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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龙虎风云(1)

黄池本为春秋古名,位于今之封丘县西南,《左传·哀公十三年》:“会单平公、晋定公,吴夫差于黄池。”

正是龙虎际会,风云叱咤,于今之黄池大会,也是本此古意,战况却也不减当年。

黄池古城已废,一片平阳,广被百里。

此刻百里平阳之上,万头攒动,既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也瞧不清他们是谁,但每一颗头颅的价值至少也在千金之上。

人头仰望,十三面辉煌的旗帜迎风招展于白云青天下,围着一座四丈高台,台上有烟云缭绕,如在云中。

梅四蟒指着一面锦帜黄旗笑道:“黄为正色,这种旗帜除了当今天下武林盟主少林之外,还有谁敢用?道家尚紫,紫色的旗帜便是武当,昆仑‘天龙八式’威震天下,旗帜上也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来好不威风。”

俞佩玉瞧着一面以十色碎布缀成的旗帜,道:“这面旗帜想必就是贵帮的标志了。”

梅四蟒抚掌笑道:“咱们丐帮什么事都是穷凑合,别人制旗剩下来的材料,咱们拿来缝缝补补就成了,一个大钱都不必花。”

俞佩玉道:“贵帮红莲帮主不知在何处?在下亟欲拜见。”

梅四蟒道:“每面旗帜下,都有座帐篷,那便是帮主的歇息之处。”

分开人丛,走了过去,十个人见了他,倒有七个躬身含笑招呼。

俞佩玉暗暗忖道:“百年以来,丐帮竟能始终保持天下第一大帮之声名,门人弟子走出来,气派自与别人不同,这确非易事。想那红莲帮主,既要统率属下万千弟子,又要保持地位声威不坠,纵非三头六臂,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我足迹从来未涉江湖,又怎会认得这么样的人物?”

他愈想愈想不通,眼前已瞧见两座高达三丈的帐篷,帐篷之间相隔莫约摸二十丈,却有二三十个少年男女,往复巡逻,神情虽然都是矫健英悍,装束打扮却各各不同,想来亦是自十三派弟子中选出之精华。

梅四蟒还未走过去,已有个紫衣道人迎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了俞佩玉一眼,躬身笑道:“梅老前辈此刻才来么!这位是……”

梅四蟒哈哈笑道:“好教道兄得知,这位就是敝帮帮主的嘉宾,俞公子,那帖子……”

俞佩玉早已将请帖平举当胸,紫衣道人倒退三步,道:“请。”

大会之警戒竟是如此森严,当真令人难以擅越雷池一步,俞佩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确是个幸运儿,回首望去,此刻在外面巡游观望、无法入会的武林豪杰,少说也有一两万人之多。

梅四蟒已走在帐篷外,躬身道:“上复帮主,俞公子已来了。”

神情恭谨,再无丝毫嬉笑之态。

帐篷中一人笑道:“他只怕已等不及了,快请进来。”

俞佩玉委实已等不及要瞧瞧这位神秘的红莲帮主,梅四蟒方才掀开帐幕,他便已大步行了进去。

只见偌大的帐篷中,只摆着张破桌子,两条长板凳,与这帐篷本身之华丽,显得极是不衬。

一人正伏在桌上,也不知写些什么,俞佩玉只瞧见他那一头乱发,也瞧不见他面目,只得躬身道:“弟子俞佩玉拜见红莲帮主。”

那人抬头一笑,道:“俞兄还认得我么?”

只见他矮小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却是亮如明星,仿佛一眼便已瞧穿你的心。

俞佩玉倒退半步,目定口呆,讷讷道:“足……足下便是红莲帮主?”

那人笑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这名满天下的“红莲帮主”,竟赫然就是俞佩玉昨夜在檐下遇着的那又顽皮、又机伶的少年乞丐连红儿。

俞佩玉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红莲花笑道:“你奇怪么?其实做帮主的,也不一定全是老头子,点苍掌门今年就未过三十,百花帮的帮主也只有二十多岁。”

俞佩玉道:“在下只是奇怪,在下与帮主素昧生平,帮主为何如此相助?”

红莲帮主大笑道:“没什么原因,只是瞧着你顺眼而已,你以后就会知道,江湖中怪人很多,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害你,也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帮你忙。”

俞佩玉心头一动,长叹道:“不错……”

红莲帮主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着他,道:“何况瞧你神情,今日是否能入黄池之会,对你关系必定甚大。”

俞佩玉惨然道:“生死相关。”

红莲花道:“这就是了,既然有那许多毫无关系的人都能进去,你却不能进去,这岂非太不公平,天下的不平事,我都要管的。”

俞佩玉垂首道:“帮主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红莲帮主突又含笑接道:“更何况你不久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那时咱们要请你来入会,却只怕请不到了。”

俞佩玉耸然抬头,失声道:“你……你知道……”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响声过后,帐篷外便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接着,一人大声道:“黄池之会开始,恭请各派掌门人入座。”

语声宛若洪钟,远及四方。

红莲帮主挽起俞佩玉的手,走出帐篷,一面笑道:“历来做丐帮帮主的,不但要会管闲事,而且还得是个万事通,至于我是怎会知道这许多事,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十三座帐篷,合抱着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冠盖云集,天下武林豪杰中之精华,十中有八,全站在这里。

台上一具千斤铜鼎,缭绕的烟云,便是自鼎中发出来的,铜鼎两旁,有十三张紫檀交椅。

此刻椅子上已坐了八九个人,一个身着黄色袈裟的白髯僧人,卓立在铜鼎前,身形矮小,但神情却重如泰山。

台下一丈外,也有三排紫檀交椅,椅上坐着的自也俱都是气度威严之武林长者,但第一排椅子却全是空着的,也不知是等谁来坐。

这些倨傲的武林高手们,居然也会虚位而待,礼让他人,这岂非怪事?

红莲花轻声笑道:“我可得上台唱戏去了,你只管找个位子坐下吧,有红帖子的就有位子,你若客气就是别人的福气了。”

俞佩玉方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红莲帮主已率领着六个丐帮弟子在乐声中缓缓走上高台的石阶,那洪钟般的语声道:“丐帮红莲帮主!”

嘹亮的呼声传送出去,群豪俱都仰起了头,俞佩玉这才瞧见司仪的那人面如锅底,眼如铜铃,身高竟在一丈开外,红莲花走过他身旁,还够不着他肩头,但群豪的目光,却只是瞧着矮小的红莲花,他纵再长三尺,也没人会去瞧他一眼。

俞佩玉不觉悄悄笑了笑,突听身旁一人道:“你朋友如此威风,你也得意,是么?”

这语声虽冷傲,但却娇美,俞佩玉头一回,便瞧见了那双既似冷酷,又似热情的眼睛。

他无意中竟恰巧坐在金燕子身旁,他只得苦笑了笑,还未说话,神刀公子却已沉着脸站起来,道:“燕妹,咱们换个位子好么?”

金燕子冷冷道:“这位子有什么不好?”

神刀公子道:“这里突然臭起来了。”

金燕子道:“你若嫌臭,你走吧,我就坐在这里。”

俞佩玉早已要站起来,金燕子那只冰冷而又柔软的纤手,却拉住了他的腕子,神刀公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狠狠道:“好,我走,我走……”

嘴里说走,却又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俞佩玉瞧得暗中好笑,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然还未真个尝着“情”之一字的滋味,却已能觉出那必定是又甜又苦,纠缠入骨,瞧着金燕子的这双眼睛,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林黛羽的那双眼睛。

那眼波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倔强,那目光是多么清澈,却又为何总似蕴藏着浓浓的忧郁,重重的神秘?那眼睛瞧着他,似乎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却又为何要骗他?害他?

他想着想着,不觉痴了,猛听得那司仪大汉喝道:“百花帮帮主海棠仙子君夫人到!”

俞佩玉一惊抬头,但觉香气扑鼻,芬芳满颊,十二个身披五色轻纱的簪花少女,抬着顶缀满鲜花的轻兜小轿,自高台左面走了过来,一阵阵浓烈的花香,便是站在最后的人也觉醉人。

鲜花堆中斜倚着个轻纱如蝉羽的绝代丽人,此刻手扶着簪花少女的肩头,缓缓下了轿。

轻纱飞舞,她身子却娇慵无力,仿佛连路都懒得走了,倚在少女身上,缓缓走上石阶。

群豪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似已连气都透不过来,过了许久之后,大家才发觉自己竟没有瞧清她的脸。

只因她的风神,已夺去了每个人的魂魄。

金燕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侍儿扶起娇无力,百花最娇是海棠……唉,这位海棠君夫人,果然是天下的绝色。”

她这话自然是对俞佩玉说的,俞佩玉却全未理睬,他眼睛不住在四下搜索,十三派掌门人已到了十二位。

但他期望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莫非他想法错了?莫非他们根本就不会来的?

这时人丛间已响起了窃窃私语:“海南剑派的鱼掌门怎地还没有来?”

“海南路途遥远,只怕他懒得来了。”

“绝不会的,前日小弟还见着他在开封城的悦宾楼上喝酒。”

“他在喝酒?嘿,只可惜俺不在开封,否则就有好戏瞧了。”

“那自是免不了的。”

“倒霉的是谁?”

“金氏五虎,只可笑他们也算得老江湖了,竟不识得这位鱼大掌门,居然和他争吵起来。”

“唉!飞鱼剑端的可说是天下第一快剑,我只瞧见剑光一闪,金氏兄弟便……”语声突然停顿,人声也不复再闻。

只见一个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的绿衣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头戴的帽子已歪到一边,衣襟也已敞开,一柄又长又细的剑,自腰带拖到地上,剑鞘头已被磨破了,露出了一小截剑尖,竟是精芒耀眼,不可逼视。

天下英豪的眼睛都在瞧着他,他却满不在乎,仍是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俞佩玉甚至远远便可闻到那满身酒气。

那司仪大汉瞧得直皱眉头,但还是大声喝道:“海南剑派掌门人鱼璇鱼大侠到!”

这位以“飞鱼快剑”威震南海十八岛的名剑客,这才用两根手指将帽子一顶,走上高台,哈哈大笑道:“某家莫非来迟了,恕罪恕罪。”

少林掌门仍是垂眉敛目,合十为礼,座上一个高颧深腮、鼻眼如鹰的黑衣道人却冷冷笑道:“不迟不迟,鱼兄多喝几杯再来也不迟。”

飞鱼剑客眨了眨眼睛,笑道:“酒中自有真趣,岂足为外人道哉,你们崆峒居然禁酒,某家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黑衣道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黄池之会万万容不得这种好酒好色之人!”

鱼璇懒洋洋坐到椅上,却连瞧也不再瞧他一眼。

少林掌门天云大师微笑合十道:“绝情道兄暂且息怒……”

绝情子怒道:“此人因酒而误天下英雄之大事,若不重责,何以立威!”

天云大师回身转目去瞧武当的出尘道长,出尘道长只得缓缓长身,道:“鱼大侠虽有可议之处,但……”

红莲帮主突然大笑道:“各位只当鱼大侠真是为饮酒而迟到的么?”

出尘道长笑道:“红莲帮主消息自比贫道等灵通。”

红莲花大声道:“鱼大侠昨夜将‘粉林七蜂’引至铜瓦厢,一夜之间,连诛七寇,为到会朋友携来的妇女家眷除了心腹之患,我红莲花先在这里谢过!”

这句话说出来,群豪无不动容,这七只采花蜂居然早已混来这里,居然无人知晓,若有谁家的少女妇人被他们玷污,主会的各门各派掌门人还有何面目见人,少林身为天下盟主,更是难逃其责,天云大师纵然修为功深,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飞鱼剑客却只是懒洋洋一笑,道:“红莲帮主好灵通的耳目,但这种小事,又提它则甚?”

天云大师肃然稽首道:“这怎能说是小事,就只一件功德,鱼大侠已可居天下盟主之位而无愧,老僧理当退让。”

这句话若是在别人口中说出,那也不过是客气之词,但少林掌门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何等分量,天下武林盟主之位,极可能就在这一句话中易主。

群豪不禁俱都耸然。

飞鱼剑客坐直了身子,肃然道:“红莲帮主既已知道此事,本座纵不出手,也有红莲帮主出手的,本座万万不敢居功。”

红莲花赶紧道:“要饭的若做了武林盟主,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天云大师德望天下所崇,今年的盟主之位,大师还是偏劳了吧。”

天云大师长叹道:“老僧近年来已觉老迈无力,自知再难当此重任,早有退让之意,纵无鱼大侠此事,这句话也要说出来的。”

有少林在前,各门各派本不敢存争夺盟主之意。

但天云大师竟然自愿退让,一时间武当出尘道长、崆峒绝情子、点苍谢天璧、华山徐淑真……俱都站了起来。

徐淑真蛾眉淡扫,风姿如仙,清脆的语声抢先道:“武当乃内家正宗,天云大师若有禅让之意,我华山派内举不避亲,出尘道兄当居其位!”

出尘道长微微一笑,缓缓坐下。

绝情子冷冷道:“好个内举不避亲,贫道只可惜没有个做掌门人的妹妹。”

原来徐淑真竟是出尘道长嫡亲妹子,这兄妹两人各居当代一大门派掌门之位,本为武林一段佳话,只可惜此刻却变成了绝情子讥嘲的把柄。

徐淑真柳眉微轩,出尘道长却微笑道:“既是如此,贫道便举绝情道兄为此会之盟主如何?”

谢天璧突然大声道:“若是别人主盟,在下全无异议,若由崆峒主盟,本派七百三十一个弟子俱都不服!”

点苍派虽然远在滇边,但近来人才日盛,显然已可与武当分庭抗礼,谢天璧一句话说出,台下立刻轰然响应。

绝情子变色道:“如此说来,今年主盟之位,少不得要见过高下才能定夺了。”

谢天璧扶剑道:“本座正是要见识见识崆峒的绝情剑。”

一个满脸水锈、须发花白的锦袍老人霍然站起,大声道:“欧阳龙谨代表天下三十六路水道英雄,推举点苍谢大侠为本会盟主,绝情道长的绝情剑,本座……”

他话未说完,身旁一个头顶已秃,面目却红润如少年的魁伟老人已朗声大笑起来,接道:“滇边远离江河,谢大侠若是做了盟主,欧阳帮主便是天高皇帝远,不妨自由自在一番了。”

欧阳龙怒道:“你想怎样,别人怕你蜀中唐门暗器歹毒,我却不怕。”

那老人笑道:“你想尝尝么?”

他手掌一动,欧阳龙已跃退八尺。

老人捋须大笑道:“欧阳帮主好大的胆子!”

天云大师眼见局面已乱,愁上眉梢,沉声道:“各位如此相争,岂非失了老僧原意。”

语声虽低沉,但在这纷乱之中远传出去,仍是字字清晰。

众人不觉静了静,突见座上一个面如锅底,身高八尺,生得和那司仪巨人有七分相似的大汉一跃而出,径自走到那具千斤铜鼎之前,弯下腰去,一口唾沫吐在掌上,竟生生将这千斤铜鼎举了起来!

群豪呼声雷动,俞佩玉也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条汉子!”

金燕子立刻应声道:“此人乃是关外武林的总舵把子,人称‘无敌铁霸王’,两臂当真有霸王之力,只可惜四肢虽发达,头脑却简单得很。”

俞佩玉还是不睬她,只见这铁霸王力举铜鼎,竟大步走到台口方自退回,面不红,气不喘,放下铜鼎,喝道:“谁能将这铜鼎举起走上三步,铁某便认他为天下盟主!”

台上坐着的,虽然俱是一代名匠宗主,但这种硬拼硬的天生神力,却是学也学不来的。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默然。

铁霸王睥睨四顾,正觉意气飞扬,只见那百花帮主海棠夫人姗姗走了过来,眼波流转,嫣然笑道:“不想霸王神力,今日竟能重见,贱妾好不佩服。”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之下,当真是人也在笑,眉也在笑,眼也在笑,甚至连鬓边一朵鲜花都在笑。

铁霸王虽是铁汉,瞧见这倾国倾城的媚笑,也不觉神魂飞飘,呆了半晌,清了清喉咙,干笑道:“夫人过奖了。”

海棠夫人仰面瞧着他,柔声道:“这千金神力,难道真是从你两条手臂里发出来的么?”

她站得远远的别人已觉香气醉人,此刻她就站在铁霸王面前,一阵阵香气随着她语声吐出来,似兰非兰,世上所有兰花的香气,也不及她樱唇一吐,铁霸王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两条手臂。”

海棠夫人嫣然道:“不知我可以摸一摸么?”

铁霸王面红耳赤,道:“夫……夫人……在下……”

海棠夫人的纤纤玉手,已在轻轻抚摸着他那铁一般的手臂,铁霸王迷迷糊糊,也不知该怎么办。

突听红莲花喝道:“铁兄留意……”

铁霸王一惊,顿觉海棠夫人的纤手已化作精钢,他半边身子立刻麻痹。

群豪但闻海棠夫人银铃般笑声响起,铁霸王魁伟的雄躯,竟被她一双纤纤玉手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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