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森堡公园里
“是我该听到走廊有脚步声的时候了柏纳对自己说。他抬头听。没有声音!他父亲和哥哥都在法庭;他母亲出门去了;他妹妹在音乐会;至于他的弟弟卡洛——最小的一个—则整个下午都安安全全的关在日校里。柏纳·普洛菲当杜呆在家里,为他的“渡船”临时抱佛脚;他只剩下三个星期了。他的家人尊重他的孤独一魔鬼却不!柏纳尽管已经剥下了外套,却仍旧感到窒息。对着街道的窗户是打开的,但进来的只有热气,没有别的,他的额头汗流不止,一滴从舁尖落到他持着的信上。
“想装做眼泪!”他想。“可是流汗毕竟比流泪好。”
不错,日期为他做了断然的结论。除了他——柏纳自己——以外,别人都不可能有问题。不容置疑。信是给他母亲的——一封情书——十七年了,没署名。
“这缩写代表什么呢?一个‘V’,其实如果是个‘N’也是一样……问母亲合适吗?……我们一定要确信她,她的眼光是很髙的。我可以放心的设想他是个王子。知道自己是个无赖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好处。恐惧像自己的父亲,要想治疗这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他是谁。去追问,只会束缚了自己。惟一该做的事就是企求解脱,而不要陷得更深。除了这个以外,我现在什么都够了。”
柏纳把信又折起来。它跟袋子里另外十二封信的大小和形状一样。这些信是用粉红的带子绑着的,但他用不着解开就可以把信取出来,同时沿着那一鲁信把带子转一转,也容易再让他缠紧。他把信放回小匣子,又把小匣子放回依墙而装的蜗形脚窄桌的抽屉里。抽屉并没有打开。它是从上方把秘密吐出来的。柏纳把桌面的木板又拼合起来,把原先放在桌面上的沉重石板又轻又小心的压上去,再把一对玻璃烛台和一只笨重的大钟放在石板hi这只笨重的大钟,他以前曾经因为修理它而觉得很有趣钟敲四下。他把它拨到正准的时间。
“他法官阁下和他的律师儿子六点钟之前不会回来。我还有的是时间。当他阁下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我的一封信,用生动有力的句子通知他我的离开。但在我写以前,我觉得需要绝对让脑子清醒一下。我一定要跟我亲爱的奥利维谈一谈,确定一个落脚处一至少暂时的。奥利维,我的朋友,现在是我来测验你的友情的时候,也是你表现你的勇气的时候。我们友谊的缺点是到现在为止我们还都没有互相有过用处。呸!要求一件答应起来会有趣的事一定不会不愉快的。讨厌的是奥利维不会一个人在。没关系!我会把他弄到一边。我要用镇定吓住他。事情最不平常的时候,我最能够像没事一样。”
直到这时为止,柏纳·普洛菲当杜都住在离卢森堡公园很近的地方。公园里,在俯瞰麦第奇池泉的小径上,他的一些同学惯于每个星期三下午四到六点在那里聚会。话题是艺术,哲学,运动,政治与文学。柏纳快步走向公园,但是当他透过栏杆看到奥利维·莫林涅的时候,他把步子放慢下来。这一天的聚会比平常人多——是因为天气好,无疑。有几个男孩是新人,柏纳以前从没见过。他们这些人,只要跟人碰到一起,立刻就失去了自己的自然性,开始做作起来。
看到柏纳,奥利维脸红起来。他离开了跟他说话的一个年轻女子,有点突兀的走开。柏纳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此他总是要极努力极痛苦的才让自己不显得喜欢跟他在一起;有时候他甚至会装做没看到他。
柏纳在去找他以前,先在好几个小圈圈里瞎聊几句,就像他并不是在找奥利维似的。
他的四个同学围着个留胡子、戴夹鼻眼镜、看起来显然比他们都大的人。那是杜美。他持着一本书,以其中一个男孩为对象在讲话——尽管他显然因为别的人也在听而高兴。
“我真是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说。“我一直看到三十页,但没有一点色彩,没有一句用词历历如绘的。他说到一个女人,可是我不知道她穿的衣服是红色还是蓝色。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色彩,就一切免谈,我什么也看不到。”由于他觉得人家并不把他的话当真,他就越发夸张,重复地说:“绝对看不到任何东西!”
柏纳停下来听;他想,太快就走过去,会显得没有礼貌,但他一下子就把注意力转到身后的争论声中了——奥利维在离开那年轻的女子之后,也来参加了这一群;他们之中的—个坐在长寛上,在读L’ActionFrancaise
在所有这些年轻人之中,奥利维·莫林涅看起来是多么深沉啊!然而他却是最年轻的一个。他的表情,他的几乎仍旧还是孩子的脸显示出超乎他年龄的心灵。他容易脸红。他有某种温柔之处。但是,不论他是何等优雅,却有着某种含藏不露的秘密,某种纤细的敏感,使他把同学们排拒在一段距离之外。这是他的一种悲哀。若不是柏纳,他会更悲哀了。
莫林涅和柏纳一样,在他的小群里逗留一两分钟——只为了得和善,而并不足听到任何让他感兴趣的话。他的头俯过那读者的扃膀,柏纳没有转头,听见他说:
“你不应该看这些报纸——它们会让你中风。”
对方则针锋相对的说:“你呢,只要一提毛拉(Maurras)就会让你脸色发青。”
另一个男孩揶揄地问道:“毛拉的文窃对你的胃口吧?”
第一个回答:“让我厌烦得血都偏住了,但我认为他的话有道理。”
然后是第四个,他的声音柏纳不认识,他说:“一个东西如果不叫你厌烦,你就不会认为它有深度。”
“你好像认为有趣的就只能愚趑似的。”
“走柏纳小声说,突然抓住奥利维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回答要快。我冇急事。你说过你不跟你父母睡在同一层楼?”
“我把我房间的门指给你看过了。门I[接开向楼梯,比我们的公寓低半层。”
“你不是说过你弟弟跟你睡在一起?”
“乔治?对。”
“只你们两个?”
“对。”
“那小鬼能不能不吭气?”
“必要的时候会。”
“听着。我离开家了——至迟我今晚会走。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你今晚能收留我吗?”
奥利维的脸非常苍白起来。他的情绪娃如此激动,以至几乎不能舂着柏纳。
“可以他说:“但是不要十一点以前来。妈妈每天晚上都会下来跟我们说晚安,把门锁上。”
“但是那样……”
奥利维笑了。“我另冇一把钥匙。你敲门要轻,如果乔治睡了免得弄醒他。”
“门房会让我进去吗?”
“我会先告诉他。喚,我跟他好得很。给我钥匙的就是他。再见,等着晚上见nc!”他们没有握手就分别了。柏纳一面走一面想着他要留给法宫的信,奥利维则由于不愿意被人以为他只喜欢跟柏纳一个人私谈,便向鲁西安·柏盖尔走过去;柏盖尔这时又像平常一样一个人独坐,因为别人总不大理睬他。奥利椎如果不是由于倾心于柏纳,其实也是蛮喜欢他的。鲁西安是个胆怯的人,正像柏纳是个奋昂的人一样。他无法掩藏自己的软弱;他似乎只靠他的头和他的心在生活。他几乎从来不敢走向别人,但是当他看到奥利维走过来,他欢喜得不知所措。鲁西安写诗——人人都这么猜;但我很确定,奥利维是他惟一谈过他的观念的人。他们一同走向台地的边缘。
“我想要做的,”西安说,“是说说故事——不是人的,而是地方的一嗯,例如像这条花园小径的,从早到晚发生的故事。最早的是孩子和他们的保姆,还有小帽上扎着缎带的婴儿奶妈……不对不对……最先来的是头发全白的,说不上年纪说不上性别的人,他们过来淸扫小路,浇水,换花——实际上,是来布罝舞台,在开门以前,先把布景准备好。你明白吗?然后,奶妈、保姆们才进来……小家伙们玩泥巴,吵架,保姆打他们的耳光。然后是小男孩从学校里出来,然后是女工;然后是穷人,在长凳上吃他们零碎的饭,然后各式各样的人在这里相会,有一些人互相躲避,还有一些人各走各的路一敝白曰梦的人。然后呢?乐队开始演奏,店铺关门,就有了一堆堆的人……学生,像我们;晚上,情人们互相拥抱——另有一些则哭着分别。最后,当一天过去,还有一对老夫妇……而突然,鼓打起来。关门的时间到了!大家都出去。戏下台了。你明白吗?一种让人觉得什么都结束了的感觉——死的感觉……当然,只是没有提‘死’这个字。”
“明白,我很明白,”奥利维说,但他却一直想着柏纳,“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还不止这样,”鲁西安热切的说:“我想要加一段尾声,描写夜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的花园小路,那时候比白天更美。在那深沉的寂静中,所有自然的声音都突现出来——喷泉的声音,树间的风声,一种夜鸟的歌声。而且,我先要弄一些鬼魂来在公园里游荡—或者弄一些雕像一但是我想这会比较俗气。你认为呢?”
“不行,不行!不要雕像,不要雕像!”奥利维心不在焉地说;这时,看到对方失望的脸神,又说:“啊,老朋友,如果是你让他们上场,那一定精彩!”他鼓励的叫着。
普洛菲当杜的家人
在蒲桑的信中,对他父母毫无任何情义。
日后,他从没有懊悔过离开他们;凭他的自由意志移民到罗马,他完全失去返乡的愿望—甚至,似乎,连一切回忆也不想?
普洛菲当杜先生急着回家,巴望跟他一起走在圣杰曼大道上的同事莫林涅稍微走快一些。阿伯利克·普洛菲当杜刚刚在法庭度完异常沉重的一日,左側不舒服的感觉使他不安,他的疲倦往往都走到肝脏上去,这肝正是他的弱点。他念着的是洗个澡,一天的思虑之后,没有任何事情比好好洗个澡更能让他舒缓一更何况那天下午一口茶也没喝,因为他觉得吃得胀胀的胃再加上水一即使是温水——似乎有点不当。或许只是偏见,但偏见是文明的靠山。奥利维·莫林涅用尽全部力量走快,以便能够跟上他的同事,但是他比普洛菲当杜矮得多,小腿的发育又有点不结实,此外,他的心脏周围还累积了一些脂肪,因此容易气短。普洛菲当杜呢,却正值55岁的盛年,胸腔发达,脚步轻快,很想把他一丢了事。但是他对礼貌却是特别放在心上的,他的同事比他年长,职位上也比他高,恭敬是理所应当的。再者,自从他太太的父母去世以后,他得了一笔相当大的遗产,而莫林涅先生——他是Presidentdechambre〔庭长〕,却除了干薪之外仆么都没有——点难堪的薪俸,跟他的髙等地位完全不相衬。莫林涅把他这高等的地位装满了尊严,而由于尊严的下面所掩藏的是平庸的资才,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普洛菲当杜掩饰自己的不耐;他回头,看莫林涅在闷闷不乐。就这件事来说,莫林涅的话让他大感兴趣,但他们的观点并不相同,讨论开始热烈起来。
“家要看好,无论如何莫林涅说。“弄到了门房与冒充的女佣的报告——好得很!但是小心,如果你追问得过分,事情会从你手上被调走……我的意思是说,有可能你会被带到你没打算要走的地方。”
“法律没这种顾虑。”
“瞎!瞎!我亲爱的先生,你跟我都十分清楚法律应当是什么,而实际上又是什么。我们统统认为我们是为了最好的目的而服务的,但是不管我们怎样做,我们永远不能做到最好,只是接近而已。目前这个案子特别微妙。十五个被告——或者说,明天由于你的一句话将成为被告的人——之中,九个是未成年。而且,你也知道,这些男孩子里还有几个家庭非常有声望。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认为要发逮捕状是极大的错误。报纸会抓住机会,而你等于是在种植诽谤,给中伤开了门。你尽管努力,也阻止不了多少人的名字被提出来……我没有资格向你进言——倒是我应该接受你的。你非常明白我一向对你的明智估价是多么高……但如果我站在你的地位,我会这样做:我会想办法抓住四五个煽动者,归罪在他们身上,来把这件可厌的事结束……对,我知道要抓他们很难,但毕竟这是我们这一行的本分啊。我会把那公寓——就是那狂欢的地方——封闭,我会采取步骤通知这些小混账的家长们——不声不响的,秘密的。这只是为了避免再有这种丑事。噢!至于女的,尽量逮捕。这一点,我完全站在你一边。我们似乎面对一群令人难以启齿的邪僻的女人,社会要不计代价把她们铲除。但是,让我再说一遍,不要碰那些男孩子,吓一吓他们就够了,然后用‘年幼无知行为不检’这类含混的词句把事情打发过去。他们这样便宜的逃过去,会让他们大吃一惊,很久都忘不了。请记住,其中三个还不到4岁,他们的父母无疑都以为他们是最纯洁的天使。但说真的,亲爱的老兄,我们说句私心话,‘我们’自己在那个年龄想女人吗?”
他停住了,喘不过气来——与其说是由于说话,不如说是由于走路。普洛菲当杜也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的衣袖被他抓着。
“或者,即使想他继续说:“也是理想的——神秘的——度敬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今天的男孩们,你认为是吗——没有理想,没有!没有理想!顺便问一声…你的怎么样呢?当然,我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含意。我知道,在你这样悉心的教养下——在你给他们的教育下,不呵能釘这类可怕的繇审8”
也真的,到现在为止,符洛菲当杜从哪一方面说也都以他的儿子们自得》但他并没有存什么幻想——世界上最好的教ff碰到邪恶的本能也无济于事。赞美高特,“他的”孩7—没有邪恶的本能——莫林涅的也没有。肖然,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保护者,使自己免于坏同伴和坏书箱。因为,如果我们不能阻止,那去禁止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书被禁,孩子们就偷偷地看。他自己的办法足茧为单纯的一他不禁书,但他设法让孩子们对这种书根本不想春。至于案子本身,他会新考虑一遍,不管怎么样,他向莫林涅许下诺言,除非跟他商姐过,他绝不采取任何行动。他只下令做惧的监视,而由于事情已经进行了三个月,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也无所谓。而且,異假要开始r,必须把这些少年犯遗散。aurevoir〔再见〕!
普洛菲当杜终于能够放开步子问家了。
—进门,他就匆忙到更衣室,打开水龙头,准备洗澡。安东本就注意他主人回家,这时设法在甬道上遇见他。这忠实的见仆在他们家已经呆了十五年;他眼看苕孩子们长大他蒋过很多的够情——更猜到了许多;但凡楚他龙人想掩藏的事他一概装做不知。
柏纳对安东不足没有情感的;他不要连跟他说再见都没有就离开。或许,是为了恼愤他的家人,他才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向一个仆人说了他要离开;但是,为了给柏纳一个借口,我们可以说,那时候他家人一个也不在。再说,柏纳若跟他们告别,便须着出走不成的危险。而对安东,他则只说:“我要走了。”但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只手是这样庄严的伸出来,以至于那老仆惊住了。
“不同来吃饭,柏纳少爷?”
“也不回来睡觉。“由于安东犹豫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猜想,也不知道该该再问他问题,柏纳便用更有涵义的口吻说“我要走了”;然后再一句“我留了一封信给……”“爸爸”这两个字是他说不出口的,因此把句子改正过来,说:“放在书房的写字台上了。再见。”
当他抓住安东的手时,他觉得他感动得好似在跟他过去的生活做整个的告别似的。他迅速的又重复了一遍“再见”,在他的哽咽未从喉咙冲出之前匆忙走开。
安东不知道这样让他走,是不是一粧沉重的责任——但他又怎么可能阻止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