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一言不发地回来坐好,面色却极难看,丹凤眼半阖着,唇边轻轻挂着一抹寒烈的冷笑。那正是他每次暴怒前最常见的表情,修远也不敢问,躲在一边闷声整理文书,心里却打着小鼓。
门开了,刘封果然来了,他乍见到关羽铁塔似的坐在屋里,吓得差点想拔腿就跑。他原来以为是诸葛亮寻他有事,来了却撞见瘟神一般的关羽,一语不发,三魂七魄已惊飞了一半。
关羽看见他,客套话一句也不说,径直将那册公文丢去他面前:“自己看看!”
竹简撞着刘封的胸口掉落下去,直撞得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忍着那躲避不开的屈辱,下力气将文书捡起来,有气无力看了几行,却像是突然看见鬼脸,惊怖之色在脸上渐渐生长。
那是镇守江陵的孟达写给诸葛亮的告情文书,孟达自被刘璋遣为使者派来荆州,便与法正一样,为刘备的君主风范折服,从此不肯归依旧主,心甘情愿地留在荆州为新主守卫疆土。刘备遣他去镇守江陵,把江北重地交于他,可见其倚重之心。
这份文书里说公子刘封在江陵强占民田为私苑,百家民户联名告到江陵公门。孟达颇为踌躇,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想为民做主,又想维护公子颜面,不得已请诸葛亮定夺。
关羽也不等刘封辩解,骂道:“你干的好事!越发地没了王法,敢侵夺民地,人家都告去公门了,你父亲的脸让你丢光了!”
刘封抖了一下:“二叔,不是……”
关羽打断了他:“不是什么?你没有侵占民田,人家会告去公门?休得在我面前狡辩,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父亲不在,你便可横行无忌,频频扰民,多少年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他狠狠瞪了刘封一眼:“既身为刘氏子嗣,就该拿出子嗣的风度和大体来,不要一心只谋私利。你父亲如今取得的这点基业得之不易,多少年才有个根基,由得你这么败,败得到几时?”
“侄儿不敢败坏父亲基业……”刘封小声地辩解。
听刘封似有不服的怨气,关羽蓦地升起一股火:“你还没败?非要我一条条数出来么?远的不说,便是这半年以来,你干了多少荒唐事?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稍不合心,便任意笞打属吏,我为你压下去多少是非?若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你早死了十次了。你还不收敛张狂,及时改正,若铸成大祸,纵是你父亲也不能饶了你!”
关羽的训斥犹如打在脊梁骨上的长鞭,瞬间打得他肝胆俱裂,魂魄飞散。刘封又羞又气,可哪里敢回顶一句,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还得温顺地伏低了头。
“侄儿知错了!”
关羽不肯相饶:“知错便要拿出知错样子,立即动身去江陵,把侵占的民田还回去,挨家挨户地给农户道歉!”
刘封极不情愿,他好歹是荆州牧公子,却要低声下气去给乡里泥腿子道歉,跌了他的身份不说,也损了荆州牧府的威风。
关羽看出他犹豫,哼了一声:“你不乐意么?好,你不乐意,我便把讼状呈递给荆州牧公府,由得他们按国法处置!”
刘封被这番威胁噤得血脉倒流,敛出乖巧说:“侄儿焉敢不遵从叔父教诲!”
“还不快去!”关羽声色俱厉地催迫道。
刘封被吼得直打哆嗦,他向关羽行了一礼,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
关羽的火却还没有消,重重一拳捶在案上,恨道:“孺子!”那一声炸雷似的怒喝,惊得一直默然不敢言的修远一颤,他躲着瞥了一眼关羽被愤怒烧得红亮的脸,像窥见了云深雾罩里的雷神。
修远在门口偷偷地探望,诸葛亮已经醒了,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窝沉淀着驼色的翳,双颊向下拉出的弧线勾勒着他的疲惫。他靠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到底闲不住,顺手翻来一册书,方看了几行,抬头间竟然一笑。
“修远,你站门口作甚?”
修远惊诧,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门推开了,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磨蹭着踱了进来。
诸葛亮瞧他神色有异:“有急事?”
修远摆着手:“没、没有。”
诸葛亮是玲珑心,寻常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他捕捉出蛛丝马迹,他正色道:“有事就说,不要隐瞒,若是耽搁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修远支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瞒不住诸葛亮,憋了一会儿,到底把关羽训斥刘封的事情说了一遍。
“先生,你说这事算大事还是小事?”修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是乱嚼舌根,在背后传人小话。
诸葛亮重重地一叹:“唉,关云长,你好不颟顸!”
修远一愕:“关将军做错了?他不该训斥公子?”
诸葛亮紧紧一蹙眉,锁紧的眉间流下几道深壑:“该不该当众训斥公子,该不该不问情由便让公子裨补错漏,都另当别论。他最不该把孟达送来的公文拿给公子看,这是构人生嫌!”
修远懂了,关羽急火攻心,忘记了要保护告密者。刘封知道孟达上书告他刁状,那仇嫌便无可弥补地生成了。
“那怎么办呢?”修远难过了,他以为自己没能阻挡关羽,生出了几分内疚。
诸葛亮向后微微仰靠,自语似的低声道:“从此少相见,便可少嫌隙。”他探问地看住修远,“还有别的事么?”
“没了。”
诸葛亮徐徐一叹,忽而埋怨道:“不该这时病卧,一日不入公门,便出了差池!”
修远听诸葛亮责怪自己,也责怪起自己力量薄弱,不能为先生分忧,越想越愧疚,却听见身后门响,是黄月英推门而入,他便告了一声退,悄悄出去了。
黄月英见诸葛亮要下床:“怎么,又要出去?”
诸葛亮不回答,却问道:“果儿怎样了?”
黄月英莫可奈何地说:“你们真是父女同心,你病,她也病,她已好多了,睡着了,保姆陪着呢。我不放心你……我就知道你闲不住,刚好一点便要去搏命!”
诸葛亮柔声道:“累你操心了。”
黄月英忧心忡忡地说:“果儿先天体弱,身子骨一向不好,小小年纪便成了药罐子,我真担心……”她戚戚地住了口,蓦然转过背去,悄悄地泣了一声。
诸葛亮心中凄恻,他牵住黄月英的手,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
“孔明,”黄月英低低地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依我好么?”
“你说,我一定依你。”
黄月英静默着,似乎在酝酿言辞,她把脸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在听他的心跳,比一比那韵律是否和自己的呼吸一致:“我想给你纳妾,你需要子嗣。”她说,声音像微风,吹拂在他的心口。
诸葛亮没说话,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回答。
黄月英像是做错了事,不敢看他:“你说了,一定依我,我会给你选好人家的女儿,配得上你……”
“不用。”诸葛亮轻轻地说,却很坚决。
“可是,我、我,”黄月英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拔出话来,“我不能再为你养育子女……”
“我们有了果儿。”
“果儿是女孩。”
诸葛亮平静地说:“有果儿足够了。”
黄月英忽然想哭,她知道诸葛亮说的是真心话,他便是这样的男子,在内心深处永远筑起一座坚韧的堡垒,风霜雨雪皆不能摧毁,人言非议皆不能逼迫。他也许把自己钉死在江山社稷的沉重间,却始终会在心里为妻子和女儿留存一隅温暖的巢穴。
诸葛亮渐渐浮起了笑:“如果你还不放心,那就给江东去信,从大哥的子嗣里过继一个,当作你的儿子,好么?”
黄月英没法拒绝,诸葛亮总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化困窘为无形。
“我依你。”她最终被他俘虏了。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站起来:“去照顾果儿吧,我已经好了。”他从床头拿起白羽扇,用羽毛轻轻滑过妻子的脸,匆匆一笑,便自去了。
黄月英怔怔地看着诸葛亮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两行泪却隐现在脸上。
涪县攻下来了。
荆州军从葭萌关出发,像乘了顺流而下的风帆,好风凭力,不费多少力气便攻下涪县。刘璋的军队像生了裂缝的蛋壳,轻轻一碰便碎成了粉末,这样低劣的战斗力哪里是士气高昂的荆州军的对手,几乎能肯定,益州唾手可得。
现在刘备就站在涪县的城楼上,皮革战靴踏着大块的青灰城砖,他觉得自己正行在飘荡的云里,不由自主地想要飞起来。
“士元,张任、冷苞等人退向何处?”他对庞统说。
庞统道:“退守绵竹。”他想起一件事,“刘璋遣李严扼守绵竹。”
“李严?”刘备知道李严,正是这个李严,偷偷放了法正前往葭萌关通风报信。刘璋派李严守绵竹,岂不是在关城上自己掘开了一个大窟窿。
庞统自然也知道李严暗自的勾连行为,他暗示道:“主公,绵竹或可以不攻而下。”
刘备明白庞统的意思,但他没有明说,却寻思道:“绵竹若攻下,下一处便是雒城,然后是成都……”他低声道,“若是成都攻下,要善待刘振威,伐人之国,到底心有不忍。”
已撕破了脸,刘备又被道义原则牵住了,庞统几乎无奈了,便是这仁德之心,失去了多少次占领益州的绝佳机会。这个主公实在是让人费解,他有君王的城府机诈,也有善人的柔软慈悲,这两样情怀搅在他的灵魂里,若冷热两种色调绘在同一幅画上,如此不相协调。
“今夜欢宴,众将都在等主公。”庞统只好把话题岔开。
刘备点着头,他随庞统往城楼下走去:“战事虽顺,但益州到底是一州之地,三万人的兵力恐怕不够,要不要从荆州调兵?”
庞统思忖着:“暂且不要。”
刘备沉默,他凝神想了许久,说道:“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动荆州兵力。”
灯光落在泛着绿泡的酒水里,像月亮沉入碧湖,新酿的酒总有浮渣筛不去,像揉着绿丝绒的面纱,因绾在风里,丝绒轻轻飘起来,牵起流淌的縠纹。
刘备已半醉了,底下的僚属们也醉了一大半,却还不肯舍酒,彼此吆喝着,把那酒当作解渴的水,一骨碌倒进咽喉里,换来沉酣后的肆意欢乐。
欢喜和逐渐增长的酒劲一起融入血液里,像是被暖洋洋的阳光倾照,热得只想宽去衣衫,把赤裸裸的胸膛露出来,不掩饰地袒露那张扬的快活。
没有人不高兴,这就像忽然拥有了一件华丽的锦袍,谁不会赞美和倾心呢?
益州,这令人垂涎的天府之国,像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原来是他人罗帐中柔软的芬香,只能观望而不能拥有。今天世事更迭,旧日主人不知珍惜,将那绝色之容拱手相让,终于可以得到朝思暮想的身体,怎不让人欣喜若狂。
刘备一想到益州即将囊入怀中,荆益两州从此连成一片,掌控的地盘足足大了一倍,兴奋得不能自已,举起酒爵高声笑道:“今日盛宴,可谓极乐!”
底下是一迭声的附和,敬酒的、说赞美话的纷扰不休,有几个喝多了的武将,舌头打着结,说的恭维话像拧得太紧的麻花,听不清晰。
庞统却忽然不合时宜地叹了口气,那么轻微的叹息,偏偏钻入了刘备被醇酒麻木的耳朵里。
刘备疑问道:“士元何故叹息?”
庞统淡淡地说:“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
刘备忽然勃然大怒,怒火来得极迅猛,没有给他一点儿的喘息时间,他把酒爵重重一摔:“武王伐纣,前歌后舞,非仁者邪?”他觉得庞统太扫兴,生生搅了今日的欢宴,不客气地说,“士元言之不当,速速出去!”
庞统没有一句辩解,他起身行了一礼,竟真的出去了。
几个尚还清醒的僚属都呆了,酒也吓醒了一半。法正眼见君臣不睦,本想两边劝和,因见刘备正在气头上,他忍了忍,悄悄观察着刘备阴沉的脸色渐渐和缓,小心地说:“主公,今日欢宴,当和融为上。”
刘备没说话,醉意正被怒火烧掉,而醉意一去,悔意却在意识里喷了一口气,他对侍从说:“请庞军师入席。”
侍从匆匆地出去,不过片刻,当真请了庞统回来,庞统却既不道歉,也不解释,自顾饮酒,像是刚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
刘备却忍不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庞统,可庞统却像是盲了目,压根没看他一眼,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庞统终于回了一下脸,刘备趁着他这刹那的回头,果断地问道:“士元,向者之论,谁之失?”
庞统忽然一笑:“君臣俱失。”
刘备像是被打通了经脉,瞬间忽地透彻了,既已经征伐出兵,他又何必计较仁义恩信,若计较仁义恩信,又何必伐人之国?庞统是用他曾经说过的话来讽喻他,他想通了这一层,突然就大笑起来。
这一笑,刚才略显紧张的气氛立时轻松起来。既是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索性都撕掳开,弃了仁心仁术,便弃了贻误成就霸业的优柔寡断,只有让自己变得残酷,方能建立君王的辉煌。
刘备觉得自己真的不在乎了,他用力捏住手掌,仿佛握住一个冷酷的信念,他发誓要将益州握在掌心,真正实现隆中对的美丽远景。
隆中对,你又离我近了一步。
刘封用力一掷,手中的青竹简摔在坚硬的地板上,裂开了一条豁然的缝,像合不拢的嘴,装腔作势地吐露着心事。
门外的仆从听见屋里摔东西,也不敢进来瞧个究竟,知道公子脾气暴戾,他发火时,最好躲远点,以免惹祸上身。
刘封望着屋里的家什,竟恨不得统统砸个稀烂,若是此刻面前站个人,他也想一刀劈开那人的脑袋。
他刚从江陵回来,和孟达见了面,孟达大约没想到自己呈给诸葛亮的上情文书会被刘封知道,尴尬得几乎想避而不见。两人各怀鬼胎,彼此话不投机,虚伪地撑开两张僵硬的笑脸,说了三句话便各自告别。
刘封觉得自己很冤枉,所谓侵占民田,说到底是被孟达坑了。
孟达被刘备遣去镇守江陵,为了在新君面前获得更牢固的地位,不免要讨好新君的儿子。他那日说荆州拓荒,江陵有一百亩荒地无人认耕,问刘封要不要,刘封想也不想地接受下来。没想到那里原来是江陵大户的祖陵,因多年迁移远去,渐渐竟遗弃了。后来收到消息,被占了土地的大户哪里肯依,一纸讼书告去江陵公门,孟达本来想悄悄压下去,但大户非比寻常百姓,不肯罢休,说是公门若是不理讼状,他们便上荆州牧府评理。为了洗刷清白,孟达只好向诸葛亮求告,也不说实情,吞吞吐吐地露了一半。本以为擅长燮理争持的诸葛亮会将这件事弭平,不想半路杀出一个关羽,活生生搅浑了这一池水,逼得刘封颜面扫尽,也使得孟达大为尴尬,本来是私下里交通谄好的阴事儿,被阳光一曝晒,倒让两人生了嫌隙。
刘封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凌辱,他恨孟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卖了他还充好人,更恨关羽多管闲事,挫伤他的自尊。堂堂荆州牧公子被荆州牧手下将官屡次欺辱,他虽名分尊贵,竟比不过一个微末的刀笔吏。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发着毒誓,可总有一天会怎样呢,他不知道。关羽的势力如日中天,没有人能撼动他在刘备心中的地位,刘备对这两个结拜弟弟的恩情超过了儿子,每每提及便唏嘘叹息,称没有关张便没有刘玄德,更何况他刘封还是义子。
刘封沮丧地捶了一下膝盖,他像砍倒的木桩般倒下去,一缕飞尘恰好落在他脸上,他吹了一口气,飞尘飘了出去,在黑暗的角落里划出一丝刻毒的笑。
涉险孤身说主母,追回刘氏血脉
雪化了,冰澌融泄,沉寂了一冬的世界开始复苏,黯淡的天空逐次放射出和煦的阳光,驱赶着冻得硬邦邦的空气。
带了暖意的风钻了出来,飒飒地绕着房梁游动,天气果是要见好了。诸葛亮抬头望着不刺目的阳光,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感叹。
他顺着漫长的游廊快步走去,融化的雪水积在地上,镜子般映出他白衣羽扇的身影。
长廊的尽头蜿蜒出一条宽只能行两人的石子路,他轻踩了上去,被雪水润泽的石子踏着有些滑脚,走起来须蹑足轻行。这条路还未走完,已听见路的尽头处传来格外响亮的吆喝,把残剩的寒冷都荡涤干净了。
“你小子又耍赖!”
“小气,让一次嘛!”
诸葛亮循声一望,看见关羽和张飞坐在一座亭里,因天还未曾完全去寒,足边还烤着红彤彤的炭火,两个对面而坐,正在下棋。
关羽狠瞪着张飞:“数数看,一局棋,我起首便让了你六子,你又频频悔子,我让了无数回,你还要让,这棋没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