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府在公共租界,是一个独立式带花园的洋房建筑,这种西式建筑在租界内十分平常,多为洋人所建造和居住,但有时其主人也会是些有钱有势的中国人,比如丁香花园、宋家花园、哈同花园等,天师府也不例外。原为英国商人所建,天师府搬迁至沪后,便盘下了这片宅子,张元旭特为此题写了洗心轩的斋名以表其志。那洋房所带的花园不甚大,但布置得却也错落有致,颇有中国传统意味,垒了假山,开了沟渠,养了几尾鱼,种了几株桃树,还修了一个小亭,悬有“洗心”二字匾额,柱子上挂有对联一副:“真山水不需图画,大圣贤皆自奋兴”——这些自然都是张元旭搬入后重新布置的。洋房边上又新砌了一间小平房,连着花园一侧的外墙,一门一窗,墙面与洋房做成一色,连屋顶的式样,砖瓦的颜色,门窗的风格都与洋房做得一模一样,力求风格的统一,虽说与洋房有新旧之别,但还是给人一种一体的感觉。
管家掏出钥匙,开了门,对招娣说:“姑娘你今晚就住这儿,我等下会叫人来打扫布置的。”
招娣惴惴地走入屋中,只见床和桌椅俱全,只不过都遮着白色的布幔,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这里是……?”招娣问管家道。
“这是我娘的房间。”张恩涪出现在了门口,手中拄着一根长杖,他挥手让管家先离去:“在龙虎山的时候我娘就有一个房间,来这里后爹爹特地让人造了这么一件屋子,朝向摆设都没有变。以前每逢我娘的祭日,爹爹都会来这里站一会儿,后来就越来越少来了……”
“你娘已经过世了?”招娣不安地问道,“那这位张夫人是你爹爹的续弦吧?”
张恩涪摇了摇头:“不是的,大娘是正室。我娘是龙虎山脚下的村姑,我爹爹甚至连名分都没有给过她……”说到此处,他不禁低下了头。
“哎哟哟,又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啊?”张夫人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倒把屋里的两人吓了一跳,“你爹爹和你娘一夜风流,才有了你这小鬼。你也找了个乡下丫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张恩涪只当没听到,转身向外说道:“大娘,这是我娘的房间,爹爹也说过,你还是不要进来吧。”
“哼,我才不要进这鬼屋子。”张夫人一脸的厌恶神情,“我有事找你,在花园小亭,你快过来。”张恩涪无奈,只得摸索着过去了。
这时,管家也带了两个女佣前来打扫房间,招娣只好先走到屋外,耳中听得亭子那边越说越大声,似乎有些斗口,忙跑过去看。
张夫人见招娣过来,气呼呼地对坐在石凳上的张恩涪说道:“你爹为了救你生死不明,你倒带了个女人回来,真该天打雷劈,瞎了双眼算是便宜你了!”说完,头一扭便回洋房里去了。
招娣忙握住了张恩涪的手,只觉他双手颤抖不已,显然已是气愤至极。
“我没有害爹爹,我不是丧门星!”张恩涪口中不住地喃喃道,“爹爹会平安回来的,招娣,袁先生说爹爹会平安回来的,是么?”
招娣紧紧抓着张恩涪的手,低声安慰道:“你爹爹法术高强,一定没事的。倒是你的眼睛,得想办法治才行啊……”
“唉,我的双眼已经变成了木头,还有的救么?”张恩涪迟疑地道,“招娣,我一个瞎子,也不能给你什么,你跟着我只有受苦……”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招娣的声音倒是十分坚决,将张恩涪的手指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你眼睛瞎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我都肯为你死过,你又怎么能抛下我呢?”
张恩涪摸着招娣的额角的伤疤,那是昔日撞柱所留下的印记,想起那里也是招娣心病的所在,心中不由得波澜起伏,感慨万千。“唉,那颗太白珠不知被谁拿走了。否则用来将你脸上的胎记磨去,该有多好。”
“没关系,你看不见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嫌弃我的胎记了。”招娣蹲下身子,将脑袋依偎入张恩涪的怀中,“大哥,我已经没有家了,你再不要我的话,那我在这个世上就无依无靠了。”
张恩涪也紧紧抱着招娣,轻声道:“不会的,招娣,我不会不要你的,你永远是我张恩涪的妻子!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
忽然,后面传来张恩溥的声音:“哎哟哟,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招娣忙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去了。
张恩涪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总是要做出大哥的样子来,强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问道:“恩溥,原来是你,有什么事么?”
“听说北京有人来了。”张恩溥上前,搀起了张恩涪,“娘正在厅里接待着呢,我们去听听,招娣姐姐你就在这里吧。”
招娣答应了,关切地对张恩涪道:“你要小心哦。别再和你大娘争执,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招娣姐姐,大哥,我娘她有时候的确过分,还希望你们别介意。我会照顾好大哥的。”张恩溥于是拉着张恩涪来到厅外,悄悄地将耳朵贴在窗上,偷听大厅里的谈话。
佣人上了茶,紧接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天师怎么不出来见我们?我们可是有袁大总统的手谕的。”
接着便是张夫人的声音,尽管是女人家,但毫不示弱:“天师有事不在府中,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哦?不在?眼下大事未决,难道他还有闲情雅致出去游山玩水?大总统派我们来是想问问天师,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张夫人料到是问这事,早有准备,故作平静地道:“那就请特使回去转告大总统,天师已经有线索,相信很快就能成功。”
“有线索?不会吧……”那人抽动嘴角,冷笑一声,“日本方面给大总统传来情报,似乎天师已经失去了联系。现在那件事的线索就落在一个名叫袁度的人身上。那个袁度在十几年前可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第一神算。天师要从他的手里拿东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张夫人见来人并非善意,且语带嘲讽,对龙虎山大为轻视,不由得有些生气,不过她还是按捺住,强笑道:“龙虎山天师府,自汉以来,已传六十二代,代代名重天下,岂是那袁度所能比?还望来使转告袁总统,莫要误信他人之言,以致所托非人。”
那人依旧用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龙虎山都保不住,谈什么名重天下?”
张恩溥听见来人三番四次出言挑衅,不将母亲放在眼中,不由气急万分,恨恨道:“怎的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到天师府来撒野,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说完便要闯进去。张恩涪耳中听得明白,一把将弟弟拉住,小声道:“那人敢这么说,来头必不简单,爹爹帮助袁世凯,也是为了咱们龙虎山,如今还未到破裂的时候,你看大娘都忍耐住了,我们这么贸然闯进去,岂不是坏了大事?”张恩溥听大哥这样说,也知道不好造次,将窗推开一条小缝,往里望去,想看看到底那人是如何地凶神恶煞。却见客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洋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的中年男子,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人士,可不知怎的,在张恩溥看来,那个人的身上,不停地散发出一种气息,令人感到十分寒冷与压抑。在那个男子身后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低头垂手而立,看不清样貌。
张夫人坐在堂上,双目圆睁,柳眉倒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似乎在极力克制,想来看在龙虎山前途上不愿与来人翻脸。
中年男子对张夫人的神情视而不见,又续道:“大总统可是极信任天师,特批了两万银元给天师,以作方便之用,如今小半年过去了,进展全无,图耗重帑,可让大总统该如何信你们龙虎山呢?我看大总统将此事托给天师,怕真是所托非人了。”
张夫人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那袁总统是什么意思呢?”
中年男子扶了下眼镜,笑着说道:“袁总统念在天师祈雨有功,特宽限一个月,若过完年还是一无所得的话,那么总统只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了。”
“交给谁?这天下除了我们龙虎山,谁还能帮袁总统?”张夫人不屑道,“难道袁总统还能请得动隐居深山的各大术派头脑不成?”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道:“世外高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然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见到。但要是说风水堪舆占卜星象之学的话,天下除了袁度以外,难道就没有旁人了?日本的朋友已经帮我们找到了隐居山林的诸葛世家,而他们现在的族长诸葛清源也已经答应了大总统出山相助,再加上我身后这位,难道还会输于天师么?”
“是么?”张夫人冷笑一声,“有没有本事,一试便知!”将手往桌上一拍,面前的茶盅盖碗陡然飞起,朝着那男子身后的黑衣人激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