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见他们不理不睬,心里很不痛快。低头又见到自己手中的酒面无人接,更是气愤。或是舅父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向妻子弩了弩嘴,示意她去收下礼物,可她就是不去。莲儿正在纳闷,忽见表姐出来,便说了声“表姐好”,可这位表姐,也和舅父舅母一样,丝毫不大爱理莲儿。舅父见都不去收礼,没了办法只得自个儿上前。莲儿心里因为不快,因此送走拜年礼物后,连坐也不坐,便一口气匆匆地跑回外公家里。
“莲儿,你很长时间不到二舅家了,怎么坐也不坐就回了来?”外婆看到莲儿,惊奇地问道。
“他们嫌我是女孩子,连礼物都不肯收。”莲儿怒气冲冲地道。
“怎么出了这样子的孽障!”外公骂道。
“我看今后便不用跟他们来往了。”外婆道,“莲儿,你也别太在意,横竖你那舅母不是个东西!”
正说着,世新也回了来,见他们都一脸怒气,便忙问了缘故。
“别理他们,他一家人哪个比得上你?凭什么嫌你是女孩儿?”世新安慰莲儿道。
好在莲儿是个开阔的人,不大一会儿便忘了先前的事,还如往日那样快快乐乐。
因外公家的伙伴少,世新和莲儿也有些不习惯,因此只过了两夜,便回到了家里。这些天来,家中也来过了一些客人,这当中当然免不了李班长女人的外侄。
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五元宵,各家都忙着做花灯扎“毛狗棚“——一些粗活由大一点的哥哥做,细微点的便成了女孩儿们的任务。你道这“毛狗棚”是什么东西?说来倒有一个传说。相传许多年前,这恩施地区人烟荒芜,常有野兽出没,偶尔一户人家,夜间也不敢出来,怕遭了野兽侵袭,可偏偏有个时代,这里狐狸盛行,经常侵入百姓家里,弄得处处不得安宁。其中一户的男丁和孩子都给狐狸弄了去。正当这幸存的女主人伤心欲绝准备自杀的时候,白虎降落在她面前,这女人见到白虎惊惧万分,恨不能马上就死,“狐狸当道,害人骨亲。若你自杀,岂不是纵容恶狐害人?”那白虎道。“那我该如何?”女主人颤颤惊惊地问道。“正月十五是狐国上下庆祝宴饮的日子,你们只需于这天烧了狐狸的窝棚便可永安无事。”“怎么烧法,它们的窝棚又在何处?”那女主人又问道,“只需用玉米梗加上些荆木扎成便成狐狸棚。着火而棚去,棚去而狐尽。”说毕,那白虎便悄然消失,女主人知道这是白虎下凡,保佑生灵,于便是便三拜五叩,千恩万谢。翌日早上便开始东窜西走,招呼全村人等在正月十五都扎上一个狐狸棚,到晚上并一炬焚之。自这以后,全村便再也没有狐患出现,可这一“烧棚”的习俗却流传了下来。这里所说的狐狸,在土家人叫来则称之为“毛狗”,因此,烧“狐狸棚”又称烧“毛狗棚”。
这梁韩两家烧完毛狗棚,便都回到了家中,重操那以前玩过的象棋和纸牌,将近半夜,各人都乏了,莲儿也不顾他人,便进了里屋,正要睡下,却见远妮进了来。
“莲儿,人家都不睡,你一个人也好意思?”远妮道。
“那又是下棋又是玩牌的,有什么意思?与其受那罪,还不如睡的好!”莲儿道。
远妮想了想,“咱们的诗社已沉睡了一个多月,你就不想叫她醒来?”
“就是呀,”莲儿一下子来了劲儿,“古人都喜欢在元宵之夜填词作赋的,我们怎么就不能过一番瘾呢?”
“既然这样,你还想睡不成?”
“我怎能坏了你的雅兴呢?”莲儿道,“再说,今年你和二哥哥都要满十八岁了,我们也得庆祝庆祝。”
“那好,咱们就去约云哥吧。”二人说罢,便去叫了世云,偷偷地出去。
“二哥哥,今天的诗,可不要再那样哀婉缠绵了。”莲儿道。
“做诗,你道何为诗?诗者,心之诉也。若没物,又何谈义,无义,又何谈诗。这做诗,无外乎先亲物,再感之,而后定诗罢了,若没了物、义,又怎谈得上诗呢?那身处地狱心囚囹圄的人作些歌德颂世强颜欢笑的诗,你就不厌恶?”世云道。
“云哥说得好,做诗是发于心的,最忌悖心而无病呻吟的了,我看做诗还是真诚一点的好。”远妮也道。
莲儿正要说话,却忽听远处有人吟歌。
“莫不又是疯大爷?”莲儿道。
“一定是他,哎!”远妮叹道。
世云若有所思,半晌,才慢慢吟道:
银盘无奈今夜还,桂子娥妲心感伤。
待到水流山绿时,半江笑语半泪光。
“二哥哥呀,我说你真有些痴病,与其这样心里受罪,还不如不出来的好,”莲儿责怨二哥道。
“我说莲儿呀,你与其这强人所难,这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说出的好,”远妮在一旁笑了笑道。
莲儿无话可说,只得另换了话题,道:
“这一个人作诗,各有各的心思,好像并不大合我的心意,倒不如我们一块儿作,凑个乐府体的来?”
“我看也可以,不过我觉得对联句更好。”远妮道,“虽然难一些,但这样有趣。”
三人商量一番,最后认定对句为妙。
“总得有个主题吧?”远妮道。
“既景而咏,何须定题?”世云不赞成远妮的意见。
“这样吧,我看古来咏诗填词的女子并不太多,出名一点的也莫过于蔡琰易安,可遵了她们又不太俗气,倒不如咏一些不大有名气的。”莲儿道。
“那你就随便定一个吧。”世云道。
“近日我正读《水浒》,里面有一个李师师,是不是可以咏她一咏?”莲儿望着众人道。
“咏一个青楼女子,是不是……”远妮有些不自在。
“你就不知道历来咏苏小小的么?”莲儿道。“我看咏师师没有什么不可以。”
世云见到远妮的表情,虽怪她有些古板,可又不好驳斥,便道:
“何必拘泥于某人呢,只要略微提一下便可以了。”
“也好,那咱们就各自好好想想,别到时候成了哑吧,——云哥可要开句的哟!”远妮见他兄妹二人都赞成提李师师,便附和着笑了笑道。
三人各思考了片刻,而后又看看周围的景致,思思过去的往事,忆忆古来的典故。
“都准备好了吗?”远妮看了看众人,问道,“云哥,开个头吧。”
世云收回眼神,看了看远妮和莲儿,道:
“你们可知鲁班的木马过河的事?”
二人点了点头。
“那我就说了,听好——
木马飞长江。”
“怎么开这个句,这里既无木马,又无长江。”莲儿道。
“虽无木马,却有七星桥;虽无长江,却有石板溪,如此联想怎么不可以?”世云解释道。
莲儿点了点头,而后略一沉思,对道:
“低云走汪洋,男爵还熟梦。”
“如何一下转到了‘男爵’?”世云不解地问道。
“你这也不知道,‘木马飞长江,低云走汪洋’之时那些达官贵人在做些什么?”
世云想了片刻,而后点点头,道:
“远妮,轮到你了。”
其实远妮心里早有把握,只见她不假思索便对道:
“女尼总命伤,谁记深山石。”
世云听到这里,心想:远妮如何又起了这一句?这下一句又该如何对呢?
“这太难了吧。”世云道。
“这也难呀,亏你还是二哥哥呢。”莲儿笑着道。
“如果对不上,随便说一句也可以,不受对句之限,”远妮笑了笑,道。
“那我就说了,”世云说罢,便对道:
“孰忘水中萏?”
世云正愁起不了下句,却忽见一只鸟儿飞过,凄沥声声,哀声鸣鸣,“莫不又是离雁之类?”世云想着,便忆起了去年冬夜咏离雁之诗。
“怎么不起下句?”莲儿望着二哥问道。
世云正在哀伤,却被这一声问话惊醒了过来,忙道:
“既是即景而咏,我就随便起了,”即而起道:
“飘摇千里泪,”
莲儿笑了笑,道:
“恍惚十年欢。
一朝世事新,”
远妮对道:
“几世奇缘短。
可悲飞鹧鸪,”
世云道:
“岂恨死鸳鸯。
纵有元宵月,”
莲儿沉思片刻,道:
“岂无中秋光?
烛火俱灰灰,”
远妮听到这里,道:
“莲儿从来都不大喜欢哀伤的句子,怎么今天却有了‘烛火俱灰灰’之句?”
“妮子姐姐就没听说过‘元宵夜里烛光黄,千家万户秉烛玩’的诗句?这‘烛火灰灰’又怎么是哀伤之句?”
“你说那诗是从哪来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世云诧异地问道。
“上次我听我外公说,三十年前有个算命的到他家里,留下了这句诗。”
“哦,我倒以为是哪个名家诗才作的呢。”远妮笑了笑,“难怪这么拙劣通俗。”
“妮子姐姐你就别这样诋毁人家,看你能对出怎样的句子。”莲儿道。
远妮看了看莲儿,道:
“宫灯皆恍恍,花灯无喜字,”
“好一个‘花灯无喜字’,真是用绝了。”世云赞叹道,“我对的是——
春联缺文行。”
“对的也不赖,只是我觉得偏得太远了。”莲儿道。
“什么偏不偏的,咱们不是说过即景随便对对吗?”世云虽然这么说,可又不好扫了莲儿的兴,便如是说道。过了片刻,世云便又起了下句道:
“百年得世荫,”
莲儿略想了一会儿,道:
“年少去乳娘。
多幸天教女,”
远妮觉得有难处,想了半天,才免强对道:
“实感地无双。
夜深三更去,”
世云对道:
“曦明万代还。
龙恩难诗文,”
“如何一下子转到这里?”莲儿问道。
“如此多灾多难多幸多运之女,其万代之后将是如何模样?我如何不能设想猜度?”世云道。
莲儿也不多说,便对道:
“蛇子多华章。
宫灯总诗吟,”
远妮想:如何一会儿‘难诗文’,一会儿又‘总诗吟’?可人家正等着自己对句,便匆匆地对道:
“霓虹却夜赏。
愁里千人去,”
世云正要对上,却听莲儿道:
“总是愁啊悲的,就让我代你对了吧。”说罢便对道:
“笑时六亲欢。
总有艳阳日,”
远妮不好再出愁句,便对道:
“岂就天地光?”
“对得好!如何起下句?”莲儿道。
远妮抬头远眺,圆月依旧,溪水依清,便道:
“月光照河池,”
世云本没有好心情,见远妮和莲儿这几句对得妙,心情倒也好了许多,于是对道:
“红花绕山岗。
举寨山河绿,”
莲儿道:
“满园花色香。”
说到这里,莲儿便住了嘴,想了片刻,才道:
“我看这对句已对到了顶吧,再对便是狗尾续貂,还不如就此完结了事。”
“我也有同感,现在是‘举寨山河绿,满园花色香’,若是再对下去,恐怕又是些伤感断肠的句子。”远妮也在一旁道。
“你们说了算,我无异意。”其实世云也是这样想的,“这些韵句还得有个名字才对嘛。”
“这还消你说?社长倒是做什么的?”莲儿道,“社长姐姐,你就是个名吧。”
“这对句共有十八韵,可上下意义却相差甚远,倒不像一篇诗文了。”远妮道。
“这好说,分上下两部分就可以了。”莲儿道。
远妮想了想刚才的句子,而后道:
“这两部分恰恰九九对分,上半部分九句,下半部分也是九句。”
“真是巧合,”世云道,“远妮准备定个什么题目?”
“我看就定‘元宵夜忆优伶触景感怀上下联句十八韵’吧。”远妮道。
“我看可以,”世云道,“我那里还有些纸墨,今晚回去你们便也到我那里,咱们一起整理整理,抄下来让韩大爷批改一下,如何?”
远妮、莲儿同意,也就不多说。远妮因见莲儿打颤,便忙脱了旧毛衣,披在莲儿身上。世云自是惭愧,但又不好言语,莲儿本来很冷,见远妮如此,心里甚是感动,而后只恨二哥哥无情无意,竟白白地要把这好嫂子扔给别人。
这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待回到家时,家里灯虽未灭,但人却已鼾。三人整理完诗稿,世云和莲儿便送了远妮回家,回来后又轻脚细步,洗漱一番,而后各自睡去,暂无言语,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