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还未来临时,别去赞美白天;当女人还未焚身殉葬时,别去赞美女人;当刀剑还未经受考验时,别去赞美刀剑;当少女还未出嫁时,别去赞美少女;当冰层还未被跨越时,别去赞美冰层;当啤酒还未被品尝时,别去赞美啤酒。
——维金古谚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上午8点
伦敦大本钟停了?
醒来后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我在窗边看着上海的早晨,再一次打开手机,读着春雨从万里之外发来的短信。
到现在也没想好该怎么回复她短信,但我相信她不会是乱开玩笑的人,尤其是大本钟停摆这种大事件,也不是任何人能开玩笑想得出的。
但愿能从网络上证实这一消息,在国内几家门户网站里,还没发现这样的报道。我又登陆了英国的网站,看到了几条即时消息,说大本钟在近两小时前突然停摆,十几分钟前刚刚开始走动。
春雨的短信没错,大本钟确实停了。
“大本钟——昏然睡去。”
神秘预言至少已应验了一半,那么后几句呢?
“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
地狱天堂旋转门?
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四年前在英国留下神秘壁画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高玄。
或许你们早已经猜到了,但请允许我把关子一直保留到现在。
打开搜索引擎,我键入“大本钟”三个字,显示出几千个相关网页。
瞬间,历史凝固在电脑屏幕上,如魔镜再现——1843年,伦敦威斯敏斯特宫毁于大火,宫中一口大钟也被烧成废铁。政府决定重造一个世界上最大最好的钟。皇家天文官拟定大钟规格,要求报时误差不超过一秒钟。1856年大本钟落成,为纪念工程负责人本杰明·霍尔,人们把大钟叫做“大本钟”(Big Ben),又译“大苯钟”。
大本钟有四个钟面,每个直径6.8米,各由312块乳白色玻璃镶嵌而成。钟面外有2.75米长的时针和4.27米长的分针,每件重达200磅。二战中伦敦经历无数次空袭,但大本钟始终未间断过钟声。后来每年11月第一个周日上午11时,成为悼念二战阵亡英国军人的时刻,大本钟的钟声会响彻伦敦,全城交通都要停止,约翰牛们脱帽肃立,仰望雄伟的大本钟。
过去看过一部叫《三十九级台阶》的电影,结尾有个极其惊险的镜头,主人公双手吊在大本钟的时针上。后来才知道,这部与大本钟有关的《三十九级台阶》,并非希区柯克导演的经典悬疑间谍片《三十九级台阶》,不过是两部同名电影。
从遐想中抽出来,我又回到窗边。此刻的上海已是朝阳东升,而伦敦应该正是鬼魂出没的午夜吧。
不知彼地此刻春雨在做什么?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凌晨0点01分
午夜十二点。
车窗外已从繁华的城市变成了幽静的郊外,宽阔的马路上车辆不多,只有龙舟开着他的POLO在不停地“飘移”。
春雨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拉着车窗上的把手,默默看着子夜的伦敦。这是恶魔杰克出没过的城市,也是福尔摩斯坐着马车碾过的城市,更是丘吉尔拿着手杖走过的城市。
突然,惯性使身体往前冲去,幸好安全带把她固定在座位上,同时耳边传来尖利的刹车声。
龙舟拍了一下方向盘:“哈,只用了二十八分钟半!”原来他还准备了一个秒表掐时间呢。
后排的春雨解开安全带,发现POLO已拐到一条小路上,两边都是黑压压的树林,车前灯照出了一栋建筑物的轮廓。
路边竖着一块指示牌,龙舟跳下车用手机屏幕光照了照:“Revolving door hotel——对,就是这里!”
春雨也下了车,子夜的伦敦郊外有些寒意,一阵莫名的大风刮来,她的头发如丝绸般扬起,仿佛在召唤荒野的精灵。
POLO的大光灯一直打着,但看不清楚那栋建筑,前方好像传来幽幽的声音,“拽”着春雨的衣角走去。
“等一等,不要乱闯!”
龙舟在身后叫了起来,但她没听到,依旧痴痴地走向那栋房子。
是的,那个声音就在前面,他在旋转门里召唤着她。
而她无力抗拒,这命中注定的一劫。
眼前一切都仿佛沉入了黑暗,只剩下一扇十字旋转门在不停的回旋着。从正面看是从左向右转,一道幽冥般的光线照射在门上,四扇玻璃都发出耀眼夺目的反光。它就这样飞快地转啊转啊,似乎从世界诞生那一刻起就没有停过。旋转门扇出了许多风,直扑到春雨的脸上,似乎还有高玄身上的气味——这仅仅只是她的想象。
看着春雨像中邪一样继续向前走,龙舟只能把她的行李提出来,服务生般跟在后面。
终于,她来到了那栋建筑物跟前。
旋转门?
不,春雨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景象,根本就没有那扇十字形的旋转门,眼前就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楼房,看起来已很有些年头了。
底楼挂着个不起眼的招牌:Revolving door hotel——旋转门饭店,就是这里了!
不过,令春雨大失所望的是,饭店大堂只有两扇普通的玻璃拉门,里面透出暗暗的光线,没有看到服务生,也没有看到一个客人,好像都睡着了似的。
当她拉开那扇普通的玻璃门时,再也难以掩饰心底的怅然,要是一扇旋转门该多好啊:她可以从容地从两扇门之间插入,再跟着旋转门的节奏“转”进大堂?或天堂……
可惜,“旋转门”里没有旋转门。
这是个名不副实的“旋转门”饭店。
龙舟踉踉跄跄跟在后面,把行李拉进了门。
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大灯,但光线十分昏暗,只能大致看出一个宾馆大堂的格局:玄关处铺着几块陈旧的地毯,角落里是沙发和茶几。正对着宾馆大门的是前台,旁边好像还有道走廊,但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后面墙上挂着一排大钟,表示现在全球各个地方的时间,这个倒是在国内的酒店大堂里常见的。
也许是刚从大本钟脚下过来的原因,春雨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着这些挂在墙上酷似枪靶的钟面——
此刻的London正是12点10分;New York是7点10分;Los Angeles是4点10分;Tokyo是9点10分;Beijing是8点10分。
而那个人是在几点钟呢?
地球上的男男女女们,到底是生存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还是相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呢?
在这死寂的饭店大堂内,春雨得不到答案。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嗅到什么古怪的气味,漂浮在大堂的空气里。
两人走到前台跟前,里面空无一人,电脑和账本之类一切用具齐全,难不成误入了鬼店?
伴随着浑身上下的哆嗦,龙舟清了清嗓子叫道:“Excuse me!”
几秒钟后,只听得前头黑暗的走廊里,传来了几下幽幽的回声,宛如走入地底或山洞。
春雨却毫无惧意,面不改色地看着前方,仿佛未卜先知必然会有服务生前来。龙舟忽然发现台子上有个小铃,赶紧按了一下。
午夜铃声回荡在旋转门饭店。
又等待了片刻,走廊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渐渐浮出了黑暗。
果然有人来了?或者是鬼?龙舟心里嘀咕了一下。
那人缓缓走进前台,才看清了模样,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他有着灰色的头发和眼睛,相貌看起来很是普通,就像伦敦街头随处可见的那些英国男人,但他穿着件大红色的服务生制服,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分外扎眼。
他似乎没睡醒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嘟囔出一句:“Good night!Can I help you?”
春雨先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他有没有空房间。
服务生看了看电脑问:“请问你的姓名?有没有预订?”
“Chun Yu.”
“What?”
老外听不惯中国人单音节的姓和名,更谈不上拼写了。
于是,春雨自己动手填上了“Chun Yu”这几个字母,随即把护照拿了出来。
服务生看看护照,随后为她办理了入住手续。春雨不知道要住几天,便先交了两天押金。虽然伦敦的物价贵得吓人,但这间饭店的房费却异常便宜。
“欢迎你光临旋转门饭店!”
服务生走出柜台,从龙舟手里抢过行李,引着春雨踏上了楼梯。
龙舟有些郁闷,向春雨喊道:“喂,你就这么上去啦?”
“谢谢你。”
她继续向楼上走去。龙舟又叫了一声:“记住我的手机号码——”
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大声地报了一遍。
春雨已默默记在心里了。
“都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
龙舟说完这句话时,楼梯上已看不到春雨了。诺大的饭店里,传来幽幽的脚步声。
他忽然有了种莫名的失落感,怅然地叹了一声。最后再环视一圈,总觉得四周的空气在死寂中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会在宁静中厉声尖叫。
究竟是什么黑店啊?春雨这惹人怜爱的女孩会遇到麻烦吗?她是第一次出国……心烦意乱中走出饭店大门,后半夜的天空下,乌云盖着月光,只有几只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
回头仰望黑暗中的饭店,除了底楼全是一片漆黑,不知春雨被带到了哪个房间?
小POLO依然停在那里,他看了一眼路边的指示牌——Revolving door hotel.
下地狱去吧!
龙舟诅咒着这家饭店,坐进车里飞快地驶上了公路。
但愿这次不要再被警察拦下……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清晨7点
那个人在空气里漂浮,从壁画里走出来,从地底下钻出来,从云朵里生出来,从指缝间长出来。
他时而宛如一团火焰,时而又好似一泓清泉,每当她要拥抱那个人时,就会在烈火中烧成灰烬,或是在洪水里沉入泥沼。
这是她最近几天做的相同的一个梦。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随着嘴边呢喃的这句话,春雨渐渐从梦中苏醒了过来。
她已回到人间。假设这里不是地狱的话。
睁开眼睛,她看到了黄色的天花板,贴着红白格子墙纸的墙壁,还有一扇紧闭的窗户,外面是青色的天空,还有几根树枝突兀在这幅画面里。
我在哪里?
心里默念着这个问题,从上海到北京到荒村到公寓到地狱再到天堂都问了个遍,最后得到的答案都是NO。
忽然,她看到墙上挂着幅大本钟的风景照,才想起自己正在一座大西洋中的孤岛上,孤岛的名字叫不列颠。
这里是伦敦的郊区,某个偏僻的不知名的角落,旋转门饭店——充满暧昧的名字,将她引到了这个房间。
回忆渐渐解冻,想起昨晚所有细节——她没来得及向学校报到,去了伦敦最著名的景点大本钟,未曾想大本钟竟停摆了。随后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高玄。她确信那就是高玄本人,不管是幽灵还是活人,她绝不能让他再离去。在他说出“旋转门”三个字后,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无故闯入的龙舟帮助了她,带她来到了“旋转门”——Revolving door hotel,这家位于伦敦郊区的古老饭店。
昨晚子夜和龙舟道别后,春雨只记得那服务生高瘦的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走上三楼,未看到一个人影。她的房间在三楼走廊的最里间,廊灯正好照亮了门牌——319。
服务生帮她打开房门,把房卡交给她,说了声“Good night”就下楼去了。
他在房间里等着她吗?
冰凉纤手在墙上触摸,当电灯如炬般照耀房间,她臆想中的幽灵,却悄悄钻入了空气。
环视二十多平米的房间,忽然感到肩膀如此的冷,她将孤独地度过这第一个异国的夜晚。
房里一切都很干净,和普通的宾馆并无二致,窗外黑糊糊的一片。两小时前,她刚在大本钟底下淋过雨。虽然已换过了衣服,头发差不多也干了,但还是得洗个澡。
有人对国外的卫生间有恐惧感,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细菌。不过现在春雨什么都顾不上了,在莲蓬下冲了个热水澡,蒸汽雾蒙蒙地环绕她的身体,一如雨雾永远笼罩着伦敦。直到皮肤被热水冲得红红的,整个身体溶化在浴缸中。
洗完澡一头倒在床上,任凭旋转门不停地转啊转啊,带着她转向那个致命的圆点……
然后,她从恶梦中醒来。
深深吸了口清晨房间里的空气,就当和他交换着鼻息。春雨理了理乱乱的头发,心想现在一定很丑吧。
双眼朦胧来到窗前,才发现是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窗外是春意盎然的花园,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橡树和栎树,不知名的鸟儿在树叶间鸣叫。花园和林子非常幽深,高大的树冠遮挡了三楼的视线,看不清后面还藏着什么。
看来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恐怖吧。
春雨走进卫生间,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女孩,眼角竟有了一丝憔悴损。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指尖划过薄薄的白皙皮肤,几乎可以看出底下青色的毛细血管,这是谁抚摸过的脸?她给了自己一个无奈的苦笑,轻声吟出了一句话:
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既然高玄说他在“旋转门”,那就当随时都能看到他吧。“女为悦己者容”,无论地狱是否已在脚下,即便是想象中的希望,她也要让自己美丽起来。
没有再把头发挽在脑后,而让它如瀑布般飘在肩头。脸色也比昨天刚到时好了一些,两只眸子恢复了诱人的明亮,谁都不舍得让她们藏在深闺里。
走出319房间,走廊里亮着微暗的光。春雨仔细看了看饭店的内部装饰,无论墙纸还是天花板都是十九世纪的,就连壁灯都那么精致,充满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下到底楼,昨晚的服务生正端坐在前台,对她笑了笑说:“Good morning!”
他请春雨到餐厅去用早餐,还做了自我介绍,他的名字叫Jack(杰克)。
春雨知道Jack也是臭名昭著的“开膛手”的名字。
“Thank you,Jack!”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对不起,请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叫Gao xuan的客人?”
“Gao——xuan?”
“高玄”这两个汉字的发音在杰克耳中听起来实在太怪异了。
“或者是Mr.Gao或Mr.Ko?”
她把这两组词写在纸上,因为老外的习惯一般是单说姓氏。
杰克看了看这两组词,然后把它们输入电脑:“Sorry,我们没有登记这位客人。”
春雨心里一凉:“那会不会已经退房了呢?能不能查查过去的记录呢?”
“最近三个月的记录都已经查过了。”杰克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住进过这位客人。”
“他会不会是用了其他姓名呢?”
对啊,或许高玄不敢用自己的本名,而使用了某个化名。
杰克还是耸耸肩膀无能为力。
春雨依旧不放过他:“那最近有没有中国人或者说亚洲人到过这儿?”
“很少有亚洲客人会来旋转门饭店,总之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我不记得接待过东方人面孔的客人。这里前台都由我一个人接待。”
老天,怎么会呢?她还想再问什么,但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不相信高玄会与这家饭店无关,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或许他正隐藏在饭店中的某处,只是连饭店服务生都不知晓罢了。
餐厅就在底楼大堂的后面,没想到这家老饭店的餐厅,竟如此富丽堂皇,足有一百多个平米,中间竖着十几根柱子,天花板上吊着银色的大灯,窗户正对着饭店后面的花园。墙上悬挂着十几幅巨大的油画,全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人物肖像,每个人都穿着那个时代贵族的服装,表情威严肃穆地俯视着清晨进餐的人们——没错,春雨看到了一群老头子。
这一幕真让人意外,昨晚来到这里还空无一人,但眼前的餐厅却坐了十几桌,粗算下起码有五十个。这些人里看来年纪最年轻的,也足够做她的爸爸辈了,大多不是头发花白就是头顶寸草不生。至于其中最老的几个,脸上已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张开嘴假牙就会掉出来,估计已经“奔八”了。
这场景更像国内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不过这些“外国老干”都非常安静,除了餐具碰撞的声音外,整个餐厅一片死寂。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彼此间没有交谈,只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那一份。与中国人吃饭的声势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安静得仿佛在葬礼聚餐。
或许是国外常见的老年人旅行团吧,欧美的老人大多既有钱又有闲,常用丰厚的退休金到世界各地游山玩水。不过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实在与旅行团沾不上边。
没人注意到春雨的存在。她悄悄坐到餐厅角落,有人给她端上了早餐:牛奶和三明治。
她发现餐盘上印着个特别标志:一扇敞开的十字大门,背景似乎是某个城堡或庄园,粗看起来还有些像旋转门。不过这个图案很是古朴,有些像英超足球俱乐部的标志,或者是什么悠久品牌的商标。
春雨又趁人不注意,悄悄看了看其他桌子上的餐盘,发现全都有这样一个标志,甚至连勺子和刀叉上也打上了这个图案。她低下头看到桌布底下,也印着同样的标志——也许这是旋转门饭店的什么标记吧。
看着餐盘和刀叉上的“门”,春雨在满腹疑惑中吃完了早餐,便匆匆“逃”离了餐厅。
她没有回房间,而是来到底楼走廊尽头,推开小门便到了饭店背后,迎面正是绿树葱葱的花园。清晨郊外凉爽的空气直扑鼻孔,使她感到一丝难得的惬意。
一道矮矮的篱笆挡住了去路,旁边有个敞开的口子,两棵高大茂盛的橡树,如大门一样守在左右。这里就是花园的入口吧,她回头看了一眼饭店,背后看来和正面没什么不同。
在入口犹豫了几秒钟,春雨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高玄的蛛丝马迹。走进花园,脚下是柔软的绿草,身边是缠绕大树的常春藤,露水还聚集在四周树叶上,几只鸟儿从她的头顶掠过。这小径似乎仍停留在十九世纪,那时的贵族小姐们常常散步于此,或与心上的人儿幽会,或在孤独中伤春吟诗,一如身后那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脚下是铺着卵石的小径,在疑惑中绕过一个弯,视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扇生锈的大铁门。
铁门并没上锁,随手就可推开,门里竟有一个中国式的凉亭,上下都被茂密的树叶簇拥起来。亭子有四根木柱支撑,即便放在国内也有些年头了。春雨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再看看周围的绿色,差点忘记了自己正身在欧洲,仿佛已回到中国南方的山水间。
忽然,她注意到凉亭后面还有道门,它有着奇怪形状,圆圆的就像轮十五的满月——这是苏州园林里常见的月亮门,开在中国式粉墙中间。月亮门有两扇木板门关着,白色的围墙向两边的树林蜿蜒过去,看来只有这一道门才能进入。
春雨走下凉亭,停在这扇充满中国味的月亮门前,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植物气味,难道门后面还别有洞天?
花园里的秘密花园。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似乎有个声音在门内向她呼唤,诱惑着双脚迈向里面。然而,越来越快的心跳却如某种警告——禁区!禁区!你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是,春雨的手指还是缓缓伸向了门板。
“Stop!”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差点让她踉跄倒地。
心惊肉跳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身材挺拔地站在凉亭正中。
他不是高玄。
凉亭里站着个典型的英国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柔软的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大而有神的灰色瞳仁,正盯着春雨的眼睛。
“你是谁?”
春雨抢先问出了这句话,因为这双灰色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安。
他拧起眉毛摇摇头,不动声色的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春雨小姐吧。”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Chun Yu”的发音还比较标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微笑了下,唇上两撇灰色的小胡子,显然经过精心修剪,颇有几分《乱世佳人》里克拉克·盖博的扮相。
“盖博”从凉亭里走下来:“饭店前台登记着你的名字——Chun Yu,那么特殊的名字,当然令人印象深刻了。”
春雨警惕地问:“你凭什么偷看客人的登记信息?”
“因为我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我叫George Albert。”
George和Albert都是英美常见的姓名,中国大陆通常将George译成“乔治”,将Albert译成“阿尔伯特”或“艾伯特”。
中国人喜欢简短的姓名以便于记忆,所以春雨决定叫他乔治·艾伯特。
乔治·艾伯特向她伸出了手。
这只骨节细长的大手放在春雨面前,让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春雨将绵若无骨的手抬了起来,立刻被握在艾伯特的大手中。他握手的力量恰到好处,体温传递到手背的皮肤,让她心跳得更加厉害了。
“让我猜一猜——”他转到了春雨的身后,正好挡在那道月亮门前,“你来自中国对吗?”
春雨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点头不语。
他又露出了盖博式的微笑:“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Spring rain”。
她再一次把“春天的雨”告诉了对方。
“啊,多么有诗意的名字。”
但春雨并不领情,她指了指艾伯特身后的月亮门,意思是你挡了我的去路。
“对不起,饭店对客人开放部分到此为止,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这道门后面是什么?”
艾伯特还是笑笑说:“是我的私人花园,我不希望有外人打扰。”
“好吧。”
春雨还是疑惑地看了月亮门一眼,那道高高的粉墙后面藏了些什么呢?该不会是一座穿越时空的苏州园林吧。
艾伯特陪着她一起向外走去,转到那条幽静的小道上,她忽然问道:“艾伯特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Ms.Spring rain,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我会全力为您效劳的。”
好一个“春天的雨”小姐,叫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略显腼腆地问:“这里为什么要叫旋转门饭店?”
“因为从许多年前起,这里就叫旋转门了。”
春雨注意到他用的是“Revolving door(旋转门)”这个词,而不是饭店的全称“Revolving door hotel”。
“对不起,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原因。”
他的小胡子翘了一下:“旋转门不需要原因。”
这句话让春雨哑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茫然地跟着他走出花园。
回到饭店大堂里,艾伯特风度翩翩地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
说罢他迅速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里。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5点整
上海。
外滩朝向东面见不到落日,只有黄昏时分的余晖,洒在黄浦江对岸的无数摩天大楼上,金茂的玻璃外墙发出金色的反光,倒映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也倒映在我的脸上。
此刻,我正趴在外滩防汛墙上,也是许多年前被称为“情人墙”的地方,只是现在的周围都是旅游团队了。
手腕上的表针正一格格迈向整点——那个声音响起来了,从我的身后几十米外的高处,洪亮地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
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整。
回头仰望海关大钟,钟声从高高的钟楼里传出,方圆几公里内的浦江两岸,都被这声音笼罩。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外滩背后的江西中路,时常听到海关大钟的巨响,也常常从背后眺望钟楼的背影——幻想那上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某个神秘的人物隐居于其中,每到整点就会用力地敲响大钟。
钟楼是种奇特的建筑,至今我仍几乎每天都在钟楼下度过几小时。钟楼里具有宇宙赖以存在的基本元素——时间,还有包含人类智慧的机械装置,时钟的发明本身就是历史进程中的大事件。古今中外许多文学作品里,大钟依然是重要的道具,就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也许每个钟楼里都有一个诡异的故事,一颗痛苦的心灵——大本钟也有吗?
上午,我已从网上证实了大本钟停摆的消息,春雨发给我的短信没错,她确实亲眼目睹了大本钟停摆——从而证实了高玄在伦敦留下的预言没错。
我仍然仰望着海关大钟,据说这是亚洲第一大钟。不知春雨现在做什么?她从亚洲第一大钟脚下走出来的,在万里之外目睹了世界第一大钟的停摆,不晓得还会有什么离奇的遭遇。
黄浦江面上传来游轮的汽笛声,我快步走下外滩防汛墙。你猜中我要去找谁了吗?
半小时后,我敲开了我的表兄叶萧警官的房门。他还没有完全把时差倒回来,一脸倦容地给我泡了杯茶。但与昨晚相比,他的表情平静了一些,望着窗外傍晚的暮色。
“你看到网上的报道了吗?伦敦时间昨晚十点,大本钟停了将近两个小时。”
原来叶萧也上网了,从BBC的新闻里看到了这条消息。美联社和法新社也在第一时间做了报道,还有大本钟停摆当晚的照片,看来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
“是的,我看到了。”
然后,我把今天清晨接到春雨的短信也告诉了叶萧。
他像大多数警察摸摸自己下巴,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四年前高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天知道吧。”
“阴谋!”他冷冷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也许是出于警察特有的敏锐,“你觉得那行预言真是高玄写的吗?”
“难道不是吗?”
我心里嘀咕这些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一定——一定有个很大的阴谋。”
叶萧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同时嘴里喃喃自语,显示出了职业本性。
忽然,他拍了一下肚子说:“哎呀,我饿了。”
我偷笑了一下,他的厨房里只有方便面,这就是单身汉的可怜生活。
手机短信铃声响了两下,立即打开手机一看,没想到又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叶萧从我眼里察觉到了:“是她吗?”
我紧张地点点头,打开了春雨的这条信息——
“几年前高玄在英国一家医院住过段时间,你能告诉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和地址吗?谢谢。”
看着这条从几万公里外发来的求助,我心神不宁地将手机交到叶萧手中。
叶萧警官看完短信,“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面部表情异常严肃。
沉默了许久,叶萧抢先说话了:“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是谁告诉她这些事的?”
“是我——”我有些尴尬地低声道,“当初高玄出事后不久,我就把他在英国的事情都告诉了春雨,当时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春雨有权利知道这些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福是祸。”
“她为什么去英国?该不会就是为了寻找高玄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的吧?”
“昨晚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春雨是去英国读书的,想在那边攻读心理学博士。”
“呵,她想学弗洛伊德吗?”
“你别笑啊,我觉得春雨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肯定能学好这门学问的。”
叶萧苦笑着挥了挥手:“别说这个了,先想想怎么答复她的短信吧。”
“把医院的地址告诉她。”
“你肯定这合适吗?我怕她卷进这件事会更麻烦。”
“春雨是个外表柔弱可怜,内心却异常坚强的女孩,我相信她能够应付的。况且她现在人已在伦敦了,迟早会找到那个地方的。”
窗外,夕阳已渐渐消失,不知此时的雾都伦敦有没有太阳?
叶萧倚着窗台说:“好吧!”
他不太会用我这台新买的手机,便把它扔回给了我,然后找出伦敦维多利亚医院的地址。
我即刻将这个英文地址输入在回复给春雨的短信中。
瞬间,数字沿着空气中的电磁信号传递到夜空中,再通过无数条光缆穿越欧亚大陆,跨过英吉利海峡抵达那个美丽女孩的手边。
耳边似乎响起了她的短信铃声。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正午
没有阳光的正午。
阴沉的天空下,伦敦被染成深绿色的电影画面,宛如十个世纪前“诺曼征服”的景象。大概是周六的缘故,中产阶级们纷纷去欧洲大陆度假,通往希思罗机场的高速路照例堵成一条长龙,再加上头顶的愁云惨雾,许多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龙舟紧紧握着方向盘,蜷缩在他的小POLO里,见缝插针地超过前面一辆欧宝,继续爬行在无数小车中间。他正赶往机场,兜里揣着伦敦詹姆士大学的证明,委托龙舟作为马克·弗格森教授的研究生,领取教授昨天在飞机上留下的遗物。
汽车音响里放着那首好听的老歌《Yestday once more》。但对龙舟而言,昨天并不怎么美好,昨天——黑色星期五,大本钟停摆,还有弗格森教授的死,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有关。当然,也与那个叫春雨的中国女孩有关。
还是Yestday,他在机场第一次见到春雨,这个坐在出口处的女孩在抽泣,怜香惜玉的龙舟最见不得女人哭了。虽然他已举着牌子,苦等了教授两个钟头,但还是油然而生了拯救她的勇气。她看来是第一次出国,长得还不错——应当说是相当不错,甚至用“漂亮”来形容还是俗气了,尤其那双动人的忧郁眼睛。
然而,他并不能帮助她,倒是她告诉了他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教授在飞机上死了!这女孩竟和教授同一班飞机,就坐在教授身边,看着教授在飞机降落时猝死。怪不得那么晦气啊,她并没给他留什么机会便走了。一开始还不知道真假,当他找到机场值班经理后,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龙舟提出要认尸——看一眼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但只有死者家属才能看。龙舟说教授没有家属,几十年来孑然一身,他是目前教授唯一的研究生兼助理。警方说他不能证明自己,除非得到大学开出的证明。龙舟只能开车返回学校,第二天拿到证明后再来。
詹姆士大学离此很远,回到学校肯定已是晚上了,龙舟索性去了市中心的威斯敏斯特。晚上十点半,他经过国会大厦,POLO差点撞上了一个女孩——又是春雨。接下来,龙舟被她折腾到半夜十二点多,才从那个叫旋转门的饭店回到了住处。
躺在床上已是凌晨一点半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论是飞机上猝死的弗格森教授,还是初到伦敦的美丽女孩春雨,都不断在龙舟脑子里闪过。2005年5月27日究竟是什么日子,该不是前世的讨债鬼都聚到一起了吧?
早上八点醒来,他确信自己没睡足三个钟头。起床后找到学校办公室,通报了弗格森教授的死讯,所有人都很震惊,学校给龙舟开了张证明,让他现在就去认尸。龙舟强打精神,给POLO加满了油,踏上了去机场的漫漫征程。
当Carpenters在音响里结束他们的吟唱时,希思罗机场的候机大楼已近在眼前了。
龙舟停好车,找到处理昨天事件的警官。在检查完学校证明文件后,警官带他去了机场警局的临时停尸房,要是再晚来半个钟头,教授就要被拉去市里的法医实验室做尸检了。
第一次到这种地方,难免提心吊胆。他被警官引入一间屋子,在白色的灯光下,一具尸体被从抽屉里拉出来——龙舟紧张地屏着呼吸,虽然这里温度很低,额头却沁出了汗珠。
随着警官掀开裹尸布,弗格森教授的脸庞呈现在了灯光下,他的嘴巴微微有些张开,露出里面森白的牙齿,龙舟感到一阵恶心。尽管这张死者的脸已有些变形,皮肤呈现出植物般的青色,尸斑在皮下隐约可现。但龙舟还是回想起一个多月前,他开车送教授坐飞机去中国,在机场临别时看到的那张脸。脑海中活人的脸和死人的脸重合在一起,就像站在自己的坟墓前,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没错,这是弗格森教授!”
龙舟喘出几口粗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小房间,面孔青一阵白一阵的。警官轻描淡写地安慰着他,说这是大多数认尸者的正常反应。
好久才缓过来,龙舟再也不想呆在这种地方了,而警官叫他领取一下教授的遗物。
警官打开教授的旅行包让他清点一下,龙舟当然不清楚包里该有什么,不过他看到了几件教授常用的衣物,还有教授生前用的笔记本电脑,龙舟便代表学校全部签收了。
脑中不停地回放刚才死者的脸庞,龙舟扛着教授的遗物回到停车场。他将大包扔在POLO的后备箱里,坐在驾驶座上发呆了许久。巨大的地下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汽车,而他的POLO像个小不点,让他觉得这里像个巨大的坟墓。
突然,他的脸向左边转了转,竟发现教授就坐在他身边,还是那张停尸房里的脸,张开嘴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不!”
龙舟一下子叫了起来,不寒而栗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副驾驶座位上空空如也——原来他刚才困得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而已。
又一次深呼吸起来,他摸着额头的汗珠,庆幸自己还在停车场里,要是开到公路上睡着了,岂不是要闯下大祸了。
在脑门上涂了些万金油,这是春节回国时妈妈特地塞到他包里的。总算醒了一下神,当他转动车钥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龙舟接起手机说了声“Hello”。
“喂,是龙舟吗?”
手机里传来了悦耳动听的中国话,而且还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好像是昨晚的——
“你是春雨吗?”
电波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令他满意的回答:“是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快说吧,别不好意思。只要你在欧洲,任何忙我都可以帮啊。”
“你知道维多利亚精神病院怎么走吗?”
啊?龙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春雨要去精神病院?瞬间,脑中联想到昨晚她的古怪举动,似乎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啊,难道她是来英国看精神病的?
天哪,老天怎么对美女如此残忍啊——他几乎就把这句话给喊出来了:“听我说,不管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会帮助你的。”
“你说什么啊!”电话那头似乎隐约传来春雨的嘀咕:“你才是精神病呢!”
龙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尴尬地说:“对不起,我还以为——”
“算了,你现在能过来吗?我在切尔西区,我们昨晚到过的那家商场门口。”
“没问题,我这就过来!”
放下手机,龙舟风驰电掣般地开出了机场。
同时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呢?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3点
切尔西。
今天是周末,好在英超联赛已于本月结束了,阿布的切尔西拿下了冠军,要是斯坦福桥有比赛的话,周围的街道恐怕会被挤爆吧。
春雨在商场门口等了许久,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衣服,就像这个绿色的季节。两小时前,她来到附近一条街道,是学校接待留学生的办公室。千辛万苦办理好入学手续,却被学校告之宿舍还没腾出来,暂时要学生自己解决住宿。一个半月后,学校会举行统一考试,之前几周将安排学生补习相关课程,这将决定留学生的新学年计划。
一辆蓝色的POLO呼啸着停在街边,车喇叭响了几下后,车窗里露出一张年轻的中国人的脸庞:“喂,快点上车!”
龙舟终于赶到了。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谢谢你。”
“系好安全带!”说罢他踩下油门,飞快地开过前面的路口,“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
“不错,真不错啊,不过我没有睡好!”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接着开上了大名鼎鼎的国王路,六十年代这里是欧洲朋克和嬉皮士的大本营,而今却成了庸俗时尚商品的集散地,“我还以为,你到了旋转门那个鬼地方,就把我忘记了呢。”
“差不多吧,只剩下你的手机号码还没忘。”
龙舟耸了耸肩膀:“哦,那你记性蛮好。对了,你不是要找什么精神病院吗?”
“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个非常古老的医院,据说当年很多名人都在那里面住过。”
接着,春雨打开手机,念出了那条来自中国的短信,里面有我亲自键入的一条英文地址。
“原来是那个地方啊。不过我想不明白,你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就是为了要找一家精神病院?”他忽然一脸坏笑,“还以为你是来看病的呢。”
“我没病!”
“没病去什么精神病院?”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龙舟加大了油门:“蛮会卖关子的嘛。不过,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帮你呢?”
“因为昨晚你的出现,打乱了我的一件重要事情。”春雨冷冷地回答,就像遭受了深深的委屈,“而且,当时你还差点撞死了我。所以——你欠我。”
“好一个讨债鬼,你好像已经给我烙上原罪了。”
她瞪了龙舟一眼,不再说话了,任由他把着方向盘向南飞驰……
下午四点。
POLO停在郊外的一条林荫道上,迎面是那道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大门。
他们下了车,阴冷的风从大门里吹来,高墙后绿树摇曳,诡异的静谧。龙舟走到大门前,像囚犯般隔着铁栅栏向里面看:“这里适合拍恐怖片。”
“冲出疯人院。”
她随口念出了一部美国电影的名字。
铁门上挂着大锁,看门的警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询问有没有预约?春雨想了想说:“请问院长先生在吗?我想和他通电话。”
警卫很快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春雨战战兢兢地对院长说:“Hello,请问四年前有没有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在这里住过?”
“Gao Xuan?”电话那头传来了院长沉重的声音,“是的,我记得这个中国人的名字,不过他早已经离开了这里,女士,请问你是哪位?”
春雨低下头颤抖了几秒钟,轻声回答:“我是——高玄的未婚妻。”
“Oh,原来你是——”院长显然很是惊愕,随即声音柔和了下来,“那请进来吧,我在院长办公室等你。”
院长又在电话里向警卫关照了两句。于是,警卫给春雨和龙舟做了简单的登记,便把他们放进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大门了。
走进这扇古老的大门,龙舟似乎闻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气味,他忽然低声问春雨:“喂,刚才你在电话里对院长说了什么?”
原来龙舟并没有听清刚才春雨说的“我是高玄的未婚妻”的话。
“没什么。”
她淡淡的回答,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
龙舟皱起了眉毛,快步抢到春雨前面,穿过一片幽静的树林,来到医院办公楼前。
他们走上石头砌成的楼梯,看到院长已经顶着一个秃头,等在办公室门口了。
院长依然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小姐,你就是——”
“对,是我。”
春雨立刻点了点头。院长的惊讶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从没来过一个东方美人,他也不会想到“高玄的未婚妻”竟是这个样子。
龙舟怔怔地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然后春雨提出了她的问题:“我想知道四年前,高玄在这里生活的情况?他离开这里以后,还有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院长摸摸头顶说:“奇怪,几天前这里还来过一个中国警官,也问了我差不多的问题。”
“中国警官?”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叶萧的脸,“是不是叫Ye警官?”
“对,你们认识?”
春雨点点头,心里疑惑更大了,为什么叶萧也来过这里?一切越来越混乱了。
院长轻叹一声道:“高玄这个中国人确实不同一般,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年时间,但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还有没有他的消息?比如最近一段时间?”
“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当年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你知道吗?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百多年的历史上,这是唯一的一次成功逃脱。至今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啊。”
春雨却觉得不能理解:“你觉得高玄可怕?”
“也许有一些吧——好了,让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
院长把他们带出办公室,下楼穿过一大片草地,来到另一栋古老的楼里。
几分钟里龙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周围一切。当他们走进一道昏暗的走廊,他在春雨耳边说:“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春雨用厌烦的口气回答。
龙舟指了指走在前面的院长的背影:“他会不会引诱我们进入病房,然后把我们作为精神病人关起来呢?”
心想这人好烦啊,她随即冲了一句:“不错,你正适合这个地方。”
“你们在说什么?”
原来院长也听到了后面嘀嘀咕咕的中国话,好在听不懂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春雨瞪了龙舟一眼。
终于,他们来到那个屋子前。院长打开一扇小门,他怕惊动旁人,压低声音说:“四年前,高玄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没错——春雨似乎闻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正从小门里弥漫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就像钻进某个温暖的怀抱,缓缓走进了房间。
就像几天前另一个中国人看到的,这是个三十多平米的房间,光线透过铁窗照在脸上。
同时也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春雨仰头看着墙壁,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
他在这堵墙面前,赤裸上身,皮肤上布满油彩,手中画笔在墙上勾勒着轮廓。而那些鲜艳的线条,在阴郁的天空下,堆积出一个梦中才有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她也属于那个世界。
龙舟走进了屋子,随即瞪大眼睛愣在墙壁前,巨大的壁画烙进他的眼里,画里的大本钟如定格的电影镜头,大钟的指针摆向十点整的位置。
院长打开了电灯,壁画中的夜景显现出来,在高高的钟楼上方,他们看到了满天的星斗,混沌的宇宙螺旋形扭曲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处的那扇门——
旋转门。
这是壁画里的旋转门,在宇宙苍穹的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门转出来了……
“别看那扇门!”
在春雨和龙舟都看得发呆时,院长突然疾声打断了他们的遐想。
她感到后背沁出了汗珠,刚才仿佛自己飘到了画里,钻进了那扇小小的旋转门。
龙舟退到了窗边,光线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突然想到了囚笼中的基督山伯爵。
春雨回头向院长问道:“是他画的吗?”
“是的,是他四年前留下的壁画。”
“嗯,我认得他的风格,这样的颜色和线条,只有他才能够画。”
院长指了指壁画的下端:“你们还可以看看下面这几行中国字。”
春雨这才注意到下面的字,她半蹲下来用中国话轻声诵读——
“睁眼地狱/闭眼天堂/一双神秘眼/关门天堂/开门地狱/一扇旋转门/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钟/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龙舟也过来念了一遍,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那不就是昨天吗?2005年5月27日。”
“对,昨天晚上大本钟不是停了吗?”
“没错!看接下来几句话。”他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大本钟/昏然睡去——你看壁画里的大本钟,不是正好指着晚上十点钟吗?”
接着她念出了最后几句话:“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地狱天堂旋转门?”说罢龙舟又看了看壁画顶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就在旋转门,看来我找对地方了。”
“Revolving door hotel?”龙舟念出了旋转门饭店的英文名字,“你是说昨晚那个饭店?”
她的表情像冰块一样点点头:“对,就是那里了。”
院长听不懂他们的中文对话,忍不住插话了:“对不起,你们看好了吗?”
春雨最后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壁画里的油彩味全都收入胸中。
出来后感觉又回到了人间。院长带着他们下了楼,穿过一片草地,这时才看到一些穿着病人服的人们。院长介绍说他们现在出来放风了,但天黑又得回到病房里去。
经过一片石砌的平地,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鞭挞病人的地方。忽然,龙舟发现有个人坐在地上,手里居然拿着根中国的毛笔,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龙舟好奇地走近,原来那人用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着中国字。他急忙拉了拉春雨的衣角,她原本有些生气,但一看到地上写字的人,也感到十分奇怪了。
院长把春雨拉到一边轻声说:“这个在地上写字的人,叫斯科特(Scott),本来是心理学教授,四年前高玄进来后,斯科特便志愿到此治疗他。斯科特每夜都与高玄长谈,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时斯科特对我说,他在对高玄实施催眠治疗,并已发现高玄内心的地狱妄想。但几个月后谁都想不到——斯科特开始声称自己是天使长迦百列,每夜都会到地狱中拯救痛苦的人们,还能直接与撒旦对话。”
“他疯了?”
“没错,斯科特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从一个对别人实施治疗的心理学教授,变成被关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认为是高玄通过与斯科特的长期接触,从他身上学会了催眠术,并且掌握了斯科特的心理弱点,对他实施了反催眠。哦,可怜的斯科特,你看他到现在还没有康复,终日沉溺于他的天使妄想之中。”
院长的话令春雨毛骨悚然,但她不相信自己爱过人的会是恶魔。
坐在地上的斯科特四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身上穿着干净的病人服装,若换身西装和大学教授没啥区别。他拿着一支中国毛笔,笔尖蘸了些清水,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地獄
居然是中文繁体字“地狱”!
这两个神秘的汉字,如烧红的铁丝伸入春雨的眼睛,她感到脑中一阵炙热,差点没站稳。
龙舟抓住她的胳膊,但她迅速挣脱:“别碰我,我没事。”
突然,斯科特站起来,睁大一双蓝眼睛问:“Chinese?”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Yes”。
紧接着龙舟用英语对斯科特说:“你知道刚才写的中国字的意思吗?”
斯科特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地獄”,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英文单词:“Hell.”
Hell=地狱
春雨盯着斯科特的眼睛说:“你认识高玄吗?”
“Gao Xuan?”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见到了那个故人,目光里有些兴奋,“当然,我当然认识高玄,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能聊聊吗?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春雨恳切地看着斯科特,他忽然给了她一个微笑,坐到大草坪的一张石桌边。他们围绕石桌就像开什么会,只有院长站在远处,树荫下顶着个醒目的秃头。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
斯科特极有礼貌地伸出了手,春雨不得不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接着问道:“斯科特教授,你看到过高玄房间里的壁画吗?”
龙舟倒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号精神病人怎么还是教授?
斯科特点头回答:“是指他房间里的艺术杰作吗?我当然看到过,事实上在他创作那幅壁画期间,我每夜都与高玄促膝长谈,我也可算是看着那幅画诞生的。”
龙舟突然插话了:“画里有大本钟。”
“对,我很喜欢那幅画里的大本钟。”斯科特说话时的眼神里满是向往,“可惜,当时我看不懂他在壁画底下写的那些中文诗。后来高玄离开这里以后,我就开始自学中文,每天都会在这里用毛笔练习一下。虽然是一门极其难学的语言,不过到现在我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但几年来院长再也没能准许我去那个房间,否则我一定会把那首诗翻译出来的。”
但春雨还有疑问:“刚才你在地上写的‘地狱’两个汉字,也是你自己学的吗?”
“不,这两个字倒是四年前高玄教给我的。”
“那他还对你说过什么呢?”
斯科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地狱——有很多层,每一层里都会有人遭受酷刑,因为人人都犯有罪行,在地狱的第……”
“够了,这我知道。”春雨突然打断了斯科特的话,脸色都有些不对了,但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除了地狱以外,高玄还说过什么?”
“他对我说过很多,让我想想——”斯科特低头沉思了片刻,“对了,还有一个中国间谍的故事。”
“中国间谍?”
龙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怎么突然从悬疑片变成间谍片了呢?
斯科特点点头:“是的,一个中国间谍!不过你们不要紧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第一次世界大战?”龙舟终于用自己的母语脱口而出,这个故事可真的说远去了,难不成还与1914年萨拉热窝的枪声,或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声有关?他悄悄对春雨耳语道,“喂,他可是个精神病人啊。”
春雨不屑地回答:“我相信他的话!”
然后,她又用英文对斯科特说:“请继续说下去吧,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好的,那个中国人其实是个英语教师,但暗地里为德国人服务,潜伏在英国刺探各种机密军情。1916年他被英国谍报部门逮捕了,不久后就以间谍罪被处以绞刑——事实上这个故事非常复杂,高玄说他到英国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那个中国间谍的秘密,甚至不惜为此而冒险。”
“有什么秘密?”
斯科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我,但这个秘密据说非常重要,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
“上千万人的生命?拜托啊。”
龙舟又一次说出了中文,他觉得眼前这个精神病人的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了。
但春雨的心已被悬了起来:“那高玄有没有说过那个中国间谍叫什么名字呢?”
“有,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叫——”
斯科特忽然拿起了毛笔,蘸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Yu Tsun
春雨和龙舟都很意外,他们还以为会看到中文呢。
“念‘愚蠢’吗?”龙舟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名字。”
斯科特不懂他在说什么:“高玄没告诉我这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中文里有许多发音相同但字形和意思都不一样的字,尤其是人的姓名,单听读音是很难确定意思的。而且,不知道这个姓名的排列是按照中国还是欧美的习惯,如果按照中国人姓氏在前的习惯,那么他应该姓‘于’。”
不过即便是“Yu”这个读音,也有“于”、“余”、“俞”、“虞”、“郁”等许多个字呢,龙舟摇摇头:“那么后面的‘Tsun’呢?可能是港台的汉字音译,天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草地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所有的病人都回房间去了。
“你们可以回去了。”
身后突然响起了院长的声音,傍晚降临他给春雨和龙舟下了逐客令。
院长又对斯科特说:“我的朋友斯科特,你也应该回去吃晚餐了。”
斯科特听话地走到院长身边,向春雨他们挥了挥手说:“再见,欢迎常来这里作客。”
龙舟不禁苦笑:“要是常到精神病院来作客,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春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龙舟,然后挥手向斯科特告别。
傍晚六点,院长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院长向春雨问道:“小姐,请等一等,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真是高玄的未婚妻吗?”
这个问题让春雨怔住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没说话。
龙舟同样也给怔住了,两小时前进大门的时候,他并未听清春雨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刹那间,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接着掉进了深深的地洞。
院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撒谎。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春雨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紫了,几秒钟后缓缓吐出那个单词——
“No.”
得到了这个答案,院长微微颔首:“Thank you,Bye.”
“Bye.”
春雨有些感激地点点头,快步走出了大门。
紧跟着的龙舟心情很复杂,刚才那半分钟,仿佛从人间坠到地狱,再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坐进POLO车里,龙舟轻声问道:“未婚妻?”
春雨满脸疲惫地低下头:“别问了,快点开吧。”
车子迅速开出林荫道,回到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上。龙舟并没有像昨晚那样飞快飙车,而是保持正常车速,继续说:“你是高玄的未婚妻?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不用再说第二遍No了吧。”
但龙舟依然不依不饶:“高玄是谁?”
“你管不着!”
“昨天晚上你在大本钟底下,拼命寻找的就是这个人对吗?”
她闭上了眼睛,微弱地说了声:“对。”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雨不再回答了,她系着安全带,头靠在座位上边,像是睡着了似的。
该死!龙舟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女人是谁的未婚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为这个而揪心呢?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想当年白居易同志不是说过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时期,通往市区的道路上车满为患,任凭龙舟再大的本领也动弹不得。他烦躁地看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旁边的春雨一句话也不说,夜色笼罩苍茫大地,每个人每辆车都如尘埃,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下。
晚上七点半,POLO终于回到切尔西区,下午他们碰面的地方。龙舟问她晚上要去哪里?春雨只是痴痴的摇了摇头。
于是,龙舟继续向前开去,停在附近一家西餐馆门口,只是与周围锃亮的宝马和奥迪相比,这辆又旧又小的POLO显得寒酸了许多。
“如果有国内的朋友第一次到伦敦,我都会带他们来这里吃晚餐。”
他领着春雨到了餐馆二楼,找了一处安静的座位。虽然菜单上的价格很是吓人,但龙舟点了几样最便宜实惠的,几乎就只能填饱肚子了,费用比麦当劳大叔高不了多少。还好这里没有规定最低消费,要不然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餐厅侍者悄悄对他翻了下白眼,然后给他们在餐桌上点了盏蜡烛。
春雨确实饿了,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不一会儿就吃光了这顿可怜的烛光晚餐。
龙舟尴尬地喝着汤,轻声提醒说:“你应该吃得慢些。”
“我知道。”她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心情。”
“至少吃得下还是好的。”龙舟调皮地笑了一下,虽然觉得不适合在餐桌上讲,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今天上午,我去看过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了。”
沉默了片刻后,春雨冷冷地说:“你应该等我把晚饭消化好再说。”
他吐了吐舌头:“哦,对不起。”
“你是故意的吧!”
春雨皱起眉头有些恶心的样子。
“不,不是。”
龙舟像被抓住的小偷那样为自己辩护。
她摆了摆手:“算了。教授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他们说要把教授送到伦敦警局去做尸检,也就是——”
然后他举起明晃晃的餐刀比划了一下,做了个用刀剖开肚子的动作。
“拜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要这样比划好吗,你是在故意吓唬我还是恶心我呢?”
龙舟埋下头吃了口沙拉:“哎!真是太意外了,教授怎么会在飞机上猝死呢?他一年要坐近百次飞机呢,从没说过有什么不舒服。”
“他就是在我的身边死去的!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心脏病突发。”
“可是教授很健康,并没有心脏病啊。”他摇了摇头,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告诉我,在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低头沉默了片刻,喝下一口凉水,脑中如电影放映机般,将昨天下午飞机上一幕幕场景又过了一遍,弗格森教授那蓝色的眼睛,正在臆想中凝视着她。
此刻他正在停尸房中,抑或法医的解剖台上。
一个冷战让她从回忆中惊醒,微蹙蛾眉,轻启红唇,将昨天在飞机上的所见所闻,主要是弗格森教授的种种奇怪举止,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龙舟。
像一部悬疑片开头十分钟的剧情,他已完全被吸引住了,忽然发现她竟有某种说故事的天才,仿佛小时候围坐在夏夜树荫底下,听人讲述那些神秘的传说。好久都没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了,一帧帧画面从她口中放映出来,似乎令人置身于三万英尺高的机舱之内。
只不过,这是一部纪录片。
当这些事情全部说完之后,她仿佛拔出了插在胸口的一根毒刺,三十多个小时来的紧张和恐惧,竟一下子释放出了许多。面对眼前这个倾听者,春雨还有了一分感激之心。
“不可思议,教授怎么会这样?”
龙舟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顺便把最后一点水果咽了下去。这时他忽然同情起春雨来了,这可怜的女孩还没降落到英国的地面,就已经历了如此的磨难,接下来等待她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厄运呢。
“我也想知道原因。”她猛喝了一大口水,“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教授是个非常冷静谨慎的人,在公众场合很少说话,通常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从来不会和陌生人说话的。你说的这些状况真是反常,我想他一定是有某种原因才对你说那些话的。”
春雨越来越迷惑了:“你是说教授是有意要和我说话?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和他又从来不认识,干嘛偏偏对我说呢?”
“你的‘为什么’好多啊!”
但她还是又问了个‘为什么’:“对了,教授为什么去中国呢?”
“抱歉,这个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尽管我是教授生前唯一的学生。”龙舟使劲挠了挠头说,“弗格森教授是欧洲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在国际物理学界非常知名。他是在一个多月前启程去中国的,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我去中国的原因。对此我也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过去从没去过中国,这次也没有得到中国方面的邀请,也不是学校让他去的,完全是他自费出行,又没有跟旅行团旅游,不知道去做什么?”
“哦,一定有些事情不想让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本来我想跟他一起走的,顺便可以回到上海的家里住几天,因为——我妈想我了。”龙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尴尬地说,“不过,教授却没有同意,他要求我继续留在英国,完成手头那超级无聊的论文。”
春雨忽然觉得这男生有些可爱了:“好不尽人情啊。”
“英国老头大多如此固执,你要是在这待久了就明白了。我发觉教授在去中国之前几个月很反常,但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他藏着什么心事,一直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来。”
“那教授到了中国以后,还有没有和你联络过呢?”
“他上了飞机后就渺无音讯了,到了中国也没有和我联系,还是过了几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他正在上海的S大学。”
“S大?”她忽然觉得世界真小啊,“那是我的学校啊。”
“哦,怪不得,听说S大出来的人都有些神经质啊。”
龙舟又插科打诨了一下,其实是为了缓解一下春雨紧张的情绪。
“哼!”
果然春雨一脸不屑。
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教授没说他在S大做什么,很快就把电话给挂了。后来我几次打他手机,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直到前天晚上,教授从上海给我打了电话,把他回国的航班号告诉了我。第二天嘛——我就遇到了你。”
“遇到了你,算我倒霉。”春雨心里嘟囔了一句,嘴上却说,“你好了吗?我想回宾馆了。”
龙舟看了看表:“九点钟,伦敦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好吧,我送你回去,就是那个叫旋转门的鬼地方?”
“不用送了,我可以自己打车回饭店。”
“你知道伦敦的物价吗?打车到那个地方巨贵啊,反正我的车也是借来的,不用白不用嘛。再说都是中国学生,应该彼此帮助的。”
说完他迅速结完帐,带着春雨下楼了。走到马路边,终于看到外国的月亮了,龙舟说在伦敦的阴雨季节,月亮和星星都难得一见。春雨仰望着天上半圆的月亮,心底忽然潮湿起来。
坐进POLO车,龙舟动作麻利地开出一堆跑车的包围,驶上了前往郊外的道路。
月光下的伦敦别有风味,车子飞一般穿过夜色,春雨只感觉浑身疲惫,半阖着双眼靠在座位上,任凭龙舟放肆地“甩尾”发飙。
不知不觉接近十点了,车子已开入了郊外的公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稀少,黑黝黝的树丛在风中摇曳。就在昨天的同一时间,春雨来到大本钟脚下,不久就看到了停摆的百年奇观,然后便是那个人的出现。
今天,她还会看到他吗?
这时POLO拐过一道弯,又一次停在了“Revolving door hotel”的路牌前。
他们跳下车,才发现月亮已被云挡住了,五月末的凉风从遥远的海边吹来,眼前那古老的楼房里闪着点点幽光,似乎还传出一些奇怪的喧闹声。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夜。
走到旋转门饭店大门口,昏暗的大堂里照样空无一人。龙舟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突然拉住了春雨的胳膊:“等一等,里面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请不用再送我了,今天——”胳膊慢慢从他手里脱了出来,春雨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轻声道,“借用了你半天的时间,真是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此刻她的嗓音能溶化一切,龙舟自然也不能抵挡,他抓了抓后脑勺说:“不用谢,你不是说过嘛,这是我欠你的。”
“对不起,是我太没礼貌了。”
“别客气嘛,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欠你的。好了,我不送你了,晚上要小心些。”
“嗯,再见。”
春雨点了点头就往里走,身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这房子里有股妖气啊。”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便走进了饭店大堂。
龙舟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依旧仰望着整栋饭店,夜空下的丛林一片死寂,只有饭店深处传出的那些奇怪声音,好像在呼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突然,饭店三楼的一个窗户亮了起来,某个人影映在了窗玻璃前。
绝对不可能是春雨,她刚刚走进大堂,没有那么快就到三楼的。
那个人又是谁?
他靠近几步但依旧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似乎正贴在玻璃上,注视着饭店外的龙舟。
但彼此都看不清楚,仿佛在黑夜里摸着一场京戏“三岔口”。
转眼间窗口里的灯又灭了,整个三楼回到了黑暗里。
“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龙舟向那里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POLO车里,飞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镜头切回到春雨身上。
和昨晚一样大堂里没有人,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似乎是某种音乐声,好像是华尔兹?
她在大堂里转了一圈,寻找声音的来源。循着声音进入了底楼的走廊,原来音乐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她轻轻推开一扇隔音门,眼睛便被天花板上打下的旋转灯光刺痛了。
就是华尔兹——耳边清晰地响着华尔兹舞曲的旋律,明亮的灯光照得这里宛如白昼,脚下竟是上等的东南亚木地板,只有在专业的舞池里才能看到。
舞会进行时。
是的,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场华尔兹舞会,几十个人站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对不起,用“翩翩”这样的词实在不贴切,因为跳舞的全是头发花白或没有头发的老头子们。
这一幕令春雨惊呆了,甚至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那些跳着华尔兹的老人们,分明就是早上在餐厅用餐的那些人,其中几张脸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是个足有几百平方米的巨大舞厅,还保留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墙壁和柱子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天花板正中有盏精美绝伦的吊灯,只是太过久远而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这是高级贵族才有的气派,再加上华尔兹本就是宫廷舞蹈,更有一股皇家风范,难不成当年还和王室有关系?唯一的缺憾是没有乐队伴奏,音乐是从音响里出来的。
本来华尔兹应该男女成对跳的,但舞池里清一色全是老男人。他们一律身着晚礼服,按照身高不同搭配起来,由其中较矮的人扮演女士角色。虽然年纪都很大了,但他们的舞步倒还是不错,或许年轻时都是“舞林高手”,随着音乐不停地旋转着——每一对都像是一扇旋转门,在春雨面前开了又闭,闭了又开,诱惑着她闯入门内。
虽然华尔兹还是保持着适中的节奏,但春雨却感到他们在越转越快,最后似乎连天花板也随之而转了起来。盛大的舞会开始了,谁是舞会皇后?
眩晕令她后退到了墙角里,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
忽然,一只骨节细长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她依旧低着头问自己:
“是他吗?”
缓缓仰起脖子,却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双眼睛那张脸,而是一张克拉克·盖博式的脸。
他正是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
那双灰色的眼珠盯着春雨,瞳孔里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又把眼帘垂了下来,却看到那只大手离她更近了,慢慢伸向她的心脏……
背后紧贴着墙壁,她已无处藏身。
“Ms.Spring rain,能允许我请你跳个舞吗?”
艾伯特露出了英国式的矜持微笑。
“啊?”
春雨又抬起了头,眼前的艾伯特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白色的礼服,盖博式的气质从眼睛里露出来,散发着中年男人的风度和魅力。
那只手不可抗拒。
终于,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随后春雨就被他带到了舞池中央,在一大群老头子中间,年轻的春雨和白衣的艾伯特分外醒目,仿佛是宫廷舞会上的国王与王后,而周围都是谦卑的贵族与大臣。
艾伯特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她转了起来。华尔兹的旋律就像是深海中的漩涡,永远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握着艾伯特那双冰凉的大手,仿佛握着旋转门的门把,它将她带入门与门之间,玻璃与玻璃之间,时间与时间之间。
不仅仅是华尔兹中的艾伯特与她,还有整个舞池连同饭店,都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旋转门,在音乐声中尽情地狂欢——国王与王后戴着面具翩然起舞,铁面人隐藏在众人身后,弄臣发出搞笑的尖叫,唐璜悄悄与公爵夫人调情,玛格丽特穿上了新娘的婚纱……
而春雨似乎已不属于自己了,她被艾伯特带着旋转在舞池中央,四周的老头们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似乎狼群在盯着一头可怜的小母鹿。
不知道转了多久,华尔兹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春雨和艾伯特。
“盖博”的胡子微微翘了翘,然后他举起春雨的左手,高声道:“今晚的舞会皇后——Ms.Spring rain!”
周围那些老头都发出了同样的喊声:“Spring rain!”
他们像是在欢呼得到了某件战利品。
忽然,舞厅的大灯灭掉了,只剩下几盏昏暗的壁灯。人们纷纷转头离去,不消半分钟已全都走光了,只剩下春雨和艾伯特还站在舞池中央。
空旷的舞池里鸦雀无声,不知从哪打出的幽光射在艾伯特脸上,他神情凝重地对春雨说:
“舞会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