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纳的离去对整个家庭将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重大不堪的打击——这是安东非常清楚的;但身为本分的仆人,他只装做把这件事理所当然的接受下来。普洛菲当杜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便不是他该去知道的。当然,他可以直截了当的对他这样说:“你知道吗,先生,柏纳少爷已经走了?”但这样说,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若说他等他的主人等得那么心急,那也只是为了透出那么一句好似无心无意而又恭恭敬敬的话,就好像只是传达柏纳留下的交代,而这句话,却逛他悉心想好的:
“先生,柏纳少爷出门以前给你留下了一封倍在书房里一句十分单纯的话,茁纯得可能不被留意就忽略过去;他绞尽脑汁想找——句更能引起注意的话,但那样又无论如何不能显得那么自然。但由于柏纳从没有离开过家,那安东由眼角留意着的普洛菲当杜就抑止不住的吃了一惊。
“出门以前……”
但他立刻又装做无事起来;在下属前面表现吃惊,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他的优越感是从没有一时离开过他的。他接下来的语气是极其平静的——真正是那种检察官的语气了。“谢谢你。”在他向他的书房走去时,说:“你说信放在什么地方?”
“在写字台上,先生。”
当普洛菲当杜走进书房,他立刻看到当他写东西时常坐的椅子的对面的位H,很显眼的摆着一封信。但安东并不是那么容易支开的,当他才舂了不及两行,就听到了敲门声。“我忘了告诉你,先生,有两个人在后面客厅等你。”
“什么人?”
“我不知道,先生。”
“一起的?”
“似乎不是,先生。”
“他们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要见你,先生。”
普洛菲当杜觉得他的耐心到了尽头。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在家的时候不要有人打扰——尤其是每天的这个时候。我在法庭里有咨询室。为什么你要让他们进来?”
“他们两个都说有非常紧要的事对你说,先生。”
“来了很久了吗?”
“将近一个钟头了。”
普洛菲当杜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一只手抹过额头,另一只手则持着柏纳的信。安东站在门口,心里窃窃的高兴,一动不动。最后,他终于惬意的看到法官失去了自制,有生以来第一次跺脚,怒骂起来。
“统统是活见鬼!你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你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告诉他们我忙。告诉他们改天来。”
安东刚一走,普洛菲当杜就冲到门口。“安东!安东!去把我的洗滦水关掉。”
很想洗个澡,真的!他走到窗口,看信:
先生,——由于今天下午一个偶然的发现,我明白我必须不再认你做我的父亲。这对我来说,是卸去了巨大的重担。由于明白自己对你的情感是何等之薄,我久来就猜想自己是个私生子u我高兴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你或许会以为我理当感谢你,因为你一向待我如同你自己的孩子;但是,实际上,一,我一向就觉得你对我和对他们的态度不同,二,我十分明白,你之所以尽量表现一样,是因为你怕丑闻,是因为你想掩饰一件于你不十分光荣的事——还有,因为你也不得不如此待我。我宁愿不见母亲一面而跟她作别,因为我怕跟她当面永别会让我的情感有太大的起伏,而让她在我面前无地自容——这是我不愿意的。我不能确定她对他究竟有没有真正疼爱;由于我几乎一直在公立中学,她几乎没有时间了解我,而每次看到我,必然会想起她很想擦掉的一段往事,因此,我相信我的离开会让她觉得高兴与松释。如果你有勇气的话,请告诉她,对于她把我生成这么一个杂种我没有怨言;相反的,我宁愿高兴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请原谅我这样写;我的目的不是要侮辱你;但我的话可以给你一个借口来恨恶我,而这对你究竞是一种松释。)
如果你希望对于我离开你的原因保守秘密,我必须请你不要企图叫我回到这里来。我做的决定是无可挽回的,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你一共花了多少钱在我身上;在我不知真相以前,我可以接受你的养育,但不用说,以后我不会再接受你的任何东西。想到我欠你任何东西,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宁愿俄死也不会再坐回你的饭桌。幸亏我似乎记得听说我母亲在嫁你的时候比你富有。因此,我有这个自由设想,我生活的担子原是由她一人来负担的。我请谢她——认为她不再欠我任何东西了——并求她忘了我。对那些因我的离开而吃惊的人,你在解释的时候可以不必费任何神。我给你完全的il由,爱选什么理由选什么理由,你可以把全部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尽管我非常知道你根本不会等我的允许)。
我用你荒唐的姓氏签署这封信,这姓,我本当丢在你的脸上,而在不久的将来,我也渴望着加以侮辱的。
柏纳普洛菲当杜
附笔——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一概留下。说它们属于卡洛要更合法些——至少,为了你好,我这样希望。
普洛菲当杜先生踬踬跌跌的挪向一把扶手椅。他要想一想,但他的头是一片混沌。再说,他的右侧,正在肋骨下方觉得有点戳痛,这是毫无问题的是肝痛。屋子里还有维希矿泉水吗?如果他太太没有出去就好!他如何对她说柏纳离家出走的事呢?他该把信拿给她看吗?那是一封不公平的信——不公平得可恶。他理当震怒。但他感觉到的却不是震怒——他倒希望是——而是悲哀。他呼吸沉重,而一呼气就跟着冒出一声“噢,天啊!噢,天啊!”那声音就像叹息一样那么快那么低。他腹侧的痛跟他的另一种痛混而为一了——证明了它的实际存在——标定了它的确定位置。他觉得他的悲伤似乎就存在他的肝脏里。他陷进扶手椅里,重看柏纳的信。他沉重的摇摇肩膀。是的,是封残酷的信——但那里面也有着受伤的虚荣,抗逆——还有胆大妄为在里面。他的孩子——他真正的孩子——没有一个能够写出这种信来——他自己也是一样。这一点他知道,因为,他们心里面的任何东西他没有一样不在自己心里看得清清楚楚的。不错,他常以为为了柏纳的开口不留情与不屈的脾气而责备他是自己的义务,但他也知道正是为了这些,他才对他有一种对其他的孩子所没有的爱。
在另一间房,刚从音乐会同来的塞西儿开始在练钢琴了,反反复复弹奏一首舟子曲中的一句。最后,阿伯利克·普洛菲当杜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把客厅的门打开一点点,用一种哀怨的、半噎气的声音——因为他的肝脏开始无情的痛起来(再者,他一向有点怕她):
“塞西儿,亲爱的,”他说,“你能不能够去看看屋子里什么地方有维希矿泉水?如果没有,叫人去买些来好吗?还有,如果你能暂时停一下钢琴练习,我会非常感谢。”
“你生病了?”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是有点事情需要在饭前想一想,你的音乐吵了我。”接着一阵慈祥的情感——因为他的痛苦使他柔和了——让他说:
“你弹的是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但他并没有等着回答。因这种事,由于他女儿知道他连ViensPoupoule和“唐怀瑟”中的“进行曲”也分不出来(至少她常这样说),也就根本没有意思要告诉他曲名。
可是他却又出现在门口了!
“你母亲回来了吗?”
“没有,还没有。”
荒唐!她今晚会让他在吃饭之前没有时间跟她说。他能找什么理由来解释柏纳的不在?实情是根本不能说的——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母亲一时失足的秘密。啊,一切都本巳原谅了,遗忘,弥补了。他们最后一个儿子的来临使他们的重归于好更为牢固了。而现在,突然这复仇的厉鬼从往日复活起来——这个被时间之潮又冲起来的尸体。
好得很!另外解释吧!而当书房的门无声的打开,他把那封信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门帘轻轻的掀起来——卡洛!
“噢,爸爸,请告诉我这句拉丁文是什么意思,我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老早就跟你讲过,进这里要敲门。你一定不能不管什么琐琐碎碎的事都来扰我。你太喜欢依赖别人,不肯自己用心了。昨天是几何,今天又来……你的句子是谁说的?”卡洛把他的笔记本拿出来。
“他没告诉我们;可是你只要一看就知道了;你一定会知道的。他向我们口述的。但是也许我听写错了。你至少也要告诉我对不对。”
普洛菲当杜把本子拿过来,但他痛得难以忍受。他温和的把那孩子推开。
“等下再说吧。该吃饭了。査理回来没有?”
“他到楼下他的咨询室去了。”(这位律师在底楼接待他的受委托人。)
“去告诉他我有事跟他说。快!”
门铃响,普洛菲当杜夫人终于回来了!她抱歉回来得那么她有太多的人要拜访了。她很抱歉她的丈夫身体这么不舒服。该怎么办呢?他看起来氧的是不舒服了。他什么也吃不下。他们只得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坐下来了,但是饭后,她可以把孩子们带到书房来吗?——柏纳?——噢,对了;他的朋友……你知道——那个他一同念数学的——来找他,带他出去吃饭了。
普洛菲当杜觉得好了点。他原先怕自己病得太厉害,连谎话都说不出。然而,柏纳的不在又必须找个理由来解释。现在他知道他必须怎么说了——这又是多么痛苦的事。他觉得坚定了。他惟一害怕的是他太太用哭声打断他——怕她会嘶叫——怕她会晕倒……一个钟头以后,她带着三个孩子进来。他让她坐在旁边,靠近他的扶手椅。
“尽量控制自己他小声说,但语气是命令式的,“一句话也不要说。等一会儿我们
再谈。”
他说这些话时,一直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他的双手里。
“来,孩子们,坐下。我不喜欢让你们站在这里好像站在检察官面前似的。我有件非常叫人难过的事告诉你们。柏纳离开了我们,不会再看到他了……至少最近。我现在必须把刚才瞒着你们的事告诉你们,因为我要你们像手足那样爱柏纳;你们的母亲和我,像他是我们亲生的孩子那样爱他。但他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而是,他的一个舅舅——她生母的一个兄弟,受他生母临终时候的托求,把他交给我们抚养的——今天下午他又来把他带回去了。”
接下来是大家——阵痛苦的沉默,卡洛抽噎了。大家都在等,等他说下去。但他挥挥手把他们解散。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亲爱的。我有话要跟你们的母亲说。”
他们出去以后,普洛菲当杜先生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普洛菲当杜夫人留在他手中的手好像是死的;她用另一只手把手帕压在眼晴上。她依在写字台上,转过头去哭。透过那撼动着她的啜泣,普洛菲当杜听到她埋怨道:
“噢,你多么残忍啊!噢!你把他赶出去了……”
不久以前,他还决定不把柏纳的信给她看;但在这不公平的指控之下,他拿了出来:“好!你看看!”
“我看不下去。”
“你非看不行。”
他忘了自已的肝痛。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脸,从头到尾,看她一行一行的看。他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但现在一切情感都巳离他而去;他看着他太太。她在想什么。她又用原先那种幽怨的、被啜泣打断的声音说话了:
“噢,为什么你要告诉他?你不应该对他说。”
“但是你自己明明可以春到信上写的,我从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你再细心一点fl倍。”
“我看了……但他怎么找到的呢?那又是谁告诉他的?”
原来她想的是这个!她那声音的幽怨就是意含的这个!
这悲伤本该把他们两个拉在一起,但可叹普洛菲当杜却模糊地觉得他们的想法南辕北辙。当她在那里怨诉指责的时候,他却在想办法把她那难以驾驭的精神制服,让她的心态更虔敬一些。
“这是赎罪。”他说。
由于一种要居高临下的本能的渴望,他站了起来;他在她面前笔直的站着——忘了、
也不在乎自己肉体的痛苦了———只手重重的、严肃而温和的、又带着权威的放在玛格丽
特的肩上。他非常明白,对于他宁愿认为是一时软弱的那件事,她的忏悔从来就不是全心全意的。现在,他想告诉她,这—次的伤痛,这一次的苦难,可以有益于她的得救;但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公式可以让自己满足——没有一种他可以希望她听得进去的。她太清楚,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旁枝末节的,他都一成不变的、不可忍受的,好像用镊子一样,抽出道德敬训来——他把每件事都加以解释,加以揉搓,用来适合他的教条。他俯身向她。他会要这样说:
“你看,我亲爱的,罪恶里生不出好东西来。掩盖你的错误是没有用的。瞎!为了这孩子,我已经尽了力。我待他如己出。高特今天向我们显示了,不该想要……”
但说到这里他住口了。
无疑,这些包含了沉重意思的话她是懂得的;这些话直透她心底,因为,虽然她的哭已经停了很久,现在她却又啜泣起来,比原先更强烈。然后她俯身,好像要跪下来的样子,但他弯身在她上方,扶住了她。在泪水中她说的是什么呢?他几乎把耳朵贴在她的唇上。他听到:
“你知道……你……噢!为什么你要原谅我呢?噢!我根本不应该回来。”
他对她的话几乎必须用猜的。然后她不说了。她也再说不下去了。她如何能告诉他,在他从她那里抽出的这种道德教条里她感到窒息……感到如坐牢狱……在她对自己错误早已忏悔过之后,现在她悔恨的并不是自己的错误了。普洛菲当杜站直身子。
“我可怜的玛格丽特,”他尊严而又严厉地说:“我怕你今天晚上有点别扭。已经晚了。我们最好去睡吧。”
他扶她站起来,带她到她屋里,用唇贴一贴她的前额,然后转回自己的书房,投到一只扶手椅里。他的肝痛竟然投降了,是件怪事——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支离破碎了。他捧着头坐着,悲伤得哭不出来……他没有听到敲门声,但当他听到门开的声响而抬起头来时——是他儿子査理!
“我来向你道晚安。”
他走过来。他要向他父亲传达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本想表现他的同情,他的温柔,他的忠诚,但是——谁能够想到律师会能够这样呢?——他非常拙于表现自己——也或许,正因为他的情感是真诚的,他才拙笨起来。他亲了亲他的父亲。他把头搁在他肩上以及在上面仃留片刻的方式使普洛菲当杜确信他的儿子已经明白了。他明白得那么彻底,以至于他的头略略抬起一些,用他常见的拙笨方式问道——可是他的心如此焦急,以至无法不问:
“卡洛呢?”
这个问题是荒唐的,因为卡洛的长相处处具备了他一家的特征,就像柏纳跟他家的不同一样醒目。
普洛菲当杜轻拍査理的肩膀:
“不不,那没问题。只有柏纳。”
于是査理浮夸的说:
“高特把闯入者赶走了……”
但普洛菲当杜止住了他。他不需要这种话。
“嘘!”
父子两人没有话对对方说了。让我们离开他们吧。已经快十一点了。让我们也离开那独自坐在又小又窄又不舒服的椅午里的普洛菲当杜夫人吧。她不哭了;她也不想什么。她也想跑掉,但是她不会。当她跟她的爱人——柏纳的父亲(我们用不着费心去说他)——在一起时,她曾对自己说:“不行,不行;不管我怎么试,我除了做一个诚实的女人之外,什么也不成。”她怕自由,怕罪,怕安逸——因此,十天之后,她懊悔的回来了。她的父母对她这样说的时候是对的:“你对你自己的心一点也不了解。”让我们离开她吧。塞西儿已经睡了,卡洛绝望的看着他的蜡烛;他借着故事书来分散自己对柏纳的想念,故事越长越好。倒不晓得安东会用什么对他的朋友厨师说。但想样样听到是不可能的。这是柏纳约好到奥利维那里去的时辰。我不确定他在哪里吃晚饭——甚至有没有吃都成问题。他经过门房室,没有受到阻挠;他偷偷的摸上楼梯……
柏纳与奥利维