,但他却深恋着这水的清澈与宁静。可是,仅仅清澈的宁静,就能让自己动心吗?要知道,自己不能总囚在这山里。若迷恋于这有气无力的溪水,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心志?只可怜这溪水,只会跟着渠沟洼谷四处游走,而不能像滚滚波涛一样拍浪前行,永远无息。
三人虽各怀心思,但日子还是平静地渡过。世云和远妮还是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读书。因开年田间事忙,大人们忙不过来,大队里便来了个通知,要求全村全体师生必须上午上课,下午放假回家干活。因为莲儿太小,加之父母疼爱,因此便没让她下地,只叫她在家里帮忙做些家务小事。其余各兄弟姐妹呢,也没多大改变,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
日子一晃,便到了阳历三月。这时节本应是春光暖暖的,可老天就是不作美,偏在这时候下起了雨来。这天正下着雨,风吹得屋上的茅草四处乱飞,偶尔还夹着雷声闪电。
“妮子姐姐,你看雨水都落到你身上了。”莲儿眼睁睁地看着屋顶上漏洞里的水珠落在了远妮的身上,心里很是委屈。
远妮本也感到寒酸,但为了不使莲儿伤心,便安慰她道:
“春天里的雨,怎么叫淋呢?应当叫沐才对。沐雨之后,必有来年的欢欣的。”
正说着,忽听梁父叫世云,说是要他出去帮忙把屋顶修补修补。世云哪顾得犹豫?只见他一手脱了外衣,两脚一蹬,双手一攀,便上了屋顶。
风雨中,梁氏父子在忙碌着。
“妮子姐姐……”莲儿见到这幅景象,心里一酸,眼泪便禁不住流了下来。
远妮本也是个极其脆弱的人,可在这个时候,又不得不装出坚强的样子,对莲儿道:
“莲儿,你不是一向挺乐观的吗?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哭哭泣泣的呢?你看你哥哥们都长大了,将来自己动手修了房子,便不会淋这雨了!”
莲儿只顾哭个不止,几次想要说话,却都咽了回去。半晌,她才望了望远妮,道:
“妮子姐姐,什么时候才会过上安宁日子?”
远妮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茅屋为春风所破,真让人不可思议!”过了好半天,莲儿才道。
远妮见莲儿已改了先前模样,便笑了笑,道:
“秋去冬来,是寒冷的;春走夏至,即使茅屋破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可不愿做烈日下的寒士!”莲儿笑着道。
远妮沉思片刻,叹道:
“安得广厦千百间,天庇天下寒土俱欢颜。”
莲儿听到这里,觉得远妮取笑自己,便安静了下来,只顾愣愣地望着线条一般的水珠。
梁父及世云诸兄弟一直忙到夜幕降临时候,才将那破屋顶免强修补完毕。“终于完了,今晚一定得早点休息!”世云心里想。可不妙的是,偏在这让人又饥又饿的时候,那李班长又匆匆地过了来,说准备定个好日子,把春姐和他侄儿的亲事给定了下来。“见鬼,我这辈子真是没有清闲的命了!”世云叹道。
怀着满腹不快吃过晚饭,世云已倦得动弹不得。忽然,一个熟识的声音好像叫唤着他,“好像是疯大爷。”世云想着,便走了出去,真不错,叫他的人正是疯大爷,只不过头发胡子已经全白,手里还柱着一根拐杖,活似一个神仙。“大爷怎么一下子头发胡子全白了?”世云走上前道,“忧则生悲,悲则白发,忧多而白发生也。”疯大爷道。世云想:这大爷本不是疯子,为什么要装成疯子呢?正想着,那疯大爷又道:“世云呀,人生之大,不可不测。你与韩远妮是没有缘份的。你的姻缘,还在百里之外,如若五行与你生辰相克,这姻缘便得在万里之外生根了。”世云正要问话,忽然一声霹雳,把他振了一跳。——原来是场梦!
世云坐了起来,细想着梦里的话,“那疯大爷也真有些神奇。”但转念又想,梦是梦,怎能当真?还不如出去走动走动。
世云拉开房门,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后来见雨点小了些,便径直向那石板溪走去。
夜色朦胧,山野森森。这山野里,好像真有什么玄机。
“谁?”世云见前面那大榕树下一个人影在晃动,以为又是那太子想要暗害自己,便厉声喝道。
那人并没有答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世云见那人不像暗害自己的模样,便走了上前。细细一看,却是疯大爷。“莫非梦里真的有鬼?”世云想,“《红楼梦》里的事莫非又会重演?”正想着,忽听那人咳嗽了两声。听那声音,世云确定那人正是疯大爷无疑。
“大爷好,”世云招呼道。
那人止住咳嗽,半晌才道。
“吾与凡俗已无瓜葛,何有子子孙孙?”
世运见他如此,便改口道:
“大师从何而来,又将何处而去?”
“自来处来,向去处去。”那人道。
世云听得好笑,便微笑着又道:
“去年见了您的缺字诗,心里很是震憾,今幸逢大爷,还求高见。”
“吾游历天下,既无昨日,亦无今天;既无过往之语,亦无来世之言。”
世云见他如此固执不肯道出前事,便又道:
“大爷不是没有过家室,只因遭人迫害,才致今日家破人亡,如何今日见了晚辈,竟如此无情?”
“这一情字,如何能贪求得?吾情既去,自是幸事。”那人沉思片刻,满脸愁容。
“大爷之言,晚辈甚是不解。”世云道。
那人双十合一,而后道:
“情者,莫过于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皆尽为真真假假;而真真假假,无外乎虚虚实实,世间万物,说虚便虚,说实便实,虚实之变,无外乎淫意之变,奸心之易罢了。
“莫不那山川河岳小桥流水也是有情有义的。”世云又道。
“山石自古便有情,小桥历来总抱恩。古来山石之灾,水流之患,莫不是那些竖子淫妇所致。”
“此言怎讲?”
“物聚则成气,散则为影。这山石流小一触奸者之体,淫者之气,便各避深远,躲之不及,何以庇佑天下?”
世云沉思片刻,而后又问道:
“哦,原来这山水神灵也是那样的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施主之言差矣,这奸者淫人之流,神灵又何足惧之?只是此类碌蠢,败世风俗,害人心志,神灵若不避而远之,百年之后,世遭劫难,使善者不能求生,恩者不能梦熟,岂不负了祖先,愧于苍天?”
世云越听越觉可笑,可觉得这些语言新鲜有趣,便又问道:
“那何为奸?何不淫?”
“奸者,追名逐利之徒;淫者,贪安求乐之众。日日念山水而不知恩善修其德,夜夜求名利而莫晓静心尚其灵的人,便是****之族了。”
“那人生一世,就只能恩善修德,静心尚灵了吗?”
疯大爷双十合一,并不说话。半晌,世云又问道:
“人之情如此,山水之情又当如何?”
“乾者,庇天下生灵;坎者,孕万物之基;艮者,压邪恶之徒;震者,慑庸者之流;巽者,走淫毒之气;离者,焚潮者之心;坤者,育万物之躯;兑者,囚罪者之魂。”
“那人之情如何与天、水、山、雷、风、火、地、泽融融共生呢?”
“莫如敬而修之,爱而护之;倘若一生贪山念水,缠绵悱恻,倒是辱了天然之灵,污了地造之韵。”
世云略有所思,继而又道:
“倘若一个人一度痴狂无度,深陷渊谷而又不曾遭遇天灾人祸,又当怎讲?”
“深隐渊薮之众,若无自身之修德,荫恩之庇佑;若少日月之圣灵,山水之厚德,是不能脱苦海而求新生的。”
世云听到这里,忽又想到去年的离雁一诗,便道:
“离群之雁,可能归巢?”
“离雁若能心悟,破窠必得精修。离雁返还之事,自是固有之理。”
世云正要问话,却又听疯大爷道:
“山湾水北,定有高堂相唤,施主请回罢。”
世云细细一听,却无声音,待他再要问话时,那疯大爷已悄然离去。
“大爷,晚辈还有话相问。”世云欲要跟上前去,却给狠狠地摔了一跤。而那疯大爷,正大踏步走向夜幕,“哎!”世云站起身,不禁长叹一声。
正在这时,世云忽然听到有人隐约叫唤。侧耳再听,却是父亲。“那疯大爷的耳朵可真灵呀!”世云想着,便向那声音走去。
“世云啊,你怎么这时候又给跑了,真要把我给急死了。”梁父一边喘着气,一边埋怨道。
“哥哥和弟弟他们不是在家吗?”世云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那哥哥平日里就小心眼儿,又不大爱说话,世辉那样子,三句话有两句话与人家对不到头,怎么来招呼客人?世新虽强一点,可毕竟太小。”
“李大叔又不是外人,那怕什么?”
“平常日子里虽不分内外倒还可以,可到这时候,娶亲完配的事,就得分分才是。”
世云听了好笑,便道:
“这良辰吉日您比我通得多,作不作主也全由您,要我做什么?”
“这……”梁父心里着急,可又不好启口,过了半天,才免强说道:
“世云你也不想想,你姐姐跟了咱们这么多年,若是今年或明年就出去,咱哪来那笔收入呀!”
世云听了更觉可笑,便又道:
“未必要向李大叔借?”
“那倒不是,”梁父想了想,“按老规矩,男家求亲定婚是要送礼猪派打发的,可到了现在,他们竟不提不说。”
“哦,那我能做些什么?”
“你就在一旁坐着,旁敲侧击就可以了。”
世云虽然极不愿意,但又无可奈何,因此只得回到了家里,无聊地去陪客人。
世云刚一进门,便听见母亲道:
“大家也不是外人,咱春姐嫁到你侄儿家,也就像在自家里一样。”
“就算嫁到你家,也不一定像自家人,更何况是嫁到你妻子的后侄呢?”世云心里想道。正此时,梁父已走上了前去。春姐则在自己房里和莲儿说话,“过去说说话,看她怎么想。”世云想着便到了春姐房里。
“唉呀,二哥哥呀,刚才你都跑到哪去了?”莲儿见到世云便埋怨道。
世云走进屋里,见远妮也在里面,便道:
“远妮也有闲跑来玩玩?”
远妮倒被这一问问得尴尬,便不自在地道:
“我什么时候没有闲?哪一天没跑过来玩玩?”
世云也觉自己问话话问得无聊,便不再多问,只找了位子坐下。
“我看你们三个也真有意思,天天见到还说那些客套话。”春姐道。
“就是,二哥哥也真不会说话。”莲儿也在一边道。
世云听了并不计较,过了片刻才道:
“姐姐,那李大婶的侄子你看见过没有?”
春姐不好意思,便道:
“看没看见有什么关系?将来总是要看见的。”
“我倒在李大叔家看见过,人很厚道,也很勤快。”远妮搭话道。
春姐不希望他们谈自己的事,便撇开话题,道:
“远妮,听莲儿说你们三个建了个诗社,是不是真的?”
“哪里是什么诗社,只不过做几首打油诗罢了。”远妮道。
“未必是打油诗,”莲儿不服,“若时间倒流五百年,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独树一帜的‘恩施诗派’呢!”
世云暗笑妹妹不知天高地厚,于是便笑了笑,道:
“诗社倒有,但只是定了个名。要组个真正的社,恐怕要到下辈人呢。”
莲儿听不进这话,便冷不防地问道:
“姐姐,你会不会哭嫁歌?”
春姐听了,不知妹妹葫芦里想了些什么,便道:
“不会。怎么了?难道你会?”
莲儿摇摇头,“我曾听人哭过,可记不下那些歌词。”
这哭嫁歌远妮小时候便跟母亲学过,只是后来被爷爷发现,强令她不得学习,才使她放弃了学唱,时间一长,也就忘记得差不多了。
“我小时候曾经学过,只是后来爷爷不许我唱了,”远妮道,“不过我娘可能还会,如果你想学,可以找她去。”
“那太好了,我和姐姐一块儿学。”莲儿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