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愁苦着脸:“记得可真清楚,就是个小气性子!”他正嘀咕着,没提防关羽扬手将他掌中的棋子夺过,“啪”地定在棋盘上。
“哈哈,落子无悔!”关羽拍手大笑。
张飞哼哼嚷着,忽地双手一抹棋盘,将那枰上的棋子混了个乱七八糟,黑白子混淆一处,叮叮当当还掉了一地。
他放声大笑:“哈哈,关老二,我看你怎么赢!”
关羽青了脸,抓起一把棋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张飞哪里肯妥协,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抓住棋子投掷。霎时,亭中棋子飞舞,犹如满天星雨,里中夹着两个粗莽男人的吼叫声,亮晶晶的黑白子飞出了亭子,还滚在诸葛亮的脚边。
诸葛亮站在亭下,瞧着这两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神竟像个孩子似的打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两人听见咳嗽声,握着棋子扭过头去,正瞧见亭外遒劲老梅后的一袭白衣,红的梅花和白的衣襟互相映衬,煞是好看。
“啊,军师!”张飞将棋子往枰上一丢,脸上立时现出了欢欣的笑容。
诸葛亮抬步上了亭台,笑道:“二位将军好雅兴!”
关羽搡了张飞一把:“别提了,跟这小子下棋,有什么雅兴,还是改天与军师对弈吧!”
诸葛亮点头一笑:“云长棋艺精湛,亮甚为佩服,改日定要讨教一番!”他拂开石墩上的棋子,稳稳地坐了下来。
关羽仄身从背后的一面小案上拿起一只信袋:“这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益州急件,军师过目!”
诸葛亮掏出信袋里的一片竹简,信并不长,须臾便即看完,他捏着信沉吟,眉头却锁紧了。
关羽说:“大哥还困在雒城,两百多日了,竟就是攻不下来,上月来信说是雒城难攻,今仍围之,今日的信还是这么说,似乎这信就没改过!”
“什么鬼城,半年多也攻不下来,有天王老子在守?”张飞粗声粗气地说。
诸葛亮微一叹:“主公孤军深入,辎重不济,军粮皆靠仓廪野谷,时间拖得越长,刘璋准备越充分,对我方越不利。久围雒城不下,对方后援一旦奔袭,或者坚壁清野,驱民四避,主公恐怕很难撑持下去了。”
诸葛亮又看了一遍信:“霍峻独守葭萌关……算算看,自主公离开葭萌关攻克涪县,霍峻便屯守后方关隘,竟一年有余了。”
张飞由衷地赞道:“霍仲邈好不英威,大哥率主力南下,他独自守关待命,兵力微薄,而乃不辱军命,我好生佩服!”
诸葛亮皱眉道:“主公说张鲁遣将南下经略益州,霍峻告急求援,奈何主公分身乏术,不能回师驰援,战局越发混沌了。”
张飞嗤之以鼻:“张鲁这个混账,他这是趁着我们和益州交锋,想趁乱分一杯羹!”
诸葛亮担忧地叹息:“而今前有雒城之阻,后有葭萌之危,主公进退维谷,再拖宕下去,只怕会生出难以预料的变故。”
关羽忧心忡忡地说:“军师,你看我们要不要增援益州,为大哥解围!”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轻轻摇头:“暂时不用,主公信里并无增兵之意,想是尚未到万难之境。不过,且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他看住关张,正容道,“云长,翼德,烦你们翌日校点精兵,做好随时入蜀的准备!”
“是!”两人都合手一拱。
诸葛亮把信轻轻地放下,慢慢地把目光移开了,枝丫参差交错的梅树掩映着石子长路。那路上急急忙忙跑来一人,路太湿滑,他跑得又急,一步一蹀躞,两步一踉跄,满身都溅起一溜溜的雪水。
“先、先生!”修远喘着气冲到亭边,扶着柱子大声咳嗽。
“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诸葛亮站了起来。
“了不得了,我刚才本在屋里……夫人,夫人赶来……她说主母执意回江东,还把公子也带、带走了!”
诸葛亮大惊失色,关张也是震惊,张飞跳着脚地奔向修远:“你说什么,她把阿斗带去江东?”
“是……”修远捶着胸口,“她说要回江东,再不回来了……”
张飞瞪眼咆哮:“好个无情无义的娘们儿,走就走,还把我侄儿也带走!”
诸葛亮急声道:“二位将军,速去阻拦,无论主母肯不肯留下,也定要把公子抢过来!”
一向稳重的诸葛亮说出的话也决断不留情,关张二人知道事态严重,飞身跳下亭台,狂风般冲出去,张飞还一路狂呼:“来啊,备马,所有亲卫一起出动,随我去救公子!”
诸葛亮也等不及了,一把捏紧羽扇,跟着关张飞跑而去。他步子迈得很大,心中又焦急万分,湿漉漉的路绊得脚步不稳,几次险些一跤摔倒,却是全然不顾,只顾闷头奔跑,撞得迎面过来的仆役闪避不及,这不顾一切的狂奔与他素日的持重冷静竟截然不同。
到了门首早有快马准备,关张两骑已率了一队亲卫奔得远了,他也不知劳累,竟如武将般一跃跳上马背,狠狠一抽马尾,随着关张的蹄尘紧紧尾随。
转过一条街,便到了刘备府,却打听得孙夫人原来已去了江边,众人都急得满头汗。关羽吩咐水军立刻备船,倒转马头,与张飞以及亲卫侍从迅速驰到江边。
狂风骤雨般疾驰到了江岸,却见一艘大船刚刚起锚,船帆高张,顺着风势推涌波涛,离那岸边越来越远。
“嫂嫂!”关羽在岸边高声呼喊,可任凭他叫破喉咙,船上却没有一声回应。
张飞气得在马上猛甩马鞭:“臭娘们儿,无情无义,把我侄儿还回来!”
关羽着急得一个劲地骂水军校尉,好不容易才见荆州水军行船来岸。一行人跳下马,疯一般地跳上船,关羽和张飞竟然亲自起碇,恨不得下了水去推船。
“你们看!”诸葛亮忽然叫道。
众人惊异,顺着诸葛亮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大船的一侧竟漂着一艘小舟。舟上一人银盔银枪,手中长枪一撑舟板,借力反弹,飞身跃上大船甲板。
“是子龙!”张飞跳起身欢呼。
船上霎时一派喧哗,赵云持枪左右穿插,与那船上侍卫打了起来,不过数招,便打得满船侍卫跌足倒地,竟无人能阻他锋芒。忽有一个女人钻出了船舱,怀里搂着一个小孩,指着赵云谩骂,似乎是孙夫人在训话。赵云却不卑不亢,始终不曾屈服于孙夫人的威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孙夫人抽出长剑,竟要与赵云对决。
“划快点!”张飞在甲板上暴跳,一会儿冲去把住舵,一会儿拔出剑在空中抽插,一会儿满口飞着脏字眼儿。
两船越来越近,十来艘荆州水军艨艟战舰开出水寨,渐渐对那大船形成了合围之势。当此之时,江风寒烈,铅云低垂,风帆鼓鼓振荡,竟大有两军激战的紧张气氛。
“嫂嫂,将侄儿还回来!”关羽扬声高呼,两船稍稍合并,船身轻碰,冲力撞得两船轻轻摇晃。
孙夫人紧紧护住阿斗,环顾周遭,荆州水师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艨艟战舰上的水兵手持铁索利器,大有飞索上船之意。
“你们想杀了我吗?”她怒目圆瞪,纵在险境,仍是傲气十足。
诸葛亮在船头深深一拜:“我等闻知主母返回江东,特来给主母送行。另外公子不宜随主母而行,望主母暂留公子!”
“送行?”孙夫人仰头大笑,“好不虚伪的说辞,明明是来逼我,却装了个欺诈的脸孔,真是恶心得紧!”她凛然怒道,“我告诉你们,江东我回定了,阿斗我也要带走!”
诸葛亮很冷静:“那么请问主母,欲带公子走是为何,主母又为何忽然想回返江东?”
孙夫人冷冷道:“江东是我家,我想回就回,需要军师大人许可么?至于阿斗,他是我子,做娘的带儿子回家,犯了哪条王法?”
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主母差矣,诸葛亮何敢阻挠主母归家,主母心系故园,欲探访桑梓是人之常情,然则,主母断不可带了公子走。公子乃主公骨血,一身干系重大,当年当阳之难,赵将军身负公子,从万军中杀出重围,才保有了主公这唯一的血脉。后来甘夫人临终殷殷,将公子托付于我等,叮嘱我等必要上心佑护,不可须臾懈怠。可怜公子前遭兵祸,后遇母亡,孰人不怀怜惜之情,孰人不生慈哺之心,望主母体恤主公血脉得之不易,看在夫妻情分上,留下公子。我等当深感夫人厚恩!”
一席话说得很平静,没有一丁点的激烈情绪,而话中却套着话,孙夫人怎能听不出来。诸葛亮是说自己不是阿斗的亲母,甘夫人当年临终托孤,也不是托给自己,自己没有权力养阿斗。若一意孤行带了阿斗走,竟像是要绝了刘家的后胤。
她听得心寒,深觉得自己被诸葛亮看低了人格,脸色刷地变白:“诸葛亮,明说了吧,你想怎样?”
“请主母留下公子!”诸葛亮字字如金音。
孙夫人死死地盯住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江上的雾气随风摇荡,诸葛亮沉静的脸浸在蒙蒙的雾里,仿佛绰约的月光。都说诸葛亮是美男子,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可恨呢,她挑起眼睛说:“我若是不答应呢?”
诸葛亮轻轻叹息:“孙刘两家联盟交好,何必兵戎相见!”
诸葛亮并没有正面回答孙夫人的问题,可这两句话却彻底道出了结局,孙夫人霎时觉得心中无限悲凉。她想着自己远嫁荆州,几年过往,既锁不住丈夫渐行渐远的心,又不能得到这些僚属的真心尊敬,到头来,心灰意冷想要归家,还被人逼得无路可退。
她望着诸葛亮,咽下一口悲酸的气,昂起脸说:“好,我可以留下阿斗,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主母请讲!”
孙夫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亲自上船来接阿斗,我还有些话要吩咐你!”
刹那寂静,唯听见江风飒飒连绵,高耸入云的桅杆不住地摇晃,发出嘎拉嘎拉的颤抖声。
“军师,不可去!”关羽悄悄扯了扯诸葛亮的衣服。
诸葛亮深沉了一口气,他向前迈去一步,声音清朗而干脆:“好!”
“军师!”关张二人同时急呼。
诸葛亮对他们宽慰地一笑,羽扇紧一握,大步走向船边,对面船上将一块很宽的舢板搭过来,他一步踏上去,对面的水手一拉他的手腕,脚步颠颠一跑,便跳上了甲板。
“军师,你……”赵云见诸葛亮不顾危险亲自上船,又急又忧。
诸葛亮轻抚他的肩,向他笑着摇摇头,转身对孙夫人一拜:“主母!”
孙夫人怀里的阿斗本来心里正在害怕,乍见诸葛亮来了,瘪了嘴巴哭道:“先、先生……”
诸葛亮对他柔声道:“公子不哭,先生带你回家!”
孙夫人道:“你跟我来!”她牵住阿斗,反身进了船舱,诸葛亮并不犹疑,跟着她迈了进去。
船舱不高,舱顶仿佛一个倒扣的锅,压得光线弱了下去,孙夫人倚着舷窗而站,手还紧紧拉着阿斗,就像是在抓住某种流沙般不能握实的东西。
诸葛亮在她身后站住,却隔了一段距离,舱里没有人,猎猎江风击打在舱外,仿佛要将这船掀翻了。他们就这样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似乎沉入了深不可知的江底,漫涨的水遏住了彼此呼喊的声音。
很慢地,孙夫人转过了身:“你果然有胆气,竟敢只身上船,你不怕我杀了你么?”她持剑的手向上轻举,一抹寒冷的剑光映在诸葛亮清峻的脸上。
诸葛亮毫无惧色,淡然一笑:“主母不会!”
剑在空中发出寒光,孙夫人扬起了冰冷的笑:“你这么笃定?”
“亮相信主母!”诸葛亮很平静。
孙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剑却慢慢放下:“你既有胆量孤身上船,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我和刘玄德有两年之约。当日他入蜀前,我曾与他约好,若两年之内,他还不来接我,我便会离开他!”
这是诸葛亮根本想不到的,他刹那间讶然,饶是他睿智明断,也无法应对这个古怪的夫妻约定。
孙夫人酸楚地笑了一声:“如今两年之约已到,可他仍然音信全无,我便知道,他早已把我忘了。他既绝情至此,我又何必强留,成他厌弃的累赘呢?故而我才去信江东,请我兄长遣船来接我,这便是我离开的缘由。”
诸葛亮努力梳理着那纷乱的心绪,温言劝道:“主母,主公自入蜀以后百事纷扰,而今又战事吃紧,并不是要遗弃主母,请主母休要错疑主公。”
孙夫人摇摇头:“你不用为他说话,”她起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我素来好强,无论何事都不肯输于别人。我曾经发誓,嫁人一定要嫁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垂怜,我果然做到了,我的夫君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可我万万没想到,尽管我如愿以偿,却换来这般结局……”她哽了一下,眸中泪光一闪,又被她顽强地忍了下去。
她自嘲似的苦笑:“他忍了我几年,若不是为孙刘联盟,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她漫撒目光,缓缓地盯着诸葛亮,“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虽然我是你们的主母,你们却从不曾真心尊敬我,都拿我当外人,也许心里常希望他休了我!”
“主母……”诸葛亮想要慰藉她。
孙夫人朝他摇摇头:“我虽谈不上贤淑温良,也别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妇人。有些事情,我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明说。”
她稍稍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我是个女人,虽然自小习武,却没有男人家的英雄胸怀,我只想嫁作人妇,为丈夫怜惜疼爱,享一享寻常夫妻之乐。可天不遂人愿,他刘玄德当初娶我原本是为荆州,后来忍受我,还是为荆州,说到底,他之视我只为联盟之带,而不是妻子,我又何必觍脸强留,既遭他的嫌弃,又损了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走了,并不是要破坏孙刘联盟,而是不想再过度日如年的守活寡日子,你可以告诉他,我虽从此与他再无瓜葛,但孙刘联盟仍在,让他尽可放宽心。”
仿佛微风拂冈,长草起伏,心底霎时无尽感慨,诸葛亮怔怔地不能言语。他自信谋略机心超乎常人,到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这样一个有见识明大理的女人,为什么过去竟从未真正识得,现在匆匆瞥见冰山一角,却是山长水阔,别离在即。
“主母!”诸葛亮郑重地拜下,“请留下!”
孙夫人看向诸葛亮,那张诚恳的脸上没有伪善的机诈,只有让人感动的真挚,她叹道:“你虽机心重重,到底是一个君子,可惜而今劝留已晚了。”
“主母还是留下吧!”诸葛亮再次恳求。
孙夫人含笑摇头:“他当初不要我,让我丢了面子,我如今休了他,也让他丢面子,我们扯平了。他刘玄德是大英雄,当有博大器量,总不至于被老婆休掉,便要提兵来算账吧?”
诸葛亮听她调侃的语气里蕴着决绝,知道再劝无益,只得惋惜地住了口。
孙夫人俯身牵住阿斗的手,抚摸着他还挂着眼泪的脸:“阿斗,娘要回家了,你同先生走,好么?”
阿斗懵懵懂懂,他一直都没听懂孙夫人和诸葛亮在说什么,加上心里害怕,耳畔只是一片和稀饭似的嘈杂。如今听见孙夫人问她,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娘回家,阿斗也回家,我们一起走。”
孙夫人心头涌上一阵悲痛,她忍悲笑道:“娘不是回荆州的家,娘回舅舅家。”
“舅舅家在哪里,阿斗能去么?”阿斗眨巴着眼睛。
孙夫人几乎便要落泪,她搂住阿斗,在怀里轻轻哄了一会儿,想着几年朝夕相处,虽非亲生胜似亲生,一朝离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怎不让她伤情悲慨。哀凄叹息了好一会儿,猛地一放手,将阿斗推到诸葛亮身边:“快带他走!”
“娘!”阿斗冷不丁被孙夫人推开,晕头转向的还以为是船要翻了,吓得赶紧拉住诸葛亮的衣服。
孙夫人背转身,哑着嗓子叫道:“走!”
诸葛亮整好衣冠,对孙夫人隆重地长揖到底:“主母保重!”他一把抱起阿斗,快速地迈出了船舱,身后“当啷”一声脆响,是孙夫人手中的长剑掉落。
正在舱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赵云见诸葛亮抱着阿斗安然出舱,兴奋得跳跃而来,声音激动得没了个章法:“军,军师,你可出来了……”
对面船上顿时爆发出轰鸣如雷的欢呼,张飞抱着桅杆,猴子似的蹿上蹿下,炸雷般的声音甩入了渺渺江雾:“军师出来了!”
诸葛亮与赵云踩着两船之间的舢板,跳入了己方甲板上,彼方大船收了舢板,船帆波浪般升入茫茫高天。艨艟战舰缓缓让开水道,那大船的彩绘鹢首荡开波浪,压着江水驶了出去。
张飞冲来拽过阿斗,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吓死你三叔了!”他搡着诸葛亮,“军师,那娘们儿对你说什么了,你可用了什么巧计才让她放了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